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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少女的祈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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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利亚斯的二月,风向在悄悄地变化,阳光依然明媚,但植物却开始蕴足了能量等待第一场雨的到来,再过一个月,这里就将迎来阴霾的雨季了。
但是总督府的小花园里,在园丁精心打理下,不知疲倦的蔷薇一直在姹紫嫣红地开着。
米罗度过了疟疾的考验,他的年轻与强壮使他很快恢复过来。他没有死于这场可怕的瘟疫,这在很大程度上要感谢卡妙,他在昏昏沉沉中能够感受到卡妙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来帮他降温,是的,他能够确定那是卡妙,手上的那种丝丝凉意是他特有的……想到这里,米罗忍不住全身发抖,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他扶着桌子站在窗口眺望。因为瘟疫,他不能再住在卡妙的卧室里了(尽管之后卡妙也几乎把卧室搬到他这边),这栋小阁楼在城堡的一侧,隔着花园就能看到卡妙的书房。他清醒过来后卡妙很少再过来,当有力气站起来的时候他总是下意识地眺望那个熟悉的被藤蔓植物环绕的白色窗口,从他这个角度看,那灰暗的建筑几乎是嵌在海天之上的。他从未指望能从半开的窗子望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事实上他也的确从未望见过,于是他开始猜测那白色的帘子后面,他的朋友在干什么。有时候他这样一想就是一天,表面上前所未有的安静,心里却激昂澎湃。伴随着思绪的还有疯狂的想念,他想念练剑室那些铁剑,想念会客室那些精美的摆设,想念卧室里随风飘扬的白色布幔和漂亮的小屏风,他甚至开始想念城堡外墙的雕刻花纹,艾俄洛斯繁琐复杂的拉丁文变式,马厩里性格暴躁的野马驹,但他最想念的,还是那双星辰一样的蓝眼睛,冰泉一样的双手,还有那青色瀑布一样的头发,甚至是那令人讶异的黑色衣衫和冷酷无情的白色假发。这一切让他在孤独而漫长的昼夜想念得发狂,然而他不能去找卡妙,在完全康复之前,这可怕的疾病都有可能传给卡妙,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米罗已经坐在窗口望着城堡悬在海崖上方的一端发呆了。然而有人比他起的更早,他很快被一支哼唱的快乐歌曲吸引。晨光下的花园里,潘多拉一个人挎着花篮子在采摘初开的蔷薇。
卡妙还没有醒,她打算先插一只花篮,早饭前送给他一个惊喜。晨光下她的脸颊红润,黑色长发乌云一样堆在腮边,闪闪的大眼睛里透着快乐而专注的光芒。她身上穿的是她刚来阿卡利亚斯时的那件系满蝴蝶结的绿色纱裙,几经洗涤,已经有些旧了。即便是对于潘多拉,韦尹家族也拿不出钱给她置办多件高档礼服,土地上的出产都被拿去还债了。尽管如此,在外人面前,他们还是要尽可能地体面,尤其是潘多拉,以使人们认为她是配得上“卡妙·德·洛林”这个高贵的姓氏的。
潘多拉自顾自地哼唱着,在花园里快乐地跳来跳去。米罗也被她的快乐所感染,这些日子的孤独和苦闷使他忘记了对潘多拉的怨恨,看见熟悉的人反而感到更加亲切。
潘多拉抬起头来看到他,愣了一愣,但没有走开,“是你呀,坏小子!”她抬起胳膊将额前的碎发向后拢了拢,袖口的蕾丝只到肘边,露出莲藕一样的小臂,“听说你得了重病?怪不得有段时间不见你。”
“是的。”米罗老老实实地回答。
潘多拉咯咯地笑起来,“哦,哦,”她说:“这是上帝给不听话的小孩的惩罚,谁让你说谎来着!”
于是米罗好不容易忘却的厌恶又回来了。
但是潘多拉却不笑了,她专注地插好最后一枝花,朝阁楼上喊:“下来呀,说谎的坏蛋。”
米罗不解,“做什么?”
“早上还有段时间,我有话要问你,快下来!”
米罗在睡衣外加了一件斗篷,走下楼来,清晨的空气湿润而温暖,他觉得身上更加清爽有力了。
“是关于卡妙?”米罗笑嘻嘻地问。
“你……”潘多拉疑惑着,犹豫着,还是问了,“你为什么这么称呼他?你应该称他‘大人’或‘阁下’。”
米罗笑得更得意了,“是他让我这么称呼的,你看和他亲密的人都这么称呼他,而不是‘吕克尔’!”
潘多拉气红了脸,跺着脚喊:“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米罗一本正经地说,不再逗她了,“因为卡妙不喜欢他的名字‘吕克尔’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么?”
