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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荷兰商人 ...

  •   大圣米洛斯地区由阿卡利亚斯岛及其周边大小二十三个岛屿构成,东北信风与西风轮流掌控着这一带的气候,对于位于阿卡利亚斯东北部的斯考皮洛,因为大佐迪埃克山系的缘故被明显分为了干湿两季,夏天的东北贸易风带来了海上丰沛的降水,而冬季西风越过佐迪埃克山系只能偶尔带来山谷中水气上升形成的小积雨云。而在岛屿南端的沼泽地带,则全年都会有暴风雨。
      天英港位于北端的斯考皮洛到南端的沼泽地的中间位置,距离斯考皮洛两天的车程。这是殖民者在阿卡利亚斯岛最早的港口,其繁华程度仅次于斯考皮洛,一向被戏称为斯考皮洛的“陪都”。在这里居住的大都是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比利牛斯地区移民而来的殖民者,此外,也有英国、荷兰、西班牙的商人和定居者来往其间。相比斯考皮洛,天英港是个更加开放的城镇。
      萨里埃家族是天英港最大的家族,因为巴比隆·萨里埃的册封和授予勋章而召开的盛大宴会在夜幕降临后开始。鉴于萨里埃家族在阿卡利亚斯举足轻重的地位和影响力,大量斯考皮洛和阿卡利亚斯各地的贵族和有身份的人纷纷赶来,从清晨开始各种华丽装饰的漂亮马车络绎不绝地涌入城里,使萨里埃家门前的费尔南代尔大道挤得水泻不通。总督的亲临无疑是宴会的最高潮。夜幕刚至,在卫兵们手忙脚乱地鸣起礼炮后,卡妙挽着潘多拉·韦尹小姐的胳膊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他依旧穿着华丽的黑色礼服,面容冷漠。这种颜色还远未被新大陆的居民所接受,因此难免腹诽,但鉴于卡妙·德·洛林家长久的积威,谁也不敢将疑虑或不满带到表面。
      卡妙已经十五岁了,尊贵的身份、俊美的容貌和高贵的气质为他赢得了无数的赞美、爱慕和嫉妒——女人和纨绔子弟们往往更乐衷于这些表面的东西——但他一侧的潘多拉只有十二岁,虽然有漂亮的脸蛋却稚气未脱,身材消瘦,发育迟缓。她紧紧地抓着卡妙的胳膊,引来一阵恶毒的目光。但天真的小姑娘并未察觉到周围的敌意,她头发盘得高高的,小心地提着卡妙刚为她定做的有大红滚边的乳白色丝绸长裙,兴奋地打量着舞厅华美的装饰。周遭的人们纷纷向两位贵客行礼,卡妙只是漠然地点点头,而潘多拉却向他们屈膝行礼,惹来一阵哄笑。
      路尼大法官带领萨里埃家族迎了出来,吻了吻潘多拉的手背,亲自为他们带路。
      “您们能来让鄙舍蓬荜生辉。”他说。
      大厅中央已被腾出来用作舞厅,周遭摆好了美酒和精致的糕点,侍酒的仆人和乐队的乐师等在一边。舞会尚未开始,路尼大法官作为一家之长感谢各位对萨里埃家的支持,特别是总督。卡妙摆上礼仪性的微笑与他寒暄了几句,蓝眼睛里却掩饰不住的疲惫。
      路尼焦急地盯着门口,严峻的脸上带着歉意,“我不得不恳请总督阁下和诸位再等一下,有位远道而来的朋友马上会到。”
      “那一定是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卡隆别有用心地说,一面瞥着毫无表情的卡妙。
      路尼面不改色地说:“这位朋友的为人我不想多说,但他能使各位有利可图。”这句话从路尼嘴里说出来已经很令人不可思议,卡隆则是在第一时间竖起耳朵。“但他最大的缺点是永远会迟到,第一次见面的一场非常重要的官方宴会上,他竟然让所有官员等了足有一刻钟,因为他睡过头了,这实在是……”
      “这实在是非常失礼!”一个慵懒的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穿着巴洛克风格夸张的大花外套的男人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身材高佻,狭长的眼睛几乎埋在了长及脸颊的灰白色的刘海里,嘴角挂着似乎永不消逝的笑意。门口的卫兵不认识他,因此竟没能报出他的名字。
      “我来介绍,”路尼把他拉到众人面前说:“这位是西印度公司的代理,西印度公司下属海辛公司主管,荷兰商人米诺斯·凡·海辛爵士。他的法律手续齐全,将在阿卡利亚斯开展相关的业务,直到被驱逐的那一天。”
      “我希望那天永远不要到来!”荷兰商人说,又为他的迟到道歉,“我的朋友们,在这重要的宴会中迟到,真令人无地自容!”
