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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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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妙在冰凉的海水中苏醒,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托起来,耳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他睁开眼睛看到一双充满焦虑的矢车菊色的眼睛,然后记起来自己似乎是在入水的一刹那失去了知觉。
“我没事,米罗。”
尽管他这样说,米罗还是坚持将他负在背上。他知道米罗同样伤势不轻,却又有些舍不得离开他。
一艘战舰开近他们,放下绳索拉他们上去。
卡妙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拉上甲板,接着他看到了这只手的穿着法国军装的主人。
“您受惊了。”他将卡妙扶下船舷,声音中带着一丝悦耳的颤音。
这个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东方美玉般的面庞让他看上去雌雄莫辩,但举手投足间却是男性才有的阳刚之气,而代替眉毛的两点朱砂和飘逸的紫色长发让他看上去像童话世界里的精灵。
“你是谁?”卡妙看着他问。
“我是穆,安东尼·穆。”年轻军官不着痕迹地向后退开,恭敬而优雅,“‘双羊’号的船长,海军少校。”
卡妙站定,环顾四周,“那么,是谁下令开炮的呢?”他问。
船上的军官暗暗地捏了一把汗,低下头不敢出声。
穆苦笑了一下,站出来,“是我,大人。”
卡妙看着他点点头,“有一个好消息请转告给你的大副,少校,他很快就要成为船长了。”
穆将一件外套披在卡妙湿漉漉的肩头,“大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我累了,穆,送我们回家。”
“是的,大人。”
“你应该保护好自己。”艾俄洛斯皱着眉头检查着卡妙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伤痕,抱怨说:“这么多出血的地方!”
“这些只是小伤,艾俄洛斯。”卡妙显得不以为然,“比起米罗,这实在不值一提。”
“再重的伤我也能把他医好,但是你不行!”艾俄洛斯明显被激怒了,他警告卡妙:“如果内脏出血的话,我就无能为力了!”
“……”卡妙低下头,希望艾俄洛斯能尽快平息怒气。
“还有!这次算你走运!如果再有一次这样的剧烈运动的话……”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保证!”卡妙急忙打断他,“这些天,这里一切都还好吗?”
艾俄洛斯情绪缓和下来,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钦差大臣被大法院的人带走了,呃……”他又停顿下来组织了一下措辞才说:“具体的原因……相信路尼大法官很快会呈报给你的,呃……还有,军事总督布尔维尔准将恐怕不能留任了。”
“哦,”面对舅舅被捕的消息卡妙看上去一点也不在意,“那么一定是关于这次进攻佐迪埃克的战事了。……听说失败了?”
“是这样的。”艾俄洛斯努力掩饰着不安,“战事报告已在行政院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就早点休息吧。”
“艾俄洛斯,”卡妙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开的艾俄洛斯,“我发现一个有趣的人。”
艾俄洛斯早听米罗说了他们的经历,大体猜到了卡妙所指的人。
“也许可以利用一下。”
艾俄洛斯明白他的“利用”是什么意思,淡淡一笑,“为了嘉奖他差点杀了你?”
“你怕我驾驭不了他吗?”卡妙的眼眸在深夜中显得有些幽暗。
艾俄洛斯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个问题,“我观察过他一段时间,他不是一个可以‘驾驭’的人,卡妙。”
卡妙点点头表示同意,“你说得对。但是,艾俄洛斯,我别无选择。”
艾俄洛斯还想说什么,敲门的声音响起。
“进来。”卡妙说。
男仆托着一个边沿镶金丝的紫色托盘进来。卡妙看了一眼上面的拜帖,没有去接。
“他来了。”他说,眼眸深处流过一道暗波。
安东尼·穆在他二十三年的生涯中充分体会过了什么叫做“背运”。在他降生的时候他的家族虽然人丁稀少却依然繁荣,但不久后他父亲的过世使他所选择降临的这个家族开始衰落。五岁时,早熟的他帮助母亲选择的后夫在榨干了母子的财富后以将他丢进寄宿学校的方式扫地出门。十四岁时他拒绝了众多名校的邀请选择了神学院梦想成为一名神父,然而苛刻古板的教士生活使他很快选择了辍学。无所事事的安东尼在十六岁时继承了一笔来自母亲的遗产,在听信了好友让·卢奥的甜言蜜语后决定成为一名商人,然后在一个礼拜日的早晨发现合伙人不知去向而自己再次不名一文。于是,十七岁时他被迫参军,两年内他凭借出色的战绩成为海军上尉,却因为他所选择效忠的将军被路易十四处死而受到牵连。二十岁时他再次遇见了让·卢奥,已成为贵族的后者又一次背叛了他的信任——他又一次选错了筹码。身无分文的可怜人只好远走西印度群岛,希望自己能够摆脱欧洲黑暗的泥潭在新世界谋得新的生活。他抛弃了代表旧贵族利益的卡妙侯爵父子而选择了具有革新意识的摩西斯·阿拉贡。命运之神再次嘲笑了他的赌运。而这一次,很可能会成为他倒霉的一生最后的选择了。穆苦笑着想。