潘多拉咬了会儿嘴唇,走到花丛中的一条长凳上坐下,“我不知道,但这个名字不是前任总督,吕克尔的父亲的名字,‘夏尔’好像也不是。”
“夏尔?”米罗听着有些耳熟。
“吕克尔的哥哥,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的,你不知道么?”这次轮到潘多拉高兴了,“而且听说他还有个弟弟——不是刚出生的这个——可惜在出生时便夭折了。”她在胸前划个十字,却做不出十分痛惜的样子。
“……”
“这就是侯爵夫人这样宠爱吕克尔的原因,她把对孩子的爱全部放在了吕克尔的身上。”她双手合十,脸颊上换上十分虔诚的神色,“多么伟大的母爱!”
“……那你要问我什么?”
潘多拉从母爱的感动中缓过来,问:“为什么吕克尔只穿黑色的衣服?我从未看过他穿别的颜色。”
这也是米罗一直疑惑的,无论是华丽的礼服还是简洁的便衣,卡妙身上永远只有这一种令人窒息的颜色。
“他来到阿卡利亚斯的时候就是这样,难道你不知道吗?”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干什么,你这个大坏蛋!”
“我也不知道。”米罗回答地干脆明了。
“你在耍我!”潘多拉生气了。
“我没有,我发誓!”
潘多拉是不相信他的誓言的,但她还有话要问他,“那,吕克尔是不是不喜欢鸢尾?我从枫丹白露带来的金百合他为什么碰都不碰呢?”
米罗从未在卡妙的房间里看到过什么花,“也许吧,我不知道。”
“那么,你总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吧?虽然他一向很体贴,可是在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总觉得……他在想别的事情。我……我猜不透他的情绪,我不知道……是不是惹他讨厌了?”
“……”米罗很久没有回答,他与卡妙同居一室许多天,有时卡妙明明在,他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我也不知道。”他无奈地说。
潘多拉生气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站起来要离开,“跟你说话没有一点意义!”
“潘多拉,”米罗忽然按住她的花篮,“你喜欢他吗?”
“那当然!”潘多拉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脸气得通红,“不然我为什么在乎他的想法?!”
“可是,韦尹小姐,这么多天不见他,你是不是每天早晨都能想到他的音容笑貌呢?你是否在做每一件事的时候都能想到他呢?你是否在困难失意或幸福快乐面前喊的第一个名字总是他呢?你这么平静地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心跳有没有加速,脸上有没有发烧,喉咙和舌头有没有不想吐出来和他人的耳朵一起分享呢?”
“我……”
“你只是单纯地想讨他喜欢,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在你身边?你想知道他怎么想你,却从不去关心卡妙的事。”
“我……”
“你是为了别的什么来讨他喜欢,而不是因为‘爱’。你没有爱上他,韦尹小姐!”
潘多拉脸烧得通红,她还不满十三岁,对爱情一知半解,卡妙的地位与财富、容貌与气质打动了她,于是她在家族与自己的意愿下去与卡妙亲近,但她从未想过爱,因此面对米罗的问题她似懂非懂,只是本能地反驳: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得啦,韦尹小姐!我现在已经不嫉恨你了,你去找卡妙吧!要不要我告诉你讨他欢心的方法?”
潘多拉立即坐下来,尽管对这个毒蝎子样的少年她仍然心有余悸,“如果你能告诉我实情,那么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洛林家以前的事,是宫廷里的人和妈妈告诉我的……”
“我不想知道,韦尹小姐。卡妙过去的事我不需要知道。而且,卡妙的事不是能够拿来做交易的!”
早晨他们来到餐厅就餐时,发现桌子上多了一个容颜艳丽的男人,红色制服紧紧地包裹着他修长的身子,红玉色的眸子泛着骄傲的笑意,这个拥有比女人更艳丽的脸的男人很难让人忘却,他就是宪兵队队长巴比隆·萨里埃,他是专程来感谢为他提名授奖的诸位大人们的,虽然到达总督府拜访的时间早了些。
米罗破例被允许与他们一同用餐,小萨里埃站起来问候了韦尹小姐。
“看上去你已经基本痊愈。”卡妙冷冰冰地对米罗说,面无表情。
“我想是的,卡妙。”终于见到这张朝思暮想熟悉的脸,米罗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局促。
卡妙不再理他,而是转向一侧的巴比隆:“萨里埃队长,成为我的卫队长如何?”
艳丽的男子笑咪咪地回答:“总督大人呀,作为宪兵队的队长,保护您是我的职责。”
卡妙专心地切着盘子里的熏火腿,于是巴比隆转而开始恭维总督府内的摆设及韦尹小姐的美貌。
潘多拉难得的安静,举止间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对于宪兵队长的赞美她只是以简短的话语或是微笑回应。连卡妙都觉得她有些反常,禁不住多看她两眼。
潘多拉低下头,脸更红了。加勒比海明净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的身上,像一幅中古世纪美好的仕女图。
“你对潘多拉做了什么?”用完饭上楼的时候,卡妙单独问米罗。
“你为什么这么说,卡妙?”米罗假装委屈,夸张地做着伤心的样子,“我怎么敢对韦尹小姐做什么呢!况且她现在的样子不是很好嘛。”
“哼。”
“好吧,我只是教她怎样讨你欢心。”
“你什么时候这么多管闲事了,米罗?我记得你不是很讨厌她么?”卡妙推开他们卧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但他没打算摇铃叫罗蜜或其他仆人。
“这可是你说的,卡妙,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韦尹小姐年轻漂亮,家世又好,配你正合适。”
米罗禁不住流露出开心的神情。卡妙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了解米罗,一定按捺不住自己往下说的。
“呐,卡妙,你闻到什么味道了么?”果然,米罗继续说下去,眼睛里狡黠的光一闪一闪。
一股清淡的幽香充斥着房间,卡妙的视线落在窗台上一个明净的角落,错落有致的花篮里新开的蔷薇舒展着花瓣,清晨的露珠还挂在花蕊上。
“她说要给你一个惊喜,还有别的礼物,大概正在准备。”
卡妙用指尖轻抚娇嫩的花瓣,叹了口气,“你已经知道她不爱我,何苦这样折磨她?”
