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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新总督 ...

  •   先是一团白雾云烟一样地消散了,然后一团混沌逐渐聚成了实体的景物,光线很耀眼。耳边的噪音安静下来,只听的到一阵阵悦耳的鸟鸣声,还有风追逐树叶的“哗哗”声。阿鲁迪巴睁开眼睛,看见洁白的巨柱顶上飘下天使羽毛一样的阳光,像极了被法国人轰炸的萨瓦拉格神庙。
      “我在哪儿?我死了吗?”他问自己,周围非常安静,他能听见自己的叹息。如果这是天堂,那么死亡并不可怕。
      廊柱、花纹、雕饰、斑驳的树影和可爱的石兽,一切都这样熟悉,他忍不住要起身看个仔细,看看身上是否已长了鹰的羽毛。
      一阵剧痛从全身各处同时传来,他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低下头,才看清身上没有长满羽毛,倒是缠满了绷带,像极了躺在金字塔中的祖先的干尸。
      他疑惑了,忍着疼痛爬起来,沿着阳光铺出的路走到殿外。
      白袍的祭司坐在花藤编成的秋千上,金发反射着阳光。
      “怎么回事,修普诺斯?我们都死了吗?还是……”
      金发男孩难得地严肃,“没有,殿下,我们都还活着。除了苏西,我的妹妹,还有那些战死的人。他们卷入了一场错误的战争。”
      “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阿鲁迪巴忍不住要落泪。
      “我也不知道。醒来时,我们都躺在神庙外的空地上,神庙完好无损,伤者得到了治疗,死者也按照我们的习俗得到安置,没有法国人的影子,只有殿下您一人睡在神庙里。大家都不去打扰您。”
      “就像一场梦,如果是梦……”阿鲁迪巴低下头,泪水沿着他粗粝的面庞流下。
      “祖先告诉我们,梦也是一种启示,殿下,您一定知道该怎样做了。”
      阿鲁迪巴抬头望向苍穹。林间的鸟儿拍着翅膀飞向远方。

      这场发生在佐迪埃克山区和加勒比阿卡利亚斯领海两个战场上的战争以法军全面获胜而告终,这是钦差大臣摩西斯·阿拉贡被处死后吕克尔·卡妙侯爵第一次行使总督职权,拉开了阿卡利亚斯岛若干年繁盛的帷幕;同时也使饱受争议的安东尼·穆子爵坐稳了阿卡利亚斯军事总督这一圣米洛斯二号统治者的位子,又一颗名震世界的将星在加勒比海冉冉升起。

      “您为什么不与韦尹小姐一起去阿格龙庄园避一避呢?如果您出事,可就是属下的罪过了。”穆把金百合交还给卡妙,不带一点诚意地说。
      卡妙不理会他,“我已经吩咐下去,总督府的修缮资金从你的薪水里扣。”
      “哦,大人。”穆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您知道我还欠了很多赌债……”
      “以后我们就是平等的地位了,你表面上不用对我这么恭敬。”
      穆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这只是法律条文上的平等,实际的统治者依旧是贵族,阁下。”
      “你也是贵族,穆子爵。”卡妙提醒他。
      穆的脸色白了一下,随即自嘲地微笑,“是啊。”
      女仆尤莉迪丝敲门进来,向二人行了一礼,“阁下,韦尹小姐希望能见到您。”
      卡妙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穆目送她出去,意味深长地笑道:“很美丽的女孩,是你送到韦尹小姐身边的密探么?”
      卡妙对他的调侃只是淡淡一笑,“你喜欢的话,我可以考虑把她嫁给你。”
      “哦,不,她太小了,等她长大后也许我会考虑。”
      他们并肩走出去。

      “吕克尔!”