总督府黑魆魆的大门就在眼前,深夜被召见,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
不过,年轻的总督似乎并没有要隐瞒这次秘密的召见,这使他可以“不经意地”将消息走漏,如果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或许法律的程序和士兵们的舆论可以救他一命。但是,他依然无法确定这究竟是小总督的疏忽还是一个刻意的圈套。
他被引见到书房的时候,卡妙已经等在那里了。
卡妙家族似乎更习惯于在书房接见议事的官员们。四支烛台上插着新燃的蜡烛,火苗太小,以至于房间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穆决定以退为进,“大人,”他说,深深地鞠了一躬,“向您开炮的事情,我很抱歉。”
“……”
穆等了半天,没有回答。房子里安静得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抬起头看看总督是不是睡着了,却对上长桌后面一双幽深而又明亮的眸子,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穆依稀记得那是一双浅蓝色的眼睛。
卡妙将手肘支在桌面,下颌放在交叉的十指上,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的人,平静而又深沉,直到穆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烛花爆出“毕博”的声音,合着古旧的钟表“咯吱咯吱”的歌唱。
二人的目光在沉寂中静静地交流。
穆有种感觉,面前的人并不是他想要的浅薄的贵族小子,他猜不透他的意思。
卡妙抽出右手,向一侧的椅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我不明白,命令究竟是你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别人的指示?”他问。
穆明白,卡妙在给他选择,他可以选择自己承担,也可以将责任推给别人。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如同在生与死之间选择。没有人该死。他想了一会儿,才说:“是我的命令。”尽管曾经被背叛,他依旧不习惯栽赃别人。
“很好。”卡妙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
“剿杀海盗,这是我的职责。并没有命令要我保证您的安全。”
“您很清楚您的职责,”卡妙站起来,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如果布尔维尔将军也能像您一样履行他的职责,现在我也不用这样头疼了。所有人都在说深山里的锡马人是不可战胜的,是这样么?”
谈到军事,穆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心情也暂时轻松起来,“是这样的。”
“您也这样认为,少校?”
“对于‘深山里的锡马人’的确很难战胜,但是他们离开深山,或者说离开那几个隐身的峡谷,那么他们将不再是‘不可战胜的锡马人’了。”
“锡马人不是傻瓜,他们不会离开深山。”
“那就引诱或逼迫他们走出来。”
卡妙挑挑眉,“我没有那么多兵力,曙光舰队还要防着海盗和英国人。”
“不需要很多人,大人。对付海盗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像本次三艘战舰进攻到丘比特岛并不是明智之举,港口有坚固的防御工事,获胜只是侥幸,得益于海盗头目的轻敌。英国人才是我们的敌人。但在英国人交战之前,我们必须要与海盗和隐藏在深山里的锡马人做个了结。我们不能同时作战!”
卡妙静静地听着,目光平静而温和。“你的大副已经收到调令了么?”
穆突然惊醒,他面对的不是海军将领,而是一个差一点被自己杀死的贵族。“我想是的,大人。”他苦笑着,激情熄灭下去,他静静地等待自己的审判。
“发出去的调令我不会收回。不过如果我心情好的话,也许会给你谋一份新差事。”
穆惊讶地抬头,看到浅浅的笑意从少年的眼睛里一点点聚集起来。
卡妙向后倚在椅背上,看着讶异的年轻军官。
“穆,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哟。”
第二天早上,圣米洛斯大检审区总督被他的乳母罗蜜从床上摇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快醒醒,少爷,这可不是在巴黎,帕斯卡尔家的、萨里埃家的等等一些大人们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他们来了吗?这么早!”卡妙揉着眼睛问。
“哦,是的,是的。”罗蜜手脚麻利地将外套披在他肩头,将他头发凌乱的脑袋按在怀里吻两下。只有这时,卡妙才像一个真正懵懂的少年,让这个怀着一颗母亲般的心的人有满足的充实感。
“我跟他们讲少爷这些天受了惊吓累极了,叫不醒,才勉强拖了他们两个小时。我的上帝!他们一直在催促威胁我,想要硬闯进来。说什么见不到你就会有大事情发生。我想特里蒂昂先生应该教育一下这些野蛮人,让他们懂得起码的礼数。”
“你是说,他们到这里来了?”卡妙自己动手快速穿上靴子。
“是的,是的。就在楼下客厅。”
“哦,上帝!”他火速系好绶带,带上假发,又瞥了一眼还在床上呈“大”字型的米罗,吩咐罗蜜,“不用叫他了,让厨房将他的一份送上来。”
“少爷,你不觉得有些过于宠他了吗?这个小子真是好命!”