“欸?”
卡妙抬起眼睛看着他,“我配不上她。”
米罗一愣,心里仿佛被一只手狠狠地抓了一下,“卡妙,……”他说。
敲门声响起。
卡妙静静地看着米罗。
门虚掩着,但敲门声等了一会儿后再次响起。
米罗任命地过去开门。
潘多拉站在门口,她又换了一身衣裳:纯白色的纱裙,没有用裙撑,红色丝绸腰带,领口用丝绦结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结。这是她初到阿卡利亚斯时卡妙给她定做的,新世界刚流行的式样。
她的脸上原本带着甜蜜的笑意,可一见到米罗笑容立即潮水般地退了下去。
“怎么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她问。
米罗撇撇嘴,“这是卡妙和我的卧室,今天我就搬回来!我当然会在这里!”
潘多拉气坏了,“你得了瘟疫!你会传染给吕克尔的!你这个坏蛋!”
米罗竖起食指,“我的大小姐,记得淑女的形象!”他用大拇指指指身后,“卡妙就在里面哟。”
卡妙推开他,让潘多拉进来,“有事么?”
“卡……吕克尔,”她还是不习惯直呼卡妙的姓氏,“你今天可以陪我一起去看衣服吗?”
“当然可以。不过与韦尔斯利夫人约定的时间是在下午,上午我有公事要处理,先让艾俄洛斯陪你在斯考皮洛转转,好吗?”
潘多拉点点头,眼睛深处闪过淡淡的失望,“那么,”她问:“米罗是不是和你一起去?”
卡妙的目光转到米罗身上,米罗有话要跟他讲,但当着潘多拉的面不好说。
“是的,”卡妙说:“我需要他跟我走一趟。”
潘多拉用手绞着裙子,不高兴。
卡妙只好安慰她,“你的新礼服下周就能做好,到时我陪你去萨里埃家的宴会。”
潘多拉走后,米罗急不可耐地关好门。卡妙已经在换出门的衣服了。
“不管你有什么公事,我请求你给我一点时间。”
“在浪费了一个美好的清晨后,你终于想起正事来了?”卡妙整理着领口的帕子,意识到这些日子来自己讲的话明显多了,“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昨天晚上未经允许你去了大法院的地牢,以我的名义见到了被关押的印第安俘虏——这件事我以后再跟你算账——我要告诉你的是,现在那些人已经不在那里,因此就算我跟你去了也是浪费时间。”
米罗目瞪口呆地听着这些话,有些不敢相信。
卡妙对着镜子戴上假发,把石青色一点点隐藏在冰冷的银色之下。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办到。现在,快换衣服!”在浅蓝色的眸子被冰封住之前,卡妙最后说。
罗蜜匆匆地赶上来。
“啊,对不起,少爷,我来晚了。”罗蜜对卡妙说。
“是的,罗蜜。现在暂时不需要你了。”他将“磁”扔给正在手忙脚乱往身上套外套的米罗:“从现在起,米罗,你将成为我的近身侍卫!”