      “我想我们伟大的总督,洛林与阿卡利亚斯侯爵阁下,你应该认识吧?”路尼冷冰冰地对他说。
      “哦,当然,当然。”米诺斯握住卡妙伸过来的手,用额头碰了一下,抬起头来时已换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阁下对礼物还满意吧?把那样脆弱、美丽而又刚烈的动物千里迢迢运来可是费了兄弟们很大的气力呢。”
      “是的。谢谢。”卡妙抽回手。
      “啊,美丽的侯爵夫人,韦尹家的女神。”米诺斯双手捧起潘多拉的手放在唇边,恭维地说:“如果您不是先遇到了您英俊的王子,是不是也会考虑一下我呢?在下备了一份薄礼,改天送到府上,还望您能喜欢。”
      潘多拉羞红了脸,她的心因为兴奋而剧烈地跳着。
      卡妙只与潘多拉跳了一支曲子便退到一边,由年轻的主人巴比隆上尉来接替他的位置。潘多拉很喜欢专门为她挑选的华尔兹舞曲——这种曲子在巴黎的上流社会还未被接纳,但在新世界这已经是年轻人的最爱——离开卡妙的惶恐和拘束很快被兴奋所代替。
      卡妙婉拒了几位名媛的邀舞,拿了一杯葡萄汁走到最不起眼的角落。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安宁神圣的美。他不去理会身后那些贵夫人热切放荡的目光,手持酒杯,神色变得茫然起来。
      “总督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米诺斯凑在路尼身边,笑咪咪地说。
      路尼头也没抬,冷冰冰地回答:“近来公事太多,连我都有些吃不消,何况是一个刚接手圣米洛斯地区的孩子。”
      “一个还未能亲政的纨绔子弟,他在忙什么?”
      “不知道。”
      “那么是谁说他过于劳累?不,不,你看总督大人的脸色多么苍白!如果不是白天,那一定是夜晚过度操劳!”米诺斯禁不住笑出声来。
      路尼不耐烦地白他一眼,“大人他一向如此。”他指的是卡妙的脸色。
      “哎?唉,老朋友,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假装的,总督阁下并不健康。”
      “……”
      “他只是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实际上他的健康就像一张纸一样脆弱,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戳破。”
      “那么你就要去做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不,不。这于我有什么好处呢?老朋友,你一向很了解我,我什么时候做过没有利益的事呢?我只是受人雇佣带一件东西给侯爵。我敢打赌,这是侯爵本人也一直期待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是希望总督大人不要太激动。那对健康不好。”
      卡妙轻轻摇动着杯中血红的液体,昏黄的灯光照在其上折射出温和魅惑的光。酒精可以刺激他的精神,让他兴奋一点,但艾俄洛斯不准他碰。刚才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听从医生的建议。
      音乐又换了,是一支轻快的小步舞曲,这在以严肃著称的大法官家里可不多见。卡妙不带任何感情地瞥了一眼舞台中央的潘多拉。她今天很高兴,并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妒意与仇恨,但卡妙替她注意到了,至少在阿卡利亚斯的这段时间,卡妙要确保她不受到伤害。
      “韦尹小姐的裙子很美。”一个慵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卡妙皱了一下眉没有回头。
      米诺斯擎着一杯酒走到他面前,抬了抬酒杯,“为了您的健康,阁下!”