      潘多拉穿着洁白的睡衣倚在床头上,脸色有些憔悴,眼睛里写满担忧,一看到卡妙,几乎要扑过去了。
      卡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站住,欠身问候。
      “你不舒服吗,潘多拉?尤莉迪丝告诉我你要见我。”
      “是的,是的,吕克尔!”泪水充盈了她的大眼睛,“在阿格龙庄园我听说海盗袭击了斯考皮洛,现在我亲眼看到了。吕克尔,你没有事吧?有没有受伤?为什么要赶我走?为什么不让我留下来陪你呢?”她哭起来。
      女孩子的泪水让卡妙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感动,他在床边坐下,伸手抚摸着潘多拉柔顺的长发,“这里太危险,不适合你留下来。”
      “那你为什么让米罗回来?”
      卡妙一愣,“他是这样跟你讲的吗?我没有叫他回来。”
      “这个坏小子!果然是这样!”潘多拉握紧拳,很是愤慨,“但是他把我扔在那个庄园就跑了,没有回斯考皮洛吗?”
      卡妙眼睛深处闪过两点光,“没有。”他说。

      夜幕笼罩着斯考皮洛城,海风变得温暖而柔和,但大街上却早早地没有了人影,居民们对于刚刚结束的袭击心有余悸,但门板后面却依然有好奇的或心怀鬼胎的眼睛在眨。
      米罗一个人走在街道上,也不免有了一种阴森的恐惧,他抬头看天,月亮和星星黯淡地挂在天际。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支队伍,不知道有多少人被串成一长串,在黑暗中蜿蜒地爬过,看不见尾巴,因此也数不清有多少人。夜的宁静被吆喝声与皮鞭声割裂。
      “是奴隶吗?”米罗厌恶地想。他最讨厌这种奴隶贩子,在夜色下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以吸取奴隶的生命和血汗为生,见了白种人又奴颜婢膝,——仿佛他们自己才是奴隶——只为骗取一个好价钱。他们是一群有着人的外形的贪婪恶魔。
      那支队伍很快地行进着,米罗来不及离开,只好退在大路一侧,尽可能远地站着。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世界明亮起来。队伍走得近了,米罗可以听得清他们的啜泣,看得见他们的脸了。眼前的景象使他震惊:这些人不是奴隶,是印第安人!他们带着手铐脚镣,身上布满了战斗留下的伤口,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经过他身边时抬起头,他们目光相接,那双含满泪水的眸子里透出绝望、愤恨与哀怨。女孩望着他,他也望着那个女孩,那双眼睛深深烙在他的心里,烙得生疼。
      “穆!”
      一声巨响后,雕花的木门半吊在门框上摇摇欲坠。
      “你跟我说过你已经释放了所有的俘虏!你说过这场战争是为了和平!为了这个我才背弃了原来的朋友站在你这边!原来这一切都是说谎!你一直在骗我!”
      穆叹口气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捧着的香茗。
      “米罗先生?你还没有回总督府请罪么?卡妙大人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好讲话的。”
      “你抓了印第安人!像对待奴隶和囚犯一样对待他们!”
      “哦,你是说那些人么。”穆沉吟了一下,“我没有骗你,米罗,在萨瓦拉格神庙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确释放了所有的俘虏。但这些人是在我们返航时袭击舰队才被捕的。你要我怎么办?送他们回去吗?何况他们不一定是阿鲁迪巴的人。”
      “……”米罗一时语塞,他依稀记得回航时舰队遭遇的几次伏击,在那种情况下,释放俘虏显然是件危险的事,甚至会引起下层军士们的愤怒。
      “穆~~”他说,放缓了语气,甚至带着一点恳求,“现在释放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危险……要不,让我偷偷放他们出来,你只要假装不知道就好了。”
      穆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太晚了,米罗。战斗结束后我即无权过问战俘,按照程序他们已移交大法院审理……”
      副军事总督紫龙·帕斯卡尔走进来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他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穆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样吧,米罗。你去恳求一下路尼大法官或者去找总督大人,侯爵阁下总会有办法的。”穆结束了他们的谈话,与紫龙一起走出去,留米罗一个人气愤却又无奈地站在房间里。
      “怎么了?”穆跟着紫龙走出军事指挥所来到大街上,才压低声音问。
      “长官,出事了。”虽然这么说,紫龙的声音依然清晰而沉稳,临危不乱是穆最欣赏他的地方,“在参战的将士们中间出现了疟疾和黄热病的征兆,并且有扩散的趋势。”
      穆直直地盯着他的脸,月光下他们的脸色一样的苍白,不过穆很快镇定下来。
      “通知军医了吗?”