斯考皮洛港的拉斐尔广场一大清早挤满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居民们。广场中央搭起了台子,据说总督和阿卡利亚斯的主要官员们都会到场。这样的场面可不多,从旧大陆过来的居民们经过世代努力,在新世界扎下根来,也受到了新世界的熏陶,他们生性豪放、思想自由,皮肤晒得黑红皲裂,言谈举止更加粗俗,他们与旧世界的人一样爱热闹、一样麻木不仁、一样冷酷无情。
斯考皮洛城依山临海而建,左右两侧是平原,一条人工河从城内贯穿而出,汇入港口的莱昂河,一起流入大海。在人工河的一侧,有一道铁门,又矮又小,平时紧紧地锁着,只有在极少数使用的时候才打开。有人曾在它打开的时候向里张望过,没有尽头的黑暗像是地狱恶魔的咽喉,让人不寒而栗。这道小门,是为囚犯们准备的。
九点钟的时候,官员们在宪兵队的簇拥下到来。人们的议论声停了下来,充满或敬畏或憎恨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来。官员们依次登上搭起的高台,坐在有天鹅绒垫子的扶手椅上。卡妙坐在中间,右侧是军事总督穆子爵,左侧是加百列大教堂主教迪斯·马斯克,再往两侧是大法官和他的几名下属及财务官和行政院的官员们。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先生和艾亚哥斯副主教也被允许列席。米罗则紧紧跟在卡妙身后,紧张地注视着场下。
“放松些,米罗。”艾俄洛斯在他们刚登台的时候说。
铁门打开了,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欢呼,暂时把目光转开了。
大概有四个印第安人带着手铐脚镣在宪兵的押送下步履蹒跚地走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但体格依然健壮,目光像一头猎豹那样有神。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对中年男女。走在最后的是一个印第安女孩,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刚刚开始发育,赤裸着上身,身上很瘦,得了伤风一样地颤抖着,浓密的刘海下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她怯怯地看着人群,疾病让她头重脚轻,脸颊火一样地烧着,明晃晃的太阳照得她全身乏力,咽喉干得像要裂开,她想咳,却不敢。但是她自己不知道,这份病态让她平添了一种柔弱的美。
米罗一直盯着那个女孩,女孩注意到了,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求助。她觉得周围的人像虎狼一样盯着她,要把她撕裂、踩碎,唯独这个男孩是不一样的,他蓝紫色的目光是那样和善,像哥哥的眼神。他会为我说话吗?妈妈说过我们不需要怜悯,可是面对这么多双仇恨和鄙弃的眼神,我真的好怕!
人群像躲避瘟疫一样迅速为他们让路,等他们走过,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小路。押解的宪兵退下去,只剩下四个印第安人被晾在高台的中央,像是海崖上悬挂的风干尸体一样遭受人们目光的摧残。
“那个小婊子做那种样子干啥呢?”
“想恳求大人们的同情呗,萨科齐大娘,这您都不懂?!瞧今天来的大人们都年轻,还有两个小孩……”
“嘘,嘘,你不想要命了吗?那是侯爵阁下。”
大法院的书记官走到前面,宣读行政院的法令和大法院的裁决,当他读到大部分的印第安战俘可以有条件地释放,只留下四个人代替他们的同胞接受刑罚时,下面的议论由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抗议,愤怒的浪潮汇成一股汹涌的激流扑向高台。印第安小女孩惊吓得倒退一步,踩在一直照顾着她的女人的脚上。
“难道我们战士的血是白流的吗?”他们愤怒地质问。
“是谁签署了这该死的命令!将自费尔南代尔将军时代开始用血汗经营的土地送给那些野蛮的杂种……”
“是的!是谁允许这么做的?”
“……”
主教站起来,举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然后他带着玩味的笑容问卡妙:“总督阁下,您的意思是……?”
卡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满不在乎地说:“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那我也无所谓。”
他没有说“所有人”是所有围观者还是所有官员,显然二者的观点是不一样的。但是有人却急了。
财务官卡隆忙站出来平息众怒:“我,帕斯卡尔家的卡隆,以帕斯卡尔家祖先的荣誉发誓,我们年轻有为的穆子爵已经将锡马人的有生力量消灭,这些战俘大多是没有战斗力和生产力的老幼妇孺。我们当然可以处死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想想,我们损失了那么多的粮草、弹药、钱财却只得到几百具尸体——而且尸体会助长瘟疫,印第安人的尤其如此……”
“释放他们,我们能得到什么?”有人大声问。
“财富!”艾俄洛斯站起来解围,“释放战俘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用大量金钱来换。我们会有一个新的港口,更加宽广的道路、更加坚固的城墙,而且每个居民都可以领到一笔数目可观的货币或货物,在战争中伤亡者加倍。是不是,帕斯卡尔大人?”
卡隆恨恨地看着他,牙齿快要咬出血来。艾俄洛斯的话实在是割他的肉啊。
“卡隆大人?”艾俄洛斯微笑着又问。
“是。”他从嗓子眼挤出这个词。
于是众人犹豫着不再反对,开始将注意力放在被选中的人身上。
“那么这四个人将交由阿卡利亚斯的居民(白种人)自由裁决。”
“杀了他们!”台下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人们一想到要亲眼看到处死野蛮凶残的土著人就群情激动,甚至没有去考虑站在他们面前的只是老人、妇女和孩子。
米罗站在卡妙身后,手心里满是汗水,他趁着众人不注意,小心地往前蹭了蹭,可离卡妙还有一段距离。
卡妙百无聊赖地看着一份名册,打着哈欠。忽然他头侧了一下,米罗立即心领神会地凑过去。
“别担心。”卡妙说,微笑着,“穆的演技越来越好了。”
米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卡妙与别的官员的位置有一段距离,从这里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他们的侧脸。距离他们最近的是穆,此时他正专注地看着囚犯,不,应该说是囚犯之一,他那紫水晶样的眼睛掺合着窃喜、迷濛、胜利等复杂的神色,通俗一些讲,是有些色眯眯。
“你怎么知道他在演戏?”
“我让他这么做的。”
“……”
卡隆有些为难地看向卡妙,“大人,您看?”