      “……”卡妙没有举杯,在他听来这句话更像讽刺。他抬头看着荷兰商人一饮而尽。米诺斯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商人唇边意味深长的笑和手指上璀璨的钻戒。
      米诺斯摘下帽子,欠身行礼,“在这里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若不是在等待专程为您和韦尹小姐挑选的礼物,我一定先去总督府拜访的。这真是失礼!但您也知道,船队在海上时常遇到风浪,这是无法避免的。”
      卡妙点点头表示理解。尽管这个人行为古怪,但至少算是个精明的商人。
      “我还是想到了能在今晚遇见您的可能,所以我把一件东西给您带来了。”米诺斯唇边的笑意加浓了,他小心翼翼地从身上的口袋里取出一个镂满花纹的金盒子,“您瞧,我一直贴身带着呢。是您的一位故人托我带来给您的。我想它对您非常珍贵,因此一直小心翼翼地保管着。”
      “……谢谢。”卡妙看着那只盒子,并没有接。他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但心里的波涛在表面上却半点也看不出来。
      于是米诺斯为他打开盒子,一张粉红色的信笺出现在他们面前。信笺躺在鹅黄色天鹅绒上面,信纸上有百合图案的水印和洛林家徽的封印。
      “……”卡妙依然没有动,他白皙修长的手藏在有金丝滚边的黑色长袖下面。
      米诺斯透过长发,玩味地看着他。
      “好吧,爵士。”一阵沉默后,卡妙终于说:“你想要什么?”
      米诺斯唇边的笑意终于变成真正的微笑,“啊,大人,您真是体贴!寄信人向我保证西印度公司和海辛公司可以得到在整个圣米洛斯地区经营许可权。”
      “……”卡妙等他说完。
      “非洲的黑奴、欧洲的小商品会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海辛公司的东方船队还经营一部分东方的奢侈品和香料。当然,我们会遵循法律,每一批次的货物会送到府上由您优先挑选。另外,鄙公司希望诸位大人会对我们的股份感兴趣……”
      “你应该知道,爵士。她没有权力答应您。”
      “我知道,阁下。”米诺斯的笑容更大了,“这是您的权力。”
      “……”卡妙看着他傲慢的笑脸,修长的手指在黑衣下紧握成拳。
      “而且,”米诺斯往前凑了凑,“寄信人已经购买了本公司5%的股份。三天前一只载满黑奴的船队已驶离了黄金海岸……”

      阿卡利亚斯的总督府是一座上百年历史的建筑,早在老洛林将它改造为军事要塞城堡之前,它就是早期殖民贵族的别墅了。一百年以来,很多旧式的房间被荒废,成为了仓库或是佣人的房间,只有明媚而大方的居室被改造为客厅或是卧房。但是,在这座府邸内,到处都有黑暗的角落。
      艾俄洛斯穿过漆黑的长长的走廊,在尽头的一个房间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门没有锁,“吱呀”着开了。他能够感受到手上厚厚的灰尘。
      这是一间储物间,存放的都是主人不忍抛弃的杂物。几只老鼠尖叫着蹿到角落里。艾俄洛斯环顾一周,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心里有些失望,转身离开。忽然,黑暗里响起一声呜咽。艾俄洛斯像被电击一样僵住。他没有听错,那是极度压抑的哭泣声。他仔细地搜索房间,发现高大木橱后面有一扇玻璃破碎的木门,门外是一个露天的平台。
      一个黑影缩在露台的一角,压抑着的抽泣声不时传出。
      “卡妙!”艾俄洛斯大惊,喊叫声惊起一片鸟影,“卡妙!”他喊着,声音中有一种恐惧的颤抖。
      卡妙抬起头来,他的眼睛掩盖在苍茫的夜色中,借着黯淡的月光,艾俄洛斯可以看见他满脸的泪痕。他手里捏着半张破碎的白纸,用牙齿撕裂着,一口一口吞下去。
      “卡妙!”艾俄洛斯从未见过这样的卡妙,他的心剧烈地疼起来,他冲过去抱住卡妙消瘦的肩膀,他能够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卡妙,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告诉我,卡妙!”