卡妙轻轻带上门,转身疾步走开。
“请那些大人们到书房来。”他吩咐侍立在门口的男仆。
“哦,少爷!你不吃早饭吗?”罗蜜在他身后担忧地喊。
“我不知道可以不用去行政院而直接在这里办公。如果你们每天来总督府报道我会很高兴的。”卡妙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依旧睡眼惺忪。
“我们很抱歉,大人。”财务官卡隆陪笑着说:“实在是因为很紧急的事务,而且听特里蒂昂先生说大人您贵体欠安,我们才来府上叨扰,而且将您所需的文件从行政院带过来了。”
卡妙浅蓝色的眸子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很紧急的事务?您是说?”
“是的。这关系到整个圣米洛斯地区的安危。”
卡妙抬手掩住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您也听说了吧?因为那件事的原因,阿卡利亚斯军事总督、海军上将布尔维尔子爵阁下已经不再适合留任。”
“您是指战败的事吗,帕斯卡尔大人?我已经听特里蒂昂先生说过了。”
“但是,大人,当务之急是任命一位能接替布尔维尔子爵的人。军事总督一职不能长久空缺。”
“不用担心,”卡妙不以为然地说:“陛下很快会派一位新的将军来。”
卡隆与路尼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路尼站出来说:“大人,按照陛下当年的协约,军事总督应由陛下授权圣米洛斯总督任命,由大检审区执政委员会通过。”
卡妙不耐烦地小声嘀咕:“真麻烦。”他抬起头来看了一下周围几个斯考皮洛的主要官员,“那么你们有人选了吗?”
卡隆与路尼对视一眼。
“还没有,大人。”卡隆恭敬地低头说:“不过有两个提名。”
“两个?”
“是的。”卡隆身后的一名官员站出来说:“紫龙·帕斯卡尔上尉是‘曙光舰队’的舰长,也是布尔维尔子爵的得力助手,曾参加过多次海战,是理所当然的接替者。”
“您是指‘红玫瑰’号吧,阁下?”萨里埃家的人站出来说:“想必总督大人对这艘巡防舰印象很深,紫龙·帕斯卡尔大人正是这艘军舰的舰长。”
卡妙点点头。“那么另一位呢?”
“是内侄宪兵队队长巴比隆·萨里埃。”路尼简洁地说。
“是的,大人。”卡隆嘲讽说:“就是那位在众目睽睽下,让犯人莱缪被救走的宪兵队队长。”
卡妙揉揉眼睛,决定不理会双方的针锋相对。“这就是你们两家的意见?”
“提名紫龙·帕斯卡尔是行政院的意见。”卡隆说。
“提名巴比隆·萨里埃是大法院的意见。”路尼说。
“那么本地教堂呢?大主教更倾向于谁?”
“迪斯·马斯克大主教身体欠安,不过艾亚哥斯副主教传达教堂的意思:他认为两个青年都是合适的人选。”
“那么你们要我做什么呢?”卡妙问。
“这只是提名,大人,决定权在您的手里,在阿卡利亚斯,只有您的任命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路尼说。
“你们当我是傻瓜吗?”卡妙气恼地站起来,大声地说:“无论我任命二人中的谁,都会得罪另一家!你们解决不了的难题便推给我!我不是你们的管家!这两个人!如果不是他们,我也不会被海盗劫持!如果我永远回不来了,今天你们会去向谁要任命书?因此,我不会任命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路尼和卡隆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料到卡妙会有这样大的情绪。
“难道总督大人您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吏小心翼翼地问。
“大人您认为谁合适呢?”卡隆也附和着说。
“我来阿卡利亚斯只有半年,认识的人不多。”卡妙说,停下脚步,似乎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他认识的人的名字,“如果让我提名的话……”他又停顿下来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宁可选择救了我一命的人。”
“救过您的人?”路尼看了周围的人一眼,为遗漏了一个重要情报而不满。
“我记得是……是‘双羊’号的舰长,对,是他!海军少校,安东尼·穆子爵!至少他是一位具有骑士精神的真正的贵族!这种可贵的精神现在可是不多见了!”
