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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二
仙阆台轻纱漫浮,流云之上,飘渺仙境。
宴飨之乐从昨日持续到现在,歌舞弹唱换了一轮又一轮。妖族的原离与烛山少主在饮完海龙王为勇士的祝酒,便起身去了寻根路。
原离着黑色皮质锦衣,披深色厚披风,领上是漆黑光亮的皮毛,毛绒中映出他妖冶美艳的脸。
他与晏墨同行,姬瀚在前面带路。
原离侧目瞥了眼神情不外显露的青年,他道,“你担心谢公子?”
晏墨道,“不太担心。”
“说谎,”答复的不假思索,说明没有将自己的问题放在心上。
原离挑起狭长的眼眸,“你知道说我说的是哪个谢公子?”
晏墨道,“跟你有关系吗?”
原离气得一哼,当即一甩马尾,脸朝一边。
姬瀚听到二人对话,挑唇冷笑。原离跟在谢璟身边这么久,察言观色是一星半点都没学到的。
一路无言,行路间已经到了黑石巨石前。
姬瀚道,“原离公子与少主可进山,但你二人须知晓,进入寻根路后自身修为在短时间内会被化去,不必大惊小怪。”
原离早就知晓这些,先前谢璟亦有安排,佯装惊讶道:“山中可有危险?”
晏墨淡然转身,衣袂翩擦间已经往巨石之后的寻根路上走去。
十二个时辰,没有一刻自己的心是安宁的。
亦不后悔当时承应比试的决定,事情的发展既在掌握之中,就没必要再分心于此。过多担忧只会显得自己愚不可及,追悔,是烛山门生永远学不会的情绪。
晏墨入山便依循天心松枝的气息而寻,与之前夜访寻根路时一样,这山林地气玄妙,能化人修为,但体内仙力仍在。
四野苍苍,岔路极多。洁白的花朵如纷扬雪,下了一夜落满花林,清香徐徐。
天心松枝的气息零散错落,像是迷路了般将整座山林跑遍。晏墨眉心微蹙,他并指一探自身星脉,与谢指玄手中的天心松枝上依附的星辰之力互为感应。
谢指玄聪慧,断然不可能跑遍整座山林。晏墨心中有数,如此便只可能是遇到了危险,他在躲避着什么。
晏墨脚步轻快,片刻间就见一片打斗过得场景。砍伐的花林萧瑟颓然,参天大树乱倒在地,血红的苦言花铺落一地,或零乱,或残忍。
视线往前,是一张被利器劈成两半的木桌。晏墨走近,发现木桌下隐蔽处细小的家徽与倒在一旁的茶炉杯盏,谢指玄应是在此地修整时遇到了追杀。
没错,木桌被劈开的缺口仍残留着浓烈杀气。
淡金竖瞳微凛,眸光下沉顺着地上的鲜血痕迹快步而行。身影冷清,衣袖被林中未散尽的杀意撩拨,翩然翻飞。
不消一会,他便寻到了昨夜悦子书与谢璟对阵的地方。
方圆数里花木尽摧,凄风残云,白花送人。
鲜血将战场染成刺目的红,未来得及清扫的混乱。金色长剑孤单地插在血泊中,剑鞘颓然地倒在一旁。
无声无言,更是一场无情的屠杀,留下孤照还影,意味深长。
晏墨袖中手一紧,脸色骤冷。两指一并一挥,孤照还影归入剑鞘,依随晏墨指尖动作,血污一清,负在了烛山子的背后。
袖中甩出一张符咒,符咒贴于地面血土,片刻后飞起旋转,待停下时符上留有三人血迹。
谢璟,谢指玄,还有一者是死魂。
符咒引路,晏墨疾步随行。
林间孤魂见此人在寻根路上大展修为,顿时想起昨夜打的天翻地覆的两人一魂,游魂立即退散开去。
晏墨思绪冷清,没有找游魂询问的打算,且不论这些游魂所言是真是假,比起他们的七嘴八舌,自己更快。
半个时辰之后。