      “……”卡妙把最后一块纸屑吞下去,完全没有反应。
      “卡妙,看着我。”艾俄洛斯吓坏了,一向坚强隐忍的卡妙会如此失态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他抬起卡妙的脸,如此近的距离让他看清楚了,卡妙眼睛里的悲恸让他胆战心惊,“你是信任我的,是不是,卡妙?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
      “好吧,卡妙!”他把卡妙拥入怀里,“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好好哭一场吧!尽情地哭!”艾俄洛斯感到这个孩子担负的实在太重了,让人不忍去想象,不敢去想象!他的情感很少外露,这并不是说他缺少感情,相反这个孩子的感情比任何一个人都强烈!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温情!但是为了能够在这个残酷的世界生存下去,为了爱他的和他爱的一切,他几乎用人类无法达到的意志冰封了自己的内心,使自己变得冷酷甚至残忍!他始终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却为了别人而孤独地战斗。他从未想过要害别人,却不断有人在他面前倒下,……
      卡妙依然在颤抖,他却推开艾俄洛斯站了起来。
      艾俄洛斯让他倚在栏杆上,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夫人的信!”他失声喊道:“是夫人的信!卡妙,那个女人跟你说了什么?”
      卡妙别过头去,“她只是说婴儿一切都好。”
      “只有这些?”
      卡妙点点头。
      艾俄洛斯困惑了,但是卡妙从来不会骗他。
      卡妙突然双手抱住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向遭受到重大悲痛的人一样,身子软绵绵地滑下去。
      “卡妙!”艾俄洛斯一愣,忙抢上去抱住他。
      卡妙的脸色惨白得怕人,“艾俄洛斯……艾俄洛斯……”
      夜风送来他的低语,艾俄洛斯听力极好,才能勉强分辨出,“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卡妙……”他紧紧攥住卡妙的手,仿佛一放手,他就要被夜风带走了。
      卡妙轻轻叹了口气,“……艾俄洛斯……哥哥,……这天终于到了……都结束了……”
      泪水浸着破碎的月光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涌出。

      米罗久久地盯着手心里美丽的钻石,有时能一连几个小时地盯着它看,欣赏它美丽的光辉。他想到很多,但最多的还是卡妙的眼睛,唯一不同的是那双眼睛更有灵性,能够折射出喜怒哀乐来,虽然更多的时候会如这钻石一样的沉静。为了保护这颗心爱的宝贝,米罗甚至学白种人那样戴起了白手套,还从潘多拉的小侍女那里换到一个放戒指的首饰盒。然而他还是觉得委屈了它,毕竟它原来是金百合花蕊上的露珠,他还记得卡妙轻轻一拨,把它拨到手心里时的情景。这些日子他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配得上它又可以让自己随身携带的地方——那把名剑“磁”。于是,在卡妙携潘多拉参加舞会的这些日子里,总督府的佣人们都很奇怪地发现缺少了那个总是冒冒失失惹是生非的身影。身为老箍桶匠的养子,米罗从小心灵手巧,他将钻石小心地镶在镏金的剑柄上,并用花萼样的金属片固定住。当总督的马车趁着夜色驶回府邸时,他正在拂去剑柄上的碎屑。米罗得意地望着自己的杰作,长剑暗红的剑身、锋利的剑芒,配上钻石冷冽的光辉,如今更像一个高贵威仪的女王。米罗随手挥舞几下,剑锋破空的声音伴随着钻石划出的淡蓝曲线。米罗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让卡妙看到,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磁”变成这个样子,不知道卡妙会有什么反应……他忐忑不安地等在练剑室里。卡妙在家的日子,不论多晚都会来这里待一会儿,或是练剑,或是沉思,或是与艾俄洛斯讨论一些他听不懂的事情。月亮渐渐西沉下去,他看着“磁”,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时间在流逝,答应他一回来就到练剑室碰面的卡妙却迟迟没有出现……

      潘多拉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上午的阳光透过一排敞开的窗户照亮了她的路。她心情愉快,调皮地向墙壁上壁画里的天使打着招呼。从萨里埃府回来时她太累了,甚至在马车上就睡着了。她不明白卡妙为什么不在大法官的府上休息一天再走,不过没关系,卡妙总是对的。但是自己在归程中没有和卡妙讲话而是自顾自地睡觉实在是太失礼了。
      她在卡妙卧室外站住。像城堡里其他的卧室一样,卡妙的卧室也由一道门隔成两个房间,里面是主人的主卧室,而外面则供仆人活动或者亲密的朋友暂时等候的。
      现在,外面的门虚掩着,而潘多拉几乎可以肯定外室内有人。是叫起的女佣吗?卡妙恐怕还没有起床呢。想到这里她脸红了起来,责怪自己不该太冒失。这多难为情!多失礼呀!就在她犹豫着收回推门的手准备退到楼下去等候的时候,她听到了内室的门响,一个人走了出来。
      “怎么样?”是罗蜜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潘多拉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吊起来了,她没有退回去,也没有推开门进去,而是站在原地,竖起耳朵,透过门缝仔细地捕捉房间内的声音。
      “很糟。”这是艾俄洛斯·特里蒂昂的声音,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然后才说:“我无法向你详细解释,罗蜜,只能说我将尽我所能帮他度过难关,但他不能……”
      “哦,艾俄洛斯,”罗蜜突然提高了声调,带着哭声喊起来:“你保证过,他一定会活到成年!”