“您的提名执政委员会一定会加以注意的,大人!不过,也请您考虑一下刚才的两位候选人。”
“为什么要我去做这么麻烦的事!”卡妙不满地说:“我尚未成年,这些事情你们应该去问钦差大臣!不过说起他,我好像一直没有见到摩西斯舅舅,你们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财务官卡隆不安地看向路尼,用眼神向他求救。
大法官路尼向前跨出一步,对卡妙鞠了一躬,“摩西斯·阿拉贡因为违反法兰西帝国与圣米洛斯大检审区法律错误发动战争等多项罪名被起诉,并由最高法院一致通过判处死刑。”
卡妙震惊地看着路尼,“你说什么?大法官阁下!你们把摩西斯舅舅抓起来,并且判了他死刑!直到现在才告诉我!摩西斯·阿拉贡勋爵大人是陛下派给我的大臣,你们怎么敢、有什么权力来判他死刑!”
“总督大人,现在向您禀告也不晚,因为判决书要有您的同意才会生效。”
“这么说,你们今天是来向我要判决书的!这就是你们一大早等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你们要我亲自来宣判舅舅的死刑!”
“大人!”路尼向前一步,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卡妙,“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法院的判决有绝对的理由。”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报告,递给卡妙,“这是佐迪埃克的战报。您读完后就知道阿拉贡大人是罪有应得了。”
卡妙恼怒地抓过战报随手翻了两页,脸上立刻褪掉了血色,眼眸深处的怒火一瞬间突破了理智的伪装,“摩西斯·阿拉贡!”他在心底咬牙诅咒着这个名字,但是当他抬起头来时,一切已经归于平静。
“这是什么!”他将战报扔在桌子上,“我看不懂!”
卡隆上前好心地为他解释:“佐迪埃克战役的伤亡报告。连同曙光舰队的官兵在内伤亡人数共有两万人之多,甚至宪兵队都有两百多人的伤亡,海军几乎半数空缺,更严重的是军心涣散,出现大量逃兵。”
“那又怎么样?”卡妙心里恨死了摩西斯,表面上却不得不继续维护他,“战争是军事总督的事务!又和钦差大臣有什么关系?”
“身为国王陛下委托全权处理圣米洛斯大检审区事务的钦差大臣是脱不了干系的!”路尼的目光咄咄逼人。
“他是我的亲舅舅!我是不会在这份审判书上签字的!”卡妙也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卡妙,先把早饭吃了。”艾俄洛斯进来的时候,卡妙正在椅子上发呆,右手握拳放在嘴唇上。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艾俄洛斯才能透过他平静的外表感受到他心中汹汹的怒火,于是为摩西斯求情的话适时地咽了下去。
卡妙不说话,只是微微昂起一点头,寒意彻骨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
艾俄洛斯长叹一口气,“好吧,”他说,在卡妙面前跪下,“这是我的疏忽,我没有料到伤亡会有这么惨重!”
“陆军战死1943人,伤5600;海军死4563人,伤6950人;宪兵队死77人,伤159人……”枯燥单调的一串串数字从空气中划过,颤抖着刻下一道道伤痕。
艾俄洛斯明白这些数字是代表了怎样的悲伤,“对不起,殿下!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卡妙将手搭在眼睛上,沉默了很久。
“这是你我的错。艾俄洛斯,”他说:“去把我的剑拿来。”
卡妙走到窗前,打开面向大海的窗子,他将假发取下,握住倾泻而下的石青色长发,一手拿过长剑。
艾俄洛斯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想去夺下那把剑。
“不要!殿下!”他大喊。
但为时已晚!三千青丝已尽数削下,随着海风向大海飘落。
卡妙平托着那柄大剑,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握住剑锋,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淌下来,他双手一用力,四英尺的剑被从中间折断。
“卡妙……”艾俄洛斯看着一滴滴滴落在地板上的鲜血,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堵在胸口。
“以发代首,用我和我的家族的荣誉来祭奠阵亡的将士!”卡妙指着已冷却的早饭说:“把它带走,艾俄洛斯,三天内我不会碰任何食物!”