茂密的苦言花林,延绵万里的绿叶白花,无穷无尽的美景戛然而止,被一座黑色的高山阻挡了蔓延的花林。
山门简洁,藏有世外修士的玄妙。黑色山石缝隙中有生出短短的绿叶与野花,洞口两边用剑气凝刻了两句话——
从来只闻天定罪,世人岂敢问天罪。
山洞幽深,一目望去无能穷极,里面光线昏暗,有微若的火光。
晏墨招出明火符,背着孤照还影朝山中走去,一步入内,嵌在洞顶的夜明珠照亮,再走一步,琉璃萤火灯一盏一盏慢慢汇聚成明亮的路。
“哒哒……”
倏地,身后响起一缕匆忙的脚步声。
晏墨侧目回头,来者一袭黑色锦衣华裘,是原离。
“哈,少主动作倒是挺快的。”原离惊讶道。
晏墨不答,转身就走。
原离快步追上,与晏墨并排而行,他追问道:“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晏墨细寻天心松枝的气息,心中澄如明镜。
木桌残留的杀气,非是没有修为之人能抵抗的住的。故意将孤照还影留在血泊中,却带走了毫不起眼的松枝,足以说明谢指玄先前确实提剑与人交过手,暴露了松枝中的仙力。
所以,谢指玄必然利用了自己暗留于天心松枝里的仙力,再以孤照还影相抗衡,他若败天心松枝必然落入敌手,他若胜孤照还影便不会留在血泊中。
浅显的布局安排,只能证明这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局。不过原离的出现,于谢璟而言又有什么变数吗,或许就是比试的意义罢了。
晏墨不喜欢与临渊一样,费尽心机地却排查每一个细节,无聊的行径并不会带来更多趣味。
原离跟随晏墨在迷宫般回环的山洞里行走了许久,仍未见出口。他出声询问:“你不担心谢公子吗?”
晏墨沉默。
原离妖娆的眸眼转动,唇如丹染,他佯装漫不经心的试探,“谢公子取开阳珠用意是固魂,我们是他的朋友,所以才随他行了这一趟。”
晏墨依旧沉默。
“不过自你们一行人来渊沧屿后,谢公子变了。”原离啧了声。
“以往他总是安安静静的,每日都一个人站在门边等候,也不与人交谈。我们都笑话他跟人间戏文里的望夫石一样,倒是在你来之后,谢公子变得更加开朗,也会笑了。”
晏墨淡然不语。
原离转头看了眼他,神情毫无变动,好像自己白说了这么多话。他琢磨不透这人的心思,再一刺激道:“我看得出来,谢公子是喜欢你。”
晏墨不语。
原离皱眉,沉默地都了几步,发现晏墨也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这人心性与谢璟讲述的全然不同。
谢璟口中的晏墨面冷心热,虽是大仙门的少主但心胸开阔跟傻子似的不动脑子。
眼下自己与晏墨独处,发现其实非也,还是说谢璟口中的那个晏墨是因为开阳珠,所呈现出来的虚与委蛇假象?
原离语气突然变得尖酸刻薄起来,“你之前不是很喜欢对谢公子献殷勤的吗,怎么?一旦发现谢公子也需求开阳珠后,就将他视为仇人吗?”
献殷勤?晏墨面上终于浮现了一抹笑意。
如果晏墨真与谢璟抢开阳珠,恐怕多生变数,不如按计划。原离心思拟定,身形一闪抢占了狭窄的过道。
他抬手拦在了晏墨身前,语带不满地道,“你肯定不知谢公子取了开阳珠后,其实是想送给你!”
“让开。”晏墨被迫停下步伐,垂眼扫向他。
简单两字,透露出比寒意更显然的杀气。原离心惊,对上那双肃冷诡异的淡金瞳孔,他咽了咽口水,依循谢璟的交待继续背着说辞。
“你是为谢公子而来的,对吧?”