卡妙继续无聊地翻着花名册,“我没有意见。”他说:“但是,帕斯卡尔大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选身价最高的人来处死。你看,阿鲁迪巴的开价,那个叫什么杰罗尼莫的老头可能是个祭司,出价是别人的五倍,还有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足足是别人的三倍……”
卡隆的脸都绿了,他小声嗫嚅,“大人,可不可以换几个?”
卡妙瞪着眼看他:“这怎么行!人都在这儿了!”
“啧,啧,”迪斯·马斯克在一边划着十字感叹:“上帝啊,这真是罪过!”
卡隆的脸色更难看了。
“我认为,”穆忽然凑过来说:“杀了他们真是太便宜了!想到我那些战死的勇敢的士兵,我的心都碎了。”他捂着胸口,脸上没一点伤心的神色,“不如把他们卖作奴隶,终生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最后悲惨地死去,交给撒旦来处理!”
“这个主意不错,”卡妙说:“但是……”
“啊!仁慈的上帝,仁慈的总督阁下!”卡隆不等卡妙说完,走到台子中央宣布:“塔洛斯河战役,我们英勇的士兵们为了保卫宗教的纯洁,为了保卫法兰西的利益,为了保卫我们大家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流血牺牲,而现在,我们只用四个异教徒的性命来告慰他们天堂的英灵和受伤的心灵吗?穆大人说得对,这真是太便宜他们了!总督大人因此决定把他们公开拍卖,让枷锁和劳役来陪伴他们罪恶的一生,来赎他们犯下的可怕罪过!”
路尼听了他的发言,脸上浮现出明显讥讽的神色,“哼,就是阿鲁迪巴在这里,他也会为了一个金币把他释放的。”
“先让印第安人用金子将屋子装满,再把囚禁的首领杀掉。”艾俄洛斯说。
“?”
“西班牙人就是这么干的!”
众人开始纷纷议论此方案的可行性,有人已经开始对四个异教徒像牲口一样沽价了,看来人们似乎可以接受。
“大人,您看这些奴隶可有中意的?”卡隆在叫价前讨好地询问卡妙。
“什么?帕斯卡尔大人?你叫我买下这些人?开什么玩笑!”卡妙叫起来,指着那个小女孩说:“你看那孩子又小又病,发育不良,长得丑又倔强,还有那个老头儿,还能干几天活,而且看看他充满敌意的眼神,你能指望他不会惹事吗?那个女人长得还可以,可是皮肤却又黑又糙,身上又瘦,要来有什么用?只有那个男人还像那么回事,不过……算了!我家不缺男人。”
卡妙难得大声说话,而且还说了这么多。台下众人原本觉得几个人还行的,经他这么一嚷,全都看到了他们的缺点,而且这些缺点越看越大,把优点也都遮住了。
卡隆心里非常怨恨,果然他一再降价,都没有人出头来买那几个印第安人。
“一百法郎,四个人!”最后他咬着牙说。
下面终于有人开始动心。
“一百二十法郎。”有人喊。
“一百四十法郎。”又有人跟风,行情一下子涨到一百八十法郎,卡隆开始舒了口气。
“三百法郎。”声音来自身后。
卡隆转身,惊喜地看到穆举起手。“啊,穆大人,三百法郎。”
众人沉默了,他们在考虑为这几个印第安人值不值得冒这个风险。
“四百法郎。”在卡隆示意他的副官可以将人卖给穆时,台下忽然有人喊。那个人身材不高,旅行斗篷的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一缕红头发,遮住了半张脸。
人们惊讶地望着这个异乡的旅行者,卡隆几乎把他视为救星。
“四百五十法郎。”穆平静地说。
“六百法郎。”异乡人喊。
“七百法郎。”穆加价。
“八百法郎。”
人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动。
“一千二百法郎。”穆最后说,呷了一口面前泡得有些过了的茶水。
人们倒吸了一口气。红头发的旅行者示意自己不再加价。于是人被送到了穆的面前。
“派人送到我家里。”穆对紫龙吩咐。
“大人,”紫龙有些犹豫地问:“我不明白……”
穆用两根手指托起那女孩的下颌,用拇指揉捏着她的皮肤,笑着回答:“再过十年,你就会明白了,帕斯卡尔。”
于是那些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官员们纷纷带着理解的笑意调转了视线。
审判的主角们退了下去,接下来搭起来的高台要为远道而来的主顾们展示新到的黑奴,有些官员留下来挑选中意的奴隶。卡妙带着米罗先行一步。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从马车的窗子里塞进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米罗捡起来,问。
卡妙示意他可以看。
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花费高昂的代价为您买下这几个人,修缮总督府的费用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卡妙的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他挑开车窗上的帘子,不远处穆在他枣红色的战马上欠身致意。
卡妙微微点了下头,于是穆带着孩子般的欢快跑开了。
米罗无意识地瞥了一眼他们身后的高台,太阳被飘来的乌云遮住,阳光照不到那里。
潘多拉没有外出,她一直等在加百列大教堂的门口,一看到卡妙的马车就迎上来。米罗只好下车。离总督府还有不远的一段路,不过他想先回家看看,看看老皮埃尔的坟墓,整理一下养父不多的遗物,以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到那个他们一起生活了多年的房子了。
老皮埃尔的坟墓躺在一片杂乱无章的墓地里,这是教堂专门划给穷人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最后的收容地。没有看门人,野草疯狂地长着,吸吮着地下死人的血肉。这里唯一的好处是安静,没有盗墓贼来打扰死者的安宁。树叶在他头上沙沙作响,白色的小野花在坟头上眨着眼睛。
米罗在坟前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卡妙按月发给他薪水,他已经攒了不小的一笔钱,等他去新的墓园看了地方,就请人来迁墓。但现在,他站在养父面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现在跟一个贵族住在一起?说自己与那个贵族一起生活得很快乐?