      “是的,长官。军医已经确诊了八例,另外还有二十多例尚在确认。”
      “确定出现症状的军队番号了吗?”
      “是的,长官。所有病例分布在八个中队中,病人以及与病人接触过的人均被隔离。”
      “分布这么广,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预防药物已经下发,希望能够缓解瘟疫的到来。”
      “帕斯卡尔大人,”穆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采取一切措施防止军人暴动……报告总督大人了么?”
      “是的,长官。特里蒂昂先生刚刚派人来告知,总督大人已经前往曙光舰队慰问生病的士兵了。”
      “什么?”穆脸色大变,“你为什么不派人阻止!这可是瘟疫!”

      米罗在卡妙的书房里等了一夜,窗外海浪的呢喃使他心烦,他太专注于自己将要办的事情而没有去想彻夜未归的卡妙去了哪里。这一夜他格外烦躁,身上忽冷忽热,这让他坐立不安。
      天亮的时候,卡妙回到书房,神色疲惫,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卡妙……”米罗认为那是由于他彻夜未眠的缘故,“有件事我想问你。”
      “?”卡妙抬起眼睛看他。
      “你究竟为什么要和阿鲁迪巴殿下开战?”
      “……”卡妙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米罗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但显然被他这种傲慢的态度激怒了。
      “为什么,卡妙?!”米罗向前踏上一步,大声质问。
      卡妙睁开眼睛,压下火气,这个干燥的夜晚令人烦躁,他觉得二人的情绪都有些反常,也许是因为疲劳,也许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于是他做出了让步:“与土著人开战是为了逼迫他们接受合约,接受现状,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他抬手止住米罗的插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要我释放战俘。对不起,米罗,现在我还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开这个先例……”他突然站起来快步向门走去。
      “你不能,卡妙?!你说你不能?!那你又有什么资格去杀土著人……?”米罗在他身后失控地喊。
      卡妙扶着门站住,他很想反驳,但是他不能。鲜红的血洇湿了他掩住口鼻的手帕。自从艾俄洛斯做他的医生以来,这是第三次,上次流鼻血还是在大半年前,显然最近情绪控制的能力越来越弱了,但一碰到米罗他就会失去冷静,米罗的话让他气得全身颤抖。但米罗还没有说完。
      “你要记住卡妙,不是土著人毁了你的祖国和家园,而是你们欧洲人杀了我们的亲人!毁了我们的家园!”
      卡妙实在忍无可忍了,“闭嘴,米罗!”他转过身,剩下的话却卡在咽喉吐不出来了,他看见米罗脸色惨白,身体颤抖着摇摇欲坠。
      “米罗!”他大惊失色,在他赶过去之前,米罗已经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米罗发现自己被置于一口大锅中,无数的恶魔在锅下燃起熊熊大火,天空在燃烧,自己的身体也在燃烧,火从喉咙里冒出来,他没有一点气力,天空变成红色又变成黑色,他疲惫至极……然后又不知多久,突然下起雪来,大锅、火焰、天空都被冻僵,小恶魔们飞舞着吹着寒风,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枯叶那样抖个不停。
      “冷……”他呻吟着。
      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手,他立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抓这唯一的热源,一个天使出现在冰雪中,石青色头发冰蓝色的眸子,温柔地注视着他,尽管视线模糊,他仍然叫出了天使的名字:
      “卡妙。”
      “……我在。”卡妙握紧了他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这次看清了,卡妙的确在他身边,不是幻觉。
      “要不要喝点热水?”卡妙将瑟瑟发抖的米罗抱在怀里,将盛满热水的瓷碗端到他的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
      热水使他全身暖和一些,不再抖得那样厉害。卡妙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床簇新的棉被围在他身上。他突然流下泪来。
      卡妙吓坏了,“怎么了,米罗?很不舒服么?我去叫艾俄洛斯。”
      “不!不要走!卡妙……”米罗抓住卡妙的手要他坐下来。
      卡妙伸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泪水,修长的手指还残存着酒精的味道,“相信我,你一定会好起来!”