      潘多拉一下子呆住了。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她心里的预感向极度不祥的方向发展,她下意识地攥住了裙裾。
      “是的,我说过。”艾俄洛斯回答:“我只是说卡妙的病,这次是前所未有的重。长期过度操劳和精神上的巨大打击,就是常人也无法承受,何况是对一个患有不治之症的孩子!”
      如果说听到“卡妙的病”时潘多拉还想不顾一切冲过去问明白,那么后面的话就把她的腿生生钉在了原地,她仿佛突然间跌入了一个漆黑的深渊,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偏偏两个人的声音却不受阻碍清晰无误地钻进她的耳朵: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罗蜜已经六神无主。
      “罗蜜,罗蜜,冷静些!”艾俄洛斯把手放到她的肩膀上安慰她,“听我说!不能再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这段时间阿卡利亚斯发生太多的事,但是过度劳累只是加重病情的一个因素,更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怀疑是那封信。”
      “信?”
      “是的。跟班告诉我,在萨里埃府的家宴上,一个荷兰商人转交给卡妙的一封信。一封来自法国的……西蒙娜·德·洛林侯爵夫人的亲笔信。”
      “……”
      “卡妙说那封信上只讲到了他的小弟弟——我想他没有隐瞒什么。卡妙他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弱点。但是,罗蜜,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您是指什么,特里蒂昂先生?”
      “西蒙娜侯爵夫人……她是个怎样的人?”
      “……”罗蜜沉默了很久,就在艾俄洛斯认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缓缓地开口:“就像你了解到的那样,夫人她生育过五个孩子,但她从来不是一位母亲。”
      艾俄洛斯安静地听她讲下去。
      “就像传言中的那样,夫人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当初她嫁给侯爵时,不过是为即将出生的西蒙娜小姐找一个姓氏罢了。她有多少个男人,多少个情夫,外界有各种传言,我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这里面就包括你所知道的最显赫的那个男人……也许她只爱他一个,也许还有别人,但谁知道呢?……”
      “问这个问题也许很幼稚,但前任侯爵他为什么……?”
      “他爱她。你见过夫人吗,特里蒂昂先生?夫人是我见过最美的人。我是个粗鄙的人,但我觉得连阳光都比不上她的金发,珍珠也比不上她的容颜,……没有男人能够抵挡她的魅力,只要她想,她总能俘获男人的心。而且,重要的是,她为老爷生下了夏尔少爷……”
      “可是,……”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特里蒂昂先生?夫人她不仅美貌,而且是一个聪明的人,她从一个男爵的继女成为现在的侯爵夫人,在贵妇林立的宫廷之中取得今天的地位,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洛林家族不过依靠女人的裙带在苟延残喘,这是蛮荒之地的人都知道的事实。洛林家族表面上风光无限,但是从少爷的曾祖父起就已是徒有其名。贵族的兴亡不过是神圣陛下的一句话,洛林家的产业和利益再次获得只是从夫人嫁入洛林家开始。但是,夫人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打算复兴洛林家族,真正在支撑着这个家的,是吕克尔少爷……所以,特里蒂昂先生,虽然是伤心的问题却不得不再问你——”罗蜜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少爷他……究竟,还可以……活多久?”