“你和那个贵族少爷一起过得很快活么。” 听到心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米罗吓了一跳,在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老皮埃尔要在他面前出现了,但声音来自后面,“你飞黄腾达了,米罗。”
米罗转过身,看到“黑彼得”拿着一根马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黑彼得。”他低声喊,一面紧张地向四周看着,果然,四面破败的墙垣间陆续走出来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
“我们可是都看到了,你今天很是威风!你大概忘了我们这些朋友了吧?”他们阴阳怪气地说:“那个欧洲人待你不错。不过……”“黑彼得”满意地看着猎物抿直了唇线,眼睛中显出惊恐的神色,“如果让他知道是你杀了总督,又会怎么样呢?”
“我没有!”米罗失控地大喊起来,他的手碰到了腰间的佩剑。
“哦,哦,那又有什么区别,米罗?你带着枪混进总督府,过了几天,总督就遇刺了。只要这个小少爷知道你和这件事有关联,他会怎么样呢?”
“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小米罗。我们很高兴有你这个高贵的朋友。借我们点钱花花,我们以后常亲近亲近。”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
“我没带钱。”米罗说。这倒是真的,他的钱都是存在艾俄洛斯那里的。
“黑彼得”上下打量着米罗,“没关系,那把剑也值几个钱……”
“不!”米罗抓住剑柄后退了一步,这是卡妙的剑,怎么能让这些人的脏手来碰!
“黑彼得”眯起眼睛,和他的手下们一步步靠过来,“得啦得啦,米罗,你又不会用剑,那不过是用来吓唬人的。把它给我,你的小主人会再给你配一把。”
“不!”米罗坚定地回答。
“黑彼得”被激怒了,冷笑着扑过去,“这由不得你!”
“唰”地一声长剑出鞘,最先扑上来的人一声惨叫,“磁”的剑身映着苍茫暮色呈现出令人胆寒的暗红。
周围的人被震住了。
米罗一连两剑刺向“黑彼得”,“黑彼得”手忙脚乱地向后躲避,可米罗两剑都是虚招,他趁着拉出的空档,跳出包围圈向墓园外逃去。
教堂广场上,巴比隆正带着他的宪兵队在巡逻。
墓园那边仿佛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他勒住马,看见米罗从那里飞奔过来。
“萨里埃队长,”米罗老远就喊:“有人在追我!”
宪兵队队长向他身后看去,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米罗先生。”他说,用大人对孩子的口气,“你在那里做什么呢?你确信看到的是‘人’?”
“当然!当然是人!”米罗生气了。
“好吧,我去看看。”巴比隆做了个手势,“乔治,你把米罗先生送回去,确保不要再让别的‘人’追。”
米罗没有心思吃饭,他爬到城堡顶上,想一个人静静。
缀满了大大小小星辰的夜幕笼罩在加勒比海上空,海水轻轻吻着礁石,呈现出深蓝色,倒映着繁星,像研碎了的钻石洒在海中。偶尔,有轻柔的白云从天幕下海面上飘过,于是便大约知道了天海的边界。月亮没有升起来,天边吹来习习的凉风。2月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
在这一片安宁中,米罗的心也一点点冷却下来。他后悔自己的莽撞,不该让宪兵队队长去追“黑彼得”他们,如果他们抓到了“黑彼得”,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如果让他知道是你杀了总督,又会怎么样呢?”“黑彼得”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紧紧抱住膝盖,眼中充满泪水。他不敢去想后果,不敢去想结果。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会怎么样呢?他想到第一次认真凝视卡妙的侧影,他想起第一次他们同床共枕,他想起卡妙的眼泪和失控,他想起卡妙的坚强和隐忍,他想起他们一起在海盗船上的冒险,他想起他们一起在印第安部落的经历,他想起卡妙握剑的手指,他想起卡妙飞入双鬓的眉梢,他的石青色头发,他的冷漠的侧脸……他的笑极轻极浅,揉碎了的笑意从眼睛深处一点一点升起来,像碧蓝海水上金色的阳光。他也对别人笑,但只是勾勾嘴角,眼睛里依然是彻骨的寒意。
米罗抬起头,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流下,又被海风吹干。南天上的星辰异常明亮,有一颗闪耀着璀璨的冰蓝色的光芒,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光芒,一样的寒冷,他把它看做是卡妙的眼睛,盯着它久久不放。
卡妙,你会理解我的心吗?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以不同的立场面对对方……?