      “对不起,卡妙,对不起。”米罗缩在他的怀里,低声诉说。
      卡妙轻轻拍着米罗的手安慰。
      米罗抬起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卡妙知道他要说什么,目光中掩饰不住疲惫,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吧,米罗,如果你能尽快好起来,我就释放那些印第安人,否则……”

      米罗再次沉沉睡去,他的眉头舒展开不再那么痛苦。
      卡妙将头靠在床头上,目光中的焦急与温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疲惫,冰蓝色的眼睛因此而黯淡无光。他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他无血色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合眼,每当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可怕的景象,与其做恶梦,还不如陪在米罗床头,至少他现在还拥有。拥有一切与失去一切只在一线之间,八年以来他一直生活在拥有和失去的交界处,这让他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成熟和锐利,但同时也让自己的病情持续恶化。但只要他还活着,就要为了些许的希望去战斗。有时候他甚至渴望死神早些降临,这样就可以不必继续痛苦地活着。
      他坐在昏暗的房间里默默思考了好久,反复咀嚼着“舍得”这个词,为了留住更加宝贵的东西,他必须要放弃另一些,哪怕放弃的也是极为宝贵的。在他最终下定决心后,他推开门走下阁楼,罗蜜和艾俄洛斯都等在那儿,一见到他下楼马上迎上来。
      “你还好吧,卡妙?”卡妙不准他们进去打扰,二人万分担忧。
      卡妙点点头,“罗蜜,米罗交给你照顾一会儿,自己也要小心。”
      “交给我,少爷。你放心休息吧。”罗蜜回答,眼睛里却透出愤恨与决绝的光芒。她赶紧低下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罗蜜。”卡妙疲惫地说:“米罗是我唯一的快乐了,你忍心剥夺吗?”
      夜幕已经降临,大街上只有一辆孤独的马车,车帘放下,遮住最后一丝光亮,卡妙独自坐在这个隔绝的世界中。

      “说心里话,我真没想到您会亲自来,大人。”加百列大教堂阁楼后方的会客室里只点燃一根蜡烛,迪斯·马斯克主教高大的身躯缩在灯光的影子里。
      “……”卡妙站在房间的中央,像一个坦然面对审判的无罪者。
      “您是来忏悔的么,阁下?”在玩味地审视一番后,主教又问。
      “是的,法座。我来忏悔,为我给阿卡利亚斯带来的灾难忏悔。”
      迪斯低低地笑起来,“记得吗,阁下?上一次你来是为阿卡利亚斯祈福……我知道您为什么而来了,您是为了我手中能够治疗瘟疫的药草而来,是不是,我的大人?”
      “是的,法座。”
      迪斯如同一个猎人盯住落入手中的猎物那样打量着卡妙,“那么,您是来恳求我的,洛林与阿卡利亚斯侯爵阁下?低下您高贵的头颅,屈下您刚直的膝盖,向我,一个被您的家族迫害过的人,请求宽恕和谅解,祈求我施舍一点救命的药剂给你?”
      “……”卡妙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与主教对视,“是的,”他说:“法座,我恳求您!”