      接下来是一阵长久得令人窒息的沉默,痛苦在空气中慢慢发酵。
      “卡妙他的病原本并不重,”艾俄洛斯说:“如果得以好好休养的话,他可以平安地度过一生。但是,……”又是一阵令人痛苦的沉默之后,“要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他过不了二十岁……”
      潘多拉不记得她是怎样离开卡妙的卧室的。她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痛苦的黑暗中看不到出路。从小她就知道,显贵的丈夫是她,乃至她的家族的唯一希望,韦尹家族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因此,甚至在来到西印度群岛之前,她就强迫自己去喜欢这个小侯爵,自己的一切都取决于这个年轻贵族的欢心。可现在,当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并得到他的尊重和保护后,却有人告诉她,这个看似稳固的靠山不过是徒有虚表,一个被羞耻吹起来的美丽幻境,而她英俊的小丈夫,她唯一的依靠,就要死了,……也许对于很多女人而言,成为一个高贵而富有的寡妇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潘多拉并不这样想,孤独地度过一生是多么的凄凉,她的人生才刚开始,难道要这样寂寞地消磨掉?这真是一件比死亡更痛苦的事情!更何况她将要嫁入的家族即将令人羞耻地破产!
      “天呐!”她说,双手抱在胸前,眼望着远处的天际,“上帝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大洋彼岸,有她的父母和家园,她多想长上一对翅膀,飞回那个宠着她的伊甸园。可是失去了卡妙·洛林,她还会是那个王国的公主吗?这些年来付出的、背负的、希冀的,一旦落空后的怨恨难道不会一齐发泄到这个可怜的孩子身上?她又想到卡妙,想到他的谦和有礼,想到他的英俊高贵,可他……就要死了!在娶过她之前或之后……她不敢去想将来会怎么样,成为一个寡妇或在成婚之前成为自由之身都只有一个下场:伴随着洛林和韦尹家族的破败衰落而凄惨收场!想到修道院单调干枯的生活,想到沿街乞讨遭受的皮鞭鄙视……她忍不住掩面抽泣起来。
      “再没有什么比一位美丽可爱的小姐哭泣更让人悲伤的了。”
      潘多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她惊慌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发现自己站在花园中,一个穿着古怪,留着长长刘海儿的男人站在她面前。
      那人弯下腰吻了吻她的手,刘海儿下的眼睛精光闪现,“您还记得我吗,潘多拉小姐?”
      潘多拉当然记得,这个在萨里埃家宴会上当众赞美她的荷兰商人。
      “范·海辛爵士。”她行了个屈膝礼,“您有事吗?”
      “啊,我是专程来拜访侯爵阁下与小姐的。”荷兰商人说。
      “真是不巧,吕克尔他今天有些不舒服。”
      “是的,我听到仆人们说了。这真是不幸!”他故意用了“不幸”这个词,但脸上却丝毫没有让人感到悲痛的神情,“不用说,小姐一定是因为这件事而伤心啰。”
      潘多拉不置可否。
      “请千万别太悲伤。特里蒂昂先生的医术在欧洲时就非常有名。有他在,侯爵阁下一定会很快痊愈。如果小姐劳神伤心,倒是让大人牵挂了。”
      潘多拉低下头。尽管知道他这只是表面的安慰话,可心里竟然也没有刚才那样子的悲伤了。
      米诺斯站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惜,原本要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总督,所以才急急忙忙从天英港赶来。如果不能及时报告给总督大人的话,恐怕对大人与小姐的安全有威胁。”
      潘多拉抬起头看着他,双唇张开又闭上,她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忍住了要开口询问的冲动。
      米诺斯等了一会儿,看她不开口,便说:“幸好在这里遇到了小姐,这件事跟女主人讲也是一样。”
      潘多拉对他的恭维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米诺斯接着问:“总督府上是不是有个叫米罗的佣人?”
      “米罗?您知道他?他怎么了?”
      米洛斯刘海儿下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他是个杀人犯!”