“卡妙,你不能这样!”艾俄洛斯大惊失色,声音却有些哽咽。
“拿走!”圣米洛斯的总督厉声说:“这三天里,你就在家里好好反省自己的过失吧,特里蒂昂先生!”
斯考皮洛的夜晚宁静而又安详,月亮升起在半空,静静地俯瞰着她在大海中的倒影。卡妙将假发套放在一边,对着镜子整理领口。
米罗盘膝坐在自己的小床上,静静地看着卡妙的背影。很多时候他们的相处就是这样地安静。卡妙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将米罗视作空气;而米罗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像一个局外之人。尽管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近半年,依旧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米罗不能理解卡妙为何突然把头发剪短了,但是他知道即便问了卡妙也不会告诉自己,自己只能是站在一旁默默地支持他,而不要问为什么。但是,每当他看到卡妙那齐颈的短发,心里总是莫名地疼痛。
“米罗,”卡妙在衣柜里找了一会儿,拖出来一件漂亮的短衣,把它扔到米罗的床上,“换衣服。”
“?”米罗惊讶地抬头,以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那是专门给你订做的,快换上。”
米罗拿起那件衣服,心里泛起一阵甜蜜。
这是一件华丽的贴身衣,深蓝色的裤子和绣着漂亮花纹的浅色上衣。卡妙又拿出一双长靴子,式样是流行于巴黎的最新款,用上好的皮料做成。这套衣服恰到好处地包裹着米罗那正在发育却已很矫健的身躯。
卡妙伸手将他领口的宝蓝发丝拨出来,轻轻地为他打理领口和及腰的长发,他的精致的锁骨和健康的蜜色肌肤在衣领与卷发间若隐若现。卡妙竟不自觉地脸上一热,转过身去。
“好了,”卡妙说:“走吧。”
这件衣服是如此的华丽,与穿着朴素的卡妙站在一起,他们的身份好似颠倒了一样。
“穿成这样,是要去参加舞会吗?”米罗好奇地问。
“不是。”傻瓜,哪有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去舞会!卡妙心里想。
“那是去哪里?”
卡妙手脚麻利地点了一盏灯交给米罗。
“去每天晚上必去的地方。”
夜已经深了,仆人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城堡中一片夜的静谧,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荡。
米罗这已不是第一次在无边的黑夜里走过这道长长的漆黑的走廊,但与卡妙一起还是首次,他们一起穿过这道长长的通道走到一个自己未知的地方,这种新奇而刺激的感觉让他心跳不止。
但他们的灯光还是引起了未眠人的注意。
“谁?”一个小女仆提着一盏灯警觉地向楼梯上张望,一只手托着一只空盘子。
“是我,尤莉迪丝。”卡妙回答。
小女孩急忙闪到一旁向他们行礼。
卡妙带着米罗走到一楼。这里看不到海,却能清晰地看到城堡张开的两翼。
“把灯熄了吧,米罗,不要让潘多拉看到了。”
“韦尹小姐她不知道这里吗?”米罗心里一阵兴奋,甚至对潘多拉的称呼也客气起来。
“不想让她知道。”
灯熄了,走廊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中,米罗什么都看不到了。
“卡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仿佛陷入一片孤岛中,他试着轻轻地喊,不确定他的朋友是否还在他的身边。
“把手给我,”黑暗中熟悉的清冷的声音传过来,接着他伸出去的手被另一只冰冷的手握住,“跟我来,”那个声音继续说:“我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东西。”
“这么说,卡妙你是为了我才点燃灯的啰。”米罗想起以前夜晚卡妙出门从不带灯的习惯。
“……”卡妙什么也没有说,但米罗心里却泛起阵阵的甜蜜。然而这种感觉却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想起自己傻乎乎为卡妙点燃长明灯的事。现在看来,即便没有他,卡妙也会安然回来。
那只冰凉的手牵着他来到一间房间。卡妙放开他的手,让他站在原地,然后将每一扇窗子的窗帘拉上,月光的世界被隔在了外面。
米□□脆闭上眼睛,听着卡妙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内来回走动,以此来感受他的存在。有一丝光亮出现在面前,米罗睁开眼睛,看到卡妙依次点燃了房间内的蜡烛。正如他先前所想象的那样,这是一间空旷的大房间,中间站着几个铁质的人体模型,各部位用金属丝或灵活的金属部件连接。在原先窗子的一面是几座巨大的镜子,在墙上火把和蜡烛的照射下,房间显得明亮而辉煌,然而更令他惊奇的是两侧墙壁上挂着的几十把大小不同式样各异的剑。
“这是我练剑的房间,”卡妙说:“没有几个人可以来这里。”
“……那么,潘多拉也不可以来啰?”米罗小心翼翼地问。
卡妙看着他,浅蓝色的眼睛里映出墙上跳动的火苗,“是的。”
“为什么……?”米罗问,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因为你已经足够强壮,”卡妙走近他,“我说过的,等你强壮一些会带你来。海盗船上发生的一切证明你已足够强壮。”
“可是……”提到海盗船,米罗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小声说:“如果没有我,你一样回得来。”
“不是这样的。”
“欸?”