      迪斯·马斯克大笑起来,磔磔的笑声在黑夜里显得格外阴森,“不,不,大人,我可受不起。艾亚哥斯,”他吩咐自己的副手,“去把这几天配的所有的药剂拿来。”他向卡妙一摊手,“您看,并不是只有您一个人有爱心。”
      卡妙接过一小箱药草,有些吃惊,他没有料到能够这样轻易地拿到。
      “我没有想到,卡妙大人。”主教笑着说:“身为一个贵族,您竟然会为了您的子民和下属向您的敌人屈膝。您真的让我很吃惊。”他向后伸展一下身体,声调轻松地说:“我收回之前的话,您与其他的贵族不同,将是一个很有作为的人。”
      “……”
      “别指望我们之间的敌意会化解,侯爵阁下,作为一个平民,您和您的家族永远是我的敌人。我承认您是一个可敬的对手。您一定对轻易拿到药草心怀疑惑,我不是一个君子,但是作为平民和教士,在可以的前提下,不希望看到我的兄弟姊妹们受到伤害。”
      “怎么样?”奉命等在外面的艾俄洛斯焦急地问。
      卡妙没有回答,登上车关上车门,黑暗中一滴清泪沿脸庞流下,旋即被他拭去。他打开那个珍贵的箱子,取出一份药放在怀里,又将其他的封好。
      “去坎瑟湾。”他对艾俄洛斯吩咐。

      卡妙推开门的时候,米罗正盯着放在床头的酒瓶发呆,紫罗兰色的眼睛在憔悴消瘦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卡妙一阵心酸,勉强笑道:“米罗?”
      米罗愣了一下,突然像惊醒一样地惊叫:“别过来!”
      卡妙吓了一跳,看向跟过来的罗蜜。
      罗蜜也是一脸疑惑:“他一直这样,少爷,自从医生来过后,他就不许任何人进房间。”
      卡妙举起手慢慢向他走去,“米罗,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出去!”米罗尖叫起来,几乎要从床上扑下来。
      卡妙只好站住,“是我,米罗,是我,吕克尔·卡妙。”
      米罗看着他哽咽了一下,“我知道是你,卡妙,我知道是你,请你……出去,出去,好吗?我一个人就行。”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医生跟你讲了什么,告诉我,我才会出去。”
      “……他什么都没说……”
      “……”
      米罗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卡妙,我是不是得了疟疾?”
      卡妙吁出一口气,“是的,米罗。不过现在你即将康复了。”他微笑着,向米罗走去。
      “别过来!”米罗又尖叫起来。
      但这次卡妙没有停下来,他温柔地看着米罗的眼睛,“你是怕传染给别人才不让我们接近的吧,我的小米罗?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这些天接近你的人除了医生就只有我和罗蜜。而我,因为这种特殊体质的缘故,是不会患疟疾的。”
      “你……你在说谎!”米罗的眼神在动摇,透出一种孤独和期待的光芒。
      “你看,在你病情最严重的时候我都没有被感染,而现在你已开始康复……”
      “为什么?”米罗败给了自己的心,他伏在床头喃喃地问:“为什么?”在病重的时候孩子的内心是脆弱的,他害怕孤独,希望亲人能陪在自己身边,老皮埃尔死了,在他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想到的总是卡妙。可是,可是他怎么能把这么可怕的病传染给他最亲近的人!
      卡妙走到床前,抚摸着他的卷发,“大概因为我的血太差吧。”他微微笑着,安慰伙伴:“好了,没事了,一切都会过去。”
      米罗把那只带有药香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脸颊上。

      艾俄洛斯在门上轻叩了几下,卡妙看了一眼已睡熟的米罗,将手抽了出来。
      “卡妙,你必须休息,这是我的底线!”门一关上,艾俄洛斯的声音就在走廊上响起。
      “好的,医生。”卡妙出乎意料地爽快,“还有事么?”
      艾俄洛斯犹豫了一下,“……有个人要见你。”
      卡妙不认得来人,自称为“海上的使者”的人呈上一个长长的托盘,艾俄洛斯打开盖子,那上面赫然躺着一把华丽的短剑——星月斩。
      卡妙下意识地去按太阳穴,苦笑着对艾俄洛斯说:“艾俄洛斯哥哥,看样子还要向你请两天假。”

      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大人这些日子总是愁眉不展,尽管在外人看来作为新任副军事总督的父亲他没有理由不高兴,但是为了两场战争支付的军费和赔偿是此时像他这样视财如命的守财奴首先看到的事实,尽管他自己也承认副军事总督头衔会为帕斯卡尔家族带来巨大的利益。
      等待侯爵接见的侯客室里,卡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长吁短叹,并没有留意早已过了接见的时间。其他的官员等得不耐烦,纷纷低声聊起一些风流韵事小道新闻,当然有心的人也会从这些或华丽或下流的故事中找出自己可以利用的情报。
      “听说锡马人想要用金钱来赎战俘,有几十万法郎,有这回事么?”