      “杀人犯?”潘多拉大惊,久久合不拢嘴,即便她不喜欢米罗,也绝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这不可能!”她想到米罗一直跟随在卡妙身边,在潜意识里,她相信卡妙不会把一个坏人带在身边。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怎么敢随便说这样的话。”他带着一贯的笑容看着面前的女孩,“我的仆人阿路贝里希有一位故人葬在加百列教堂后的墓地,每年这个时候他总要去悼念。但就在前些日子的傍晚他从那里回落脚的客栈时,遇上了一伙人……”
      “一伙人?”潘多拉不安地绞着手,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一伙人,受了伤,有两个还伤得很重。我的朋友把他们带到天英港,带到我这儿。然后那些人向我讲述了一个可怕的故事。”
      “啊!”潘多拉忍不住叫出来,心中的紧张不安扩散开来,呼吸也变得急促。
      米诺斯弯下腰,盯着潘多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们告诉我,他们曾经拿了一袋子金币和一柄□□给米罗,让他去刺杀前任总督,也就是吕克尔少爷的父亲;几天后米罗就进了总督府成为吕克尔少爷的侍童;然后,过了不久,前任总督,卡妙侯爵就遇刺身亡了,而死因是枪击……”
      潘多拉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她的面孔已经比白蜡烛还要惨白。两个人都长时间没有说话,没有冒失的仆人在附近走动,花园安静得令人恐惧,只能听到潘多拉粗重的呼吸声。
      天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年轻的韦尹小姐突然发现她只身一人来到一个充满阴谋的地方,□□的贵夫人、濒临崩溃的家族、谋杀犯、私生女……她周围一张张熟悉的可信赖的脸突然间亮出了长长的獠牙,睁着血红的眼睛走在她的周围。那些令人恐惧的只有在吉普赛人的邪灵故事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如今真实地发生在她的身边。她看到眼前一片黑暗,而她的家园在世界的另一端。
      “潘多拉小姐……潘多拉小姐……”
      潘多拉紧张地看着他。
      米诺斯微微一笑,“我想侯爵阁下一定是不知道这件事的。如果知道,他怎么还要留一个杀害自己父亲的人在身边呢?……”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潘多拉心里想。摩西斯大人已经死了,她在阿卡利亚斯能够信任的人只有卡妙了!尽管他的病这样严重,但是除了他自己还能依靠谁呢?因此没有如果,她不敢想如果!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心酸,差点落下泪来。
      “不过,大人不知道的话,米罗继续留在总督府似乎会危及……啊,失言,失言,小姐,请见谅。”米诺斯一手掩口,连连道歉,“既然今天总督大人身体欠安,那么不便打扰。小姐,我们的船队从西方进了一批名贵的香料和药材,如果侯爵先生与小姐需要的话,请尽管吩咐!”

      皎洁的明月从东方的海面上升起来,夜凉如水,透过明净的窗子可以看到点点繁星。
      艾俄洛斯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看到卡妙大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你醒了?”他问:“感觉怎么样?”突然他的目光触到卡妙枕边一支盛开的香水鸢尾,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房间内充斥着淡然而清爽的奇异香气。
      “米罗呢?”卡妙挣扎着想坐起来。
      艾俄洛斯忙过去把他扶起来,拿来枕头垫在他身后,“他很好。这几天暂时让他搬出去了。你不要乱动,这段日子里你还会觉得头晕。前些天太累了,这就是不听医生建议的后果。”
      卡妙虚弱地笑了笑,“你放心,以后不会了。”
      “你已经向我保证过很多次了。”
      “要结束了。与土著人谈判过后,阿卡利亚斯将会享有一段时间的和平。只要英国人不挑起战争,就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你前些天说的‘都结束了’是指的这个?”
      “不……”
      “……”艾俄洛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一侧的香水鸢尾。
      卡妙将它递给艾俄洛斯,“派人告诉杰克,……”
      “什么?”
      “他的禁锢解除了,他可以在欧洲自由地行动。”
      “……你终于决定要放出这条蛟龙了?!”一阵沉默后艾俄洛斯感叹:“……不会太早了么?”
      “我们需要时间准备。当她确定不再需要我时,活着的我将成为他们的绊脚石……最后的决战,将会在我的生命终结之前到来。”
      “卡妙……”艾俄洛斯突然觉得喉头发堵,他望着卡妙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就在他转身即将离开时,身后的卡妙突然低低地说了一声:
      “希望……”
      “?”艾俄洛斯转过身。卡妙的侧影几乎凝固在床幔的阴影中,但是艾俄洛斯还是能强烈地感受到那一声叹息样的词中压抑了太多的感情。
      “……”过了很久卡妙才说:“没什么,你去吧。”

      然而,卡妙没有料到的是,阿卡利亚斯不远处的公海上,一场不大不小的麻烦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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