话音落,未得知想要的结果,原离妖冶的眸子被刹那金色光芒映亮,鲜血渲染成最绝望无力的画面,他不明不白地倒在了地上。
晏墨面无表情的垂下并指的右手,刀气消散无形。
他不想纠结于一个无关紧要的妖,心思不正其一,挡路者死不足惜。
雪衣青年亦不绕道,抬脚跨过了尸体。
洞中回形迷阵中传出轻轻拍手的掌声,晏墨不在意。
在他踏入山洞的第一步,便祭出了长庚星阵,不管此地迷宫多么复杂,有长庚星阵做引,只要顺着星力的牵引而行,终能到达终点,破解此障眼法。
果然,星光收敛处便是迷宫尽头。
晏墨走出,面前景象有些出乎意料,所见是一处建造在底下的巨大殿堂。
宫殿宏伟壮观,装饰金碧辉煌。黑玉为阶,白玉为墙,雪青色的素净幔帐,一只活灵活现的龙头悬在王座之上,奇珍异宝散落在地。
王座之前树立着两只一模一样的金色刑架,更令人惊叹的是绑在刑架上的两人竟有着如出一辙的容貌。
是出奇的对称,精妙绝伦。
紫衣少年浑身是血的被捆绑在上面,四肢被拉成了大字吊起。他从昏厥中疼醒来,颤了颤沾染血迹的睫毛,迷迷糊糊的视线中望向黑玉阶梯上的来者。
他面色平静,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再看另一旁的霜衣少年,眉心一道血痕,身上血迹却不多,双目被悲伤与哀戚充斥。他委屈地看着地宫之上的雪衣青年,眼眸像是落进了一道光,融化成淡淡的笑意。
他声音沙哑道:“你来了。”
晏墨淡金色的眸光微沉,再看远方王座。
雪青色的幔帐后原本是一树海棠,地宫无风自起,花影倾斜摇摆,突然消散不见,反而浮现出一把黑色长影。
刷的一声响,幔帐上勾勒出人影打开折扇的动作。
“烛山少主,晏墨?”幔帐后的人问。
晏墨道:“神龙?”
“你果然聪明,不愧是他的弟子。”雪青色的幔帐飘拂,神龙声音平直无情。
“因何抓他们?”晏墨问。
神龙低声一笑,折扇敲打在掌心,他道,“因为本座想问你一个问题。”
晏墨身负长剑,自台阶而下。
幔帐上的黑影变换坐姿,声音传来:“这两人你只能带走一个,或者一个也带不走。”
“是么。”
晏墨步履一顿,腰后赫然落出一把斜挂着的白玉色的刀鞘,鞘上玉带飘飞,不逊宫殿的华丽。
神龙瞬间嗅到一抹不同以往的气息,低眸流转有少许惊艳,可惜他能记起的痛苦往事,抵不过无情二字,所以雪名刀对自己无用。
神龙挑唇挥扇,落了一道结界的黑色长阶之上,拦住晏墨的去路。
他好奇地问:“你今日是为谁而来?”
晏墨无法解开这道阵法,加上黑神龙又问了他一遍——
“你今日为谁而来?”
为谁而来?
为开阳珠而来。
不对,晏明修远没有这般重要。
为谁而来!
为残缺的记忆中对谢指玄的亏欠而来。
不对,纵平生难免过错,亦从不会心生亏欠于人。
为谁而来。
为了守护。
守护什么。
守护心中的应许之地的少年。
我再问你,为谁而来——
为了他。
他是谁。
谢指玄。
为何。
与亏欠愧疚无关,亦无追悔弥补之意,只因谢指玄,只为谢指玄。
而来。
心思敛定,晏墨左手搭上刀柄上,刀气瞬发破开结界。
雪衣落拓,满袖潇洒。
他淡然抬眸,明亮的的双目看向霜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悲伤的眸子余一盏微弱的光,好似风一吹就要熄灭一生的明亮。此刻唯有一动不动地望着晏墨,晏墨便是光火的烛芯。
晏墨转过头,看向身穿紫衣的少年。
紫衣少年淡淡的看着他,眸光晦暗又复杂,沉沉的沉入了心底,索性低眉错开了对方审视的目光。
“想好了吗?”幔帐后的人问,“烛山少主今日是为谁而来?”