      在一堆无聊的话题中突然有一句话钻进卡隆的耳朵里,他的耳朵立即竖了起来,在金钱上他总是特别敏感。
      “大法院的朋友讲,萨里埃男爵是绝对不同意这件事的,法院总是大法官一个人说了算。”回答的是一个矮小的书记官。
      卡隆使了个眼色,他的副官立即凑过去。
      “这是为什么呢?如果总督大人同意的话……”
      “问题就在于总督大人还没有成年呐,欧盟大人。大法官就是看中了这一点儿。”书记官突然压低声音说:“这次战争唯独萨里埃家没有收益,卡隆·帕斯卡尔大人因为大力支持军事行动而使对帕斯卡尔家的处罚撤销了,还被提名议员,紫龙·帕斯卡尔上尉因为作战英勇而得到副军事总督的头衔,那么萨里埃家族的人呢?率领宪兵队殊死保护斯考皮洛城的巴比隆·萨里埃队长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的意思是……”谈话的人因为瞥到了角落里的卡隆而再次放低了声音:“大法官是在这件事情上故意跟帕斯卡尔家过不去?”
      “何止呐,如果土著人再发动一次战争,你猜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再打呐,曙光舰队不是在坎瑟湾等着么?难道那些贱种还没有吃够苦头?”
      “嗐,别提战争,穆大人正心烦着呢,你也听说了,欧盟大人,军队里正闹瘟疫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到平民这里来,而且有传言说这是冒犯了土著的神灵惹来的灾祸,这样的军队如何再去打仗呐?”
      “可别说这样亵渎上帝的话,”欧盟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不过你是对的。”
      “因此大法官这样做不仅得罪了帕斯卡尔大人,也让穆大人很不高兴。谁都知道那个军事总督的位子他是怎么得到的,这也就让总督也下不来台。”
      “那大法官为什么要开罪这么多人?”
      “为什么?”书记官耸耸肩,“因为那个人呗,”他指的是卡隆,“法律没有规定不准交换战俘,但解释权在法院。萨里埃家族总是不能被帕斯卡尔家族比下去才行。”
      “如果萨里埃家也能得到褒奖,大法官就有可能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了?”财务副官插嘴说,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因此很少有人认识他。
      书记官撇撇嘴,“萨里埃队长一直想得到爵位和勋章,但是没有帕斯卡尔大人的保举,这可能么?”
      事实证明,对于卡隆而言,只要有利可图,一切皆有可能,他已经开始盘算,等他将自己的名字签在推荐信上后,由谁出面来说服路尼。一个可能为自己说话又能对路尼那个老顽固施加影响的在阿卡利亚斯几乎没有,但是他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与萨里埃家族特殊的关系会使这项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
      艾俄洛斯走进会客室,抱歉地对久等的官员们说,总督因为太累而无法在今天接见他们。
      卡隆站起来,径直向加百列大教堂走去。

      无风的日子,碧蓝的加勒比海安静得像一面蓝天的镜子,白色的海鸟在无波的海面上觅食。港口里泊着几只船,水手们下了帆卸了船,趁装货的间隙到岸上喝一杯。中午的太阳照着,留守的船员都恹恹欲睡。
      一个全身都罩在旅行斗篷里的人登上港口泊着的一只小型客船,绕开甲板上醉醺醺呼呼大睡的船员,沿着头等舱长长的走廊向里走去。赌博的吆喝声从底层的经济舱传来,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路过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停了一下,从睡梦中惊醒的船员甩给他一把钥匙,上面写着一个数字“11”。他来到指定的房间,敲了三声,虚掩的门在外力作用下自己开了。他连忙闪身进去,脱下长斗篷的帽子,摘下围巾,对窗口坐着的人欠身鞠了一躬。
      “又见面了,大人。”
      卡妙侧对着窗户坐着,面前是一个精致的小桌,桌子的银架上,一瓶半开的葡萄酒,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但是只有一个酒杯,卡妙的面前,只是一杯水。
      他向来人点头回礼,“奥路菲。”
      奥路菲再次行了一礼后才坐到卡妙对面,“阿布罗狄问候您,大人。”他微笑着看着两个月前还是他们口中的“孩子”的少年,“可惜他不能亲自来。”
      卡妙呷了一口面前的水,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于是奥路菲也不再讲这个话题。
      “他问您是否还记得你们之间的承诺?”