“不是这样的。”卡妙重复着,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空灵而肃穆,“如果你不在的话,我只有随着‘红玫瑰’号沉入海底了。”
“……是,是真的吗?我还是有点用处的?”
“米罗,”卡妙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至关重要!”
“……”米罗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间流动,他的鼻头酸酸的。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是人们眼中的惹祸精、下贱的孩子,在哪里都是多余的不受欢迎的人,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米罗,你至关重要!”而且,说这话的人,也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他心里很想说:卡妙,我的一切勇气和智慧皆是因你而生!
“而且,你已不再惧怕沾血。”
“但那时只是因为海盗们要伤害你,卡妙,我不能确定下次……”
“勇气因保护的欲望而生,米罗,因此它所向披靡。但保护也意味着取舍,当举起剑为你想要保护的东西战斗时,另外一些东西你必须要放弃。”卡妙说着米罗有些听不懂的话,凄然一笑,看着挂满墙壁的武器,“米罗,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一点势力,如果你留在我的身边,将置于我的保护之下。”
米罗听懂了他后面的话,他激动兴奋的心情一下子冷却下来,他明白卡妙指的是什么“……是像让那样吗?”他想留下来,做梦都怕卡妙不再需要他,但他决不想以这种方式留下。
“……”卡妙看着他,忧伤一点点浮上那清浅的眸子,他并没有去掩饰,“我明白你想要的,但是……我不能有朋友。”
看着忧郁的卡妙,米罗的心再次疼痛起来。
“好了,你慢慢考虑,不用急着答复。”卡妙转身走开,“今天带你来,是有别的事情。这些剑,”他指着墙上所有的剑,“挑一把你喜欢的。”
米罗将心中的惆怅压下,决定先度过眼前的美好时光。他将这些造价不菲的宝剑一一取下来试两下,突然有点坏坏地笑了一下,“卡妙,我喜欢你的佩剑。”
“我的?这些都是我的。”
“我是指你带在身边的,最经常用的那把。”
“已经丢失了。”
“什么?”米罗大惊,又有些惋惜。
卡妙倒是不以为然,“你应该记得的,在海盗船上。”
米罗努力地回想了一下,“是……那把丢海盗王的玩……呃,短剑?”
“没错。那把剑名叫‘星月斩’,是自出生就陪伴着我的。之所以将它镶嵌得那样华丽,就是希望人们把它当做一般的装饰品。”
“这样珍贵的剑,就这么丢失了?”米罗既惋惜又嫉妒。
“不要紧。‘星月斩’是神器,无论发生什么,它都会回到我的身边。这也是我无法将它送给你的原因,米罗,除了我谁也无法驾驭它,”卡妙的目光在那些名剑上徘徊,选了一柄大剑,剑身刚及米罗的三分之二,“这把剑名叫‘磁’,锋利而又强健,曾经追随过十几位剑术名家,可惜没有人能将他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米罗接过这把外表黝黑的剑,试了两下,立刻就爱上了它。“就它了。”他说,感觉到这把剑天生就是为自己铸的。“你是要我和你一起练剑吗,卡妙?”
“是的。从今天开始,我来教你真正的剑术。”
“你教我?”米罗说不上是惊还是喜,他记得卡妙精湛的剑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天你也看到了,米罗,我身体的缘故,不能长时间地搏斗。要留下来的话,你必须精通剑术,至少能够保护自己。”
“你的意思是……你亲自教我,卡妙?”米罗仍然迟疑着问。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米罗?”一个声音插进他们的对话中。伴随着房门被打开,艾俄洛斯和一个穿着长斗篷的人站在门口。“卡妙的剑术,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没有几个人能做他的对手。”
“你来晚了,艾俄洛斯。”卡妙的神情是一贯的淡淡的疏离。
“是我的错,殿下。”另一个人走进房间,将头罩取下,露出一头白发和刚毅的脸,“我从天英港赶来,有一个好消息带给您。”
“?”