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米罗抬起头,对上一双充满关切的眼睛,他一直想念的眼睛。
卡妙还没有摘下假发、白手套还有披风,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我在叫你,米罗。”他说,将披风解下围在米罗肩头。他一定看到了米罗眼角的泪痕,但他什么都没说。
米罗忽然抓住他的手,隔着薄薄的手套,米罗感受到了那熟悉的冰凉。
卡妙吃了一惊,他不习惯这样紧密的接触,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米罗抓得更紧了,他叹了一口气,坐在米罗身旁。
“在看什么?”
“星星。”
“……”米罗放下他的手,两个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仰望浩渺的宇宙。“一个人的时候,我也经常看星星。星辰这样多,就不感到孤独了。”卡妙的话像一阵清风拂过,又消散在温柔的海风里。
“那颗星星,真美,就像……你的眼睛。”
卡妙眼底闪过一道亮光,他也注视着那颗全天最亮的恒星,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寒气。“俄赛里斯的女神伊西斯,也是天狼星座的眼睛。”
“天狼……星……真美!”米罗赞叹道。
“我没法给你摘下伊西斯,但是我死之后,我的眼睛可以送给你。”卡妙半开玩笑地说。
“你死了,我也不会活下去。”米罗看着他的眼睛说。
冰封的海面裂开了一道缝隙,沉睡了多年的感情浪潮从眼底汹涌而出,卡妙赶紧低下头,将那些顽皮的火花熄灭在深沉的海底。
“是啊,人死之后眼珠儿一定是浑浊的,一定很难看。”他说,掩饰着自己的窘迫,“有一样东西,可以和伊西斯一样美。”他从怀中掏出金百合,即使在夜里,金百合也散发着灿烂的光,盛开的鲜花下隐约刻着几个字母。卡妙把它托在手上,在最长的花蕊末端,米罗看到了一粒水滴大小的钻石,仿佛是一颗晶莹通透的泪珠儿,在初升的月光的照射下,透出璀璨而冷冽的冰蓝色光芒。
“这是什么?”
“冰钻。”
“我从未听说过。”
“这是一种极地才有的钻石,全世界大大小小也不超过一百颗。”卡妙拿出一根金针样的工具,轻轻一撬,冰钻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啊呀!”米罗惊叫了一声,不知道卡妙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知道的事还很多,米罗。但是我希望你快乐幸福,无论什么问题我都会尽力为你解决。”
米罗低下头,心里更加痛苦。
卡妙将手掌伸到他面前,“这个送给你,我希望它能够代替我陪伴你。在以后分开的日子里,我希望你至少能记得我,记得我刚才的话。”
“我……”
“放心,我还有很多,很多从未用过的。”
米罗把钻石小心地攥在掌心,那凛冽的光芒的确像极了卡妙的眼睛。
他们一时都没有说话,肩并肩地坐在一起。月亮升起来,皎洁的光辉洒满了加勒比海。他们周围一片朦胧的黑暗,天上的星辰与脚下的水光在他们周围闪闪烁烁,他们仿佛坐在一条遨游于天海间的大船。
米罗希望他们能像这样永远地航行下去,他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困倦。
“米罗,看见那颗漂亮的红色星星了吗?那是天蝎座的心脏,著名的安达里士星。人们都说天蝎是天下最歹毒的动物。可是你看看他的心,那样的温暖而明亮,热情而美丽。他终究没有害过人,反而给夜行的水手们指明方向,在黄道上接受着太阳的朝拜。拥有这样心脏的天蝎,又怎么会是一种恶毒的动物?安达里士星是我最喜欢的星星。”
“老皮埃尔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守护星座。卡妙你的守护神一定是这只天蝎。”
“不,米罗。”夜风里传来卡妙低低的笑声:“天蝎座是你的星座。”
米罗注视着东南天际,那巨大的妖惑而又骄傲的蝎子给他一种温暖的力量。
“没错,那是我的。”他说:“但他也会保佑卡妙的!”
“我有自己的星座,它将伴随太阳升起。”
加百列教堂午夜的钟声响起,一声声扩散在斯考皮洛城的每一个角落。
“今天是我的生日,米罗。”卡妙突然说:“我过的最好的一个生日。现在,结束了。”
“卡妙?”米罗惊叫起来,“为什么?”