      卡妙又点了下头。
      奥路菲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那么,我们斗胆请您履行诺言!”
      “我想你一定搞错了,奥路菲先生。第一,从你们手上救我出来的是米罗和穆,你们并没有释放我。第二,即便你们释放了我,我的承诺只对于之前抓获的海盗,而您一定是想带回包括此次海战在内的全部俘虏。第三,没有人让你们发动战争,奥路菲,你们对斯考皮洛的轰炸与掠夺已经破坏了我们合作的基础,战争一起,合约作废,这是常识。”
      奥路菲耐心地听完,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你们并不了解我,奥路菲,凭什么认为我会履行承诺?”
      奥路菲盯着眼前的少年,阳光透过他石青色的头发照在略显苍白的脸上,反射出一层薄薄的光晕,冰蓝色的眸子低垂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奥路菲不得不承认,包括阿布罗狄在内的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孩子,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像一个无底的黑潭。如果……即便不是现在,将来也一定会……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奥路菲自己都没有察觉,在他一向平和与世无争的湖蓝色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杀意。
      卡妙看着窗外明净的大海。不远处,几个土著孩子在一艘采珠船上忙碌,小麦色的皮肤反射着明亮的阳光,矫健的身体一个个投入湛蓝的大海,水花四溅。
      “这里没有外人,你认为你可以战胜我吗?”
      他突然说,眼睛依旧看着大海,声音像大海的呢喃一样柔和,但奥路菲却突然感到刺骨的寒意。意识再次回到身体里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我要求谈判!”他说。
      卡妙总算转过头来看他。
      “再次开战的话恐怕也不是贵军所希望看到的,曙光舰队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整而不是战争,阿卡利亚斯人在深山里、在斯考皮洛、在整个阿卡利亚斯岛等待着时机,尤其是在目前……瘟疫流行的时候。”
      卡妙微微翘起唇角,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从奥路菲看来,那是深深的嘲讽。
      奥路菲自己心里清楚,比曙光舰队更需要休整的是莱缪船队,在公海上的一战,使他们元气大伤。但自己今天受命而来,是为了几十名被俘的兄弟,来完成这几乎已经不可能的任务,为此,他奥路菲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想到这里他再次将手按在剑柄上,站了起来。
      “大人,”他说:“也许我不是您的对手,但请不要逼我。”
      卡妙眼中的嘲讽更浓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站起来走向木门。
      “站住!”奥路菲在他身后喊,自小奥路菲就不喜欢鲜血和杀戮,即便被逼到绝境依然不愿出手,他的剑一向只为防身而战。
      卡妙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
      门开了,船长出现在门口,是一个白头发的中年人,他向卡妙欠身行礼。这一刻,奥路菲知道自己输了。
      他握着抽出一半的剑,手指几乎要扣到剑柄里。
      “请看在您的剑的份上!”他最后说。
      卡妙站住了,但没有转身。
      “春分日,塔洛斯城。”他说。
      奥路菲愣住了。
      走到门口,卡妙忽然转过身,笑意从他的眼睛里一点点冒出来,“如果您用您那传世的竖琴为我奏乐来交换,我早就答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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