“您的钢琴到了,我叫他们明天送过来。”
“这么快?我以为至少要两个月以后。”
“只要是你要的东西,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做到。”艾俄洛斯将房门关上,将这个房间与外界隔离开来。
陌生的来客带着和蔼的笑意看着米罗,灰色的眼珠闪着智慧和欢快的光,“这位,想必就是米罗先生。”
“米罗,”卡妙为他们介绍,“这位是亚路比奥尼·索黑尔先生,一位自由商人和探险家,也是艾俄洛斯的挚友和属下。他将成为你的艺术老师。”
亚路比奥尼将帽子拿在手里,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卡妙过了好久以来睡得最沉的一夜,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以前的人,活着的、死了的,都平等地在他的梦境中来去匆匆,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一起陷入沉沉的睡眠中。等他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
相对于他的沉睡,斯考皮洛总督府外等候的官员则几乎是彻夜未眠。
“我敢打赌,他昨晚一定睡得不错。”财务官对着他的几名亲信嚷着,嗓子干涩得像乌鸦。
大法官路尼皱起两条修长的眉毛,“总督大人这几天来一次都没有前去探望囚犯,他们的亲情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牢固。”
“也许是不得不这样做,”艾亚哥斯副主教加入他们的谈话,笑咪咪地说:“毕竟阿拉贡勋爵是钦差大臣。”
“他是在做交易!一定是这样!”卡隆恨恨地说。
“你说得对。”路尼忽然说:“如果我们同意那个,嗯,什么子爵的任命,这样……”
“什么?”卡隆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萨里埃大人,你要放弃萨里埃队长吗?那太好了!反正我是不会放弃的,好不容易才等到这样的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路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清醒点吧,帕斯卡尔大人!总督大人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我们双方势均力敌的话,他不会任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
“我派人调查过那个,呃,穆,他没有任何的背景,倒是有一群仇人,在旧大陆呆不下去了才来新世界碰碰运气。总督不过是因为在海盗中被他碰巧救了回来而对他产生好感而已,很快就会将这种既没有实力又没有实权的家伙忘掉的。”
“……”卡隆开始动摇了。
“而且,帕斯卡尔大人,如果摩西斯·阿拉贡有一天被陛下特赦的话,你会知道将有什么样的后果!”
卡隆打了一个冷战。
“总督大人的印章真的很值钱呐,”艾亚哥斯笑咪咪地看着严肃的路尼,“为什么不派人去拿出来呢?神不知鬼不觉……”
“艾亚哥斯副主教!请您立刻打消这种亵渎陛下和法典权威的念头!这是为帝国法律所不允许的!……”
“得啦,得啦,大法官!”卡隆打断他的话,不屑地说:“你恐怕早已将总督府的每一块砖都翻遍啦。他一定是将那枚小小的印章随身带着。”
“这一定是摩西斯·阿拉贡教他这么做的!阿拉贡正是会料到这样才有恃无恐!”
是这样吧?路尼与卡隆执意要小总督的签章不仅仅是要法律上的程序,艾亚哥斯想。“更重要的是那一个女人!”迪斯·马斯克主教曾对他这样说过。西蒙娜·德·洛林侯爵夫人,拥有无可争议的美貌和令人嫉妒的权力,如果知道有人想要害死她的兄弟,那会发生什么呢?但是,如果签定死刑判决书的人是她的儿子,那么结果将会大不一样。
“好吧,我同意提名穆子爵——但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行。”卡隆·帕斯卡尔终于松口了。
艾俄洛斯来到会客室,告诉他们总督已经在书房等候了。
“这回我们的总督大人该签下他的大名了吧?”艾亚哥斯听到卡隆在小声嘀咕。
然而谈判的困难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从清晨一直到黄昏,无论人们如何威逼利诱,小总督都不肯在这一“令他痛苦心碎”的判决书上签字,直到凉凉的夜风扫荡了一天的闷热,星辰重新浮起在大海之上时,他才败下阵来,含着眼泪将自己的名字涂在那张富有争议的纸上。
“拿去。”他说,狠狠地将笔与审判书一起扔出去,眼睛里泪光闪烁,“这下你们该满意了!”