“自从西蒙娜姐姐过世后,一直都是我一个人过生日。”
“可是……可是,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你就是最好的礼物,米罗。”
“……”
无边的黑暗,冰冷的雨滴。米罗看到自己在悬崖边上赤着脚奔跑,身上冰冷彻骨,手上脚上是浸透了血的泥污。黑彼得带着一群人在身后追赶,有人拿着海盗刀,有人举着短火枪。不知道有多少个恶灵在他身边飞舞,口里念念有词:“总督是你杀死的!总督是你杀死的!……”米罗捂着耳朵狂奔,突然而来的一阵狂风将他卷入深渊……
“不!”他大喊着。
突然之间,一点细小的声响钻进了他的心间,仿佛一滴清凉的雨露,扫除了他的恐惧与焦虑。那是歌声,起初是细小的、断断续续的,很快变成了悠扬的旋律,像是从遥远的天堂传来,虽然听不清晰,却神圣而美妙,像清澈的泉源,荡涤了灵魂,明亮的光芒从远处传来,黑暗与杀戮飞速地褪去,温暖覆盖了全身,内心涌起虔诚的感动,白云轻轻地将他托起,白翼的天使在他周围飞翔。他看到卡妙,长了一对白色的翅膀,脸色红润,沐浴着阳光在向他微笑。
“卡妙……”他睁开眼睛,向他的朋友伸出手去。
洇了湿气的植物叶尖吐出亮晶晶的水珠儿,白色的窗幔在晨风中飞扬。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有泥土的清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窗外是乳白色的晨光。
卡妙躺在他自己的床上,大睁着眼睛,近来经常性地失眠让他眼眶发黑。
梦境消失了,只有悠扬而神圣的歌声是真实的。
“这是《圣母颂》,”卡妙说:“一定是出自那个黑奴之口。”
清晨雨后的花园一片水气,晨露沾湿了他们的靴子。卡妙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黛绿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他穿过花园走在长长的走廊上,像童话里的小仙子。卡妙在走廊的尽头停下,潮腐的气味从木门的另一侧传来。米罗清楚地记得这里,他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但是他不知道是因为再次来到这里,还是因为晨光里近在咫尺的卡妙敞开的领口露出的锁骨轮廓。
卡妙毫不犹豫地打开门走了出去。门的另一侧是另一个天地——黑白的天地。奴隶们早已去葡萄园和甘蔗园干活,剩下的都是孩子,他们惊恐地注视着两个衣着华丽的上等人。
在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的黑奴,她长长的睫毛挂着泪珠儿,黑珍珠一样的眸子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盯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陌生人,珍珠母贝般的牙齿咬住红艳的嘴唇,神色中带着惊恐和哀伤。她身材曼妙,只用一条半透明的白沙包裹着躯体。
刚才那美妙的歌声就是她唱出来的吗?米罗心想。
卡妙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
“你还记得我吗,象牙海岸的黑珍珠?”卡妙轻声问,神色端庄,“三年前,父亲将你作为礼物送给母亲,可你再也不吐一字。昨天,按照当年的约定,母亲将你送给我,作为我十五岁的生日礼物。拥有世界上最美歌喉的黑珍珠,你愿意为我歌唱,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黑人少女盯着卡妙伸出来的手,久久没有回应。就在米罗几乎以为眼前只是一座雕塑的时候,那黑奴突然动了动嘴唇,一串美妙的音符从她的樱唇皓齿中吐出。风停了,时间静止了,鸟儿停止了鸣叫,歌声止住了波涛,行云也停下来,沉醉在这世间最美的歌喉中。只是她唱的是天使的语言,米罗听不懂。
“西班牙语。”卡妙忽然说,音调轻轻的,眼睛仍然看着那名女奴,“在六岁的时候,她和家人一起被另一个部落捕获,卖给了西班牙人……”
少女双手绞在一起,眼中的泪滴落下来,歌声充满了哀愁,连风声也开始呜咽。
卡妙继续为米罗翻译,“那段日子不堪回首,戴上枷锁失去自由……父亲被杀母亲病故,茫茫海途病死无数……年幼的婴儿被丢出海舱,从此失去了最爱的兄弟,体弱的姐姐葬身鱼腹……奴隶市场受尽屈辱,辗转各处多次被□□……奴隶学校不堪回首,十指鲜血遍体鳞伤……歌喉初展身价千金,夜夜强颜床笫之间……”
“卡妙!别说了!”米罗粗暴地打断了卡妙的话,他全身发抖,想象不出世间竟有这样悲惨的人生,少女的歌声感染了他,他感到无比的悲凉和哀伤。
卡妙停止了翻译。歌声突然嘹亮起来,冲入云霄,然后消失在苍穹中。
黑奴早已泪流满面,她突然抱起身体嚎啕大哭。
“米罗,并不是所有黑奴都生活得这样痛苦,她只是遭遇比较悲惨罢了。”
“你说什么,卡妙?!”愤怒忽然填满了米罗的心,他几乎要向卡妙嚷起来。
“收起你的同情,米罗!塞西莉亚不是弱者!”卡妙向少女走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塞西莉亚,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吗?”
少女抬起头,泪水洗过的眸子异常明亮,她抓住卡妙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你在这里,卡妙。”艾俄洛斯手托一个精致的银盘出现在他们身后。塞西莉亚下意识地躲在卡妙身后。“萨里埃家送来请柬,邀请您和韦尹小姐一起出席下周的宴会。”
卡妙拈起请柬,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