神龙单方面与谢璟、谢指玄约定好,玩了一场游戏。
他利用开阳珠以障眼法将谢璟与谢指玄的仙骨气息对掉,又将二人衣袍对换,特地将天心松枝放到了谢璟怀中。
还不够,他又封了谢指玄的声音,告知谢璟该有的神情,等着妖族与烛山的来人。
依照海龙王的规矩,晏墨为了开阳珠应该要选择的是身着霜色衣衫的谢指玄;当然晏墨也可以为了谢璟而选择身穿紫衣的他。
偏生神龙暗藏了一手,才有如今的难题。
如果晏墨说是为了谢璟而来,选择身穿紫衣的少年,晏墨败。
如果晏墨说是为了谢指玄而来,选择身穿霜衣的少年,晏墨败。
唯有晏墨说是为了谢指玄而来,选择身穿紫衣的少年,晏墨方胜。
而今形势,神龙不辨悲喜的心境也升起了几分期待。
晏墨的选择,对神龙而言意义深远。
黑阶上的青年再睁眼时,看向满身血迹的紫衣少年,而少年低垂着眉眼。
晏墨唇边笑意很淡,清朗之声,响彻地宫——
“晏墨只为谢指玄而来。”
不为开阳珠,不为晏明修,只为一份守护的责任,只此一生晏墨只为谢指玄而来。
谢指玄长睫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来,却见晏墨依旧平淡地望着自己。
他惊讶的是晏墨如何得知,又如何分辨?
“啪——啪啪!”玉扇敲打掌心的声音,神龙平直的道,“你很聪明,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神龙不明白为何海龙王会觉得晏墨愚蠢,或许儿女情长,但绝对不好应付。
神龙拍手间,晏墨走至台下。
雪青色幔帐被莫名低悬的暖风吹开,飞龙云榻在高台上旋转,将幔帐后的景象转至眼前!
云榻之上坐着一个身形华逸的人影,茶金色的衣衫与半透明飞鹤暗纹华袍,长发雪白束成高髻,飞鹤簪衔金链流苏,映衬之间光彩照人。
神龙脸上覆盖一张精美的金面具,一手玉扇轻合,一手海棠拈花。
神龙道,“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晏墨道,“相似,不相似,何来相似。”
“你觉得谢指玄是根本,谢璟是相似?”神龙问,“既是如此,你为何又会将谢璟错认?”
未有定论的短暂猜测又如何能当做错认?晏墨不欲和对方废话,他道,“比起错认,我只是有过一瞬的遗憾。”
“遗憾?”神龙轻笑,“无需遗憾,本座可以窃天之力,替你圆满。”
“只是一瞬的遗憾,”晏墨淡漠地将话重复,道:“却无需后悔。”
神龙瞧着面前的烛山少主,言语间果决冷清,是对谁都这般无情吗,那又是凭何一眼认出谢指玄来的呢?
晏墨道,“我既寻得谢指玄,希望海龙王能遵守约定。”
神龙笑,玉扇一挥,两道流光飞出。吊挂在在高高的刑架之上的两人迅速坠落,晏墨余光一瞥,旋身轻功一展,便将身着紫衣的少年揽入心怀。
并指解了谢指玄的声音禁制,他低声询问:“如何?”
谢指玄摇头,“无碍。”
“逞强。”晏墨用仙力替少年止住伤口。
谢指玄未来得及动容,他眼中白芒一闪,抬眸惊见晏墨身后已是杀招逼近——
谢璟再提缔魂镰,寒刃弧光眨眼袭来。
谢指玄无暇提醒,下意识脚步一动,旋身立于晏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