路尼将审判书捡起来,对着卡妙鞠了一躬,与其他人一起退了出去。
泪光退了下去,卡妙的唇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我没有想到你还会演戏,卡妙。”艾俄洛斯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卡妙身子一僵。他并不知道艾俄洛斯是何时进来的。“让别人赔上自己的利益心甘情愿地为你杀人。”
“艾俄洛斯,……”
“他是你的亲舅舅,卡妙!是你在加勒比唯一的亲人!”艾俄洛斯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抓住他的肩头,盯着他的眼睛恳求,“你怎么可以……因为他的愚蠢、他的冷漠、他为了一己之私差点毁了阿卡利亚斯?你为了这些就要杀了他?!”
“不是这样的,艾俄洛斯。”
“那是为了什么?”艾俄洛斯放开他后退了几步,“那是为什么,因为他是你的监护人,是钦差大臣,是你的绊脚石?杀了他,你就可以拿回权力,成为真正的总督!你,你想控制圣米洛斯,甚至是整个法属西印度!然后用它来达到你的目标!这就是你来阿卡利亚斯的真正目的,卡妙!”
卡妙站起来,冷冷地看着他,“艾俄洛斯,”他说:“西印度群岛迟早会在我手中,但是摩西斯,我杀他有充足的理由。这一点,你将来也许会知道。”
“你变了,卡妙!”艾俄洛斯摇着头,似乎不愿相信自己说出来的话。
卡妙的瞳孔骤然收紧,但表面却一如既往地沉静,只是声音无比冷酷,“不要劝我向善,特里蒂昂先生。那是徒劳的。七岁起我就开始杀人,”他举起右手,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的的目光停留在指尖,仿佛那里还流淌着鲜红的液体,“至今我的手上已经沾染了多少人的血,我自己也数不清了。现在的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进任何一个人的胸膛,包括我的母亲西蒙娜夫人。”
“……”
房间内的气氛在僵持中凝固。
“……但我依然相信,卡妙,至少现在,你的心灵依旧纯洁……”
艾俄洛斯的脚步渐渐远去,卡妙脱力一般跌坐在椅子上。这些日子对于他来说过于漫长,漫长得仿佛是一生。他从未埋怨过命运的不公,但现在,他心里的委屈渐渐汇集成一股愤恨,愈积愈多。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镜子上,光滑的镜面反射出一张冷漠英俊的脸,美丽的石青色头发,飞入双鬓的修眉,宛如冰海碎钻的眼眸,和淡红的双唇,就像传说中为宙斯侍酒的特洛伊王子,青春与美貌似乎永不凋谢。他的手指抚上镜面,美少年的面孔变成了一张更美丽、娴雅的脸,妩媚而又端庄,含情脉脉而又落落大方。卡妙心中的恨意突然泛滥起来,他愤怒地将镜子摔出去,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摔碎的镜片四散飞落。
地牢。
摩西斯已经知道他的死刑判决书生效,但他拒绝相信这一切。
“我要见总督!我要见吕克尔!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是吕克尔的意思!我是钦差大臣!我绝不相信!……”摩西斯抓住护栏拼命地吼叫。
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带着淡淡的怜悯。
摩西斯看到了他,立即扑过来,栏杆将他们分在两个世界。
“特里蒂昂先生!特里蒂昂先生!”他疯狂地向艾俄洛斯伸出手,“是总督叫你来的吗?你是来放我出去的,是不是?快告诉他们!快告诉他们!特里蒂昂先生……”
艾俄洛斯悲哀地看着他。
摩西斯安静下来,脸上显出绝望的神色,“特里蒂昂先生?你不是来放我出去的?……我要见吕克尔!”
“他不会见你的!”艾俄洛斯说:“他让我带给你一句话:‘想想你做过的事,就不该觉得委屈’。我很好奇,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如此恨你?”
“做过的事?”摩西斯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他步履不稳地向后退去,指着艾俄洛斯的手颤抖不已:“你,你是谁?你们是谁?”
一七零五年六月二十二日,路易十四派往阿卡利亚斯代行总督事务的钦差大臣摩西斯·阿拉贡勋爵与阿卡利亚斯军事总督布尔维尔子爵因为战争罪等九条罪状被施以绞刑。两天后,原“双羊”号舰长安东尼·穆被任命为阿卡利亚斯新一任军事总督。
法属西印度群岛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