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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奴隶贸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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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俄洛斯独自走在长长的走廊上,靴跟碰在白色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前几任总督的画像在墙壁上整齐地望着他,另一侧的窗户开得很低,白色亚麻窗帘一直垂到地面。他在一扇窗户面前站住,从这里可以将海天一览无余。西风使加勒比海上空万里无云,天空像一块清水洗濯的蓝水晶,又像一块崭新的蓝色幕布,一直垂到远处与大海交接的地方。碧绿的海水在阳光下几近透明,直到天际才又缓缓变成深沉的蓝色。几盏白帆从那里慢慢变大,水鸟的叫声夹在温柔的海风里拂着棕榈的叶片,不远处红色的阁楼和白色的风车在蓝色中绘出鲜明的轮廓,花圃中白色的篱笆一根根插到蓝色的幕布里。诗人和作家对于西印度群岛从来不吝惜他们的赞美:
“它是一座高耸的碧绿岛屿,地标层层叠叠的深色绿意,可以想见岛中蕴藏的寂静山谷;在其沉郁的深邃里有种神秘,潺潺流泻着沁凉的溪水,在那些荫蔽之处的生命自亘古以来便依照着远昔之道生生不息。这里,是高尚的野蛮人和维纳斯一样的女人们生活的人间天堂。”
离开了沉闷奢靡的巴黎,阿卡利亚斯的空气的确让人耳目一新。在背井离乡来新大陆讨生活的人们中,很多人在这里获得了新生和希望,当年老卡妙侯爵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恳求路易王同意他远征圣米洛斯。但是——艾俄洛斯叹了口气,眉头更加紧了——他们能够真正摆脱欧洲吗?旧大陆早已燃起战火,南美洲的殖民者间也已暴发了小规模的武装冲突。北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各国殖民者暂时相安无事,但谁都清楚,战争,是迟早的事。
如果在十年前,不,三年前,自己一定对于这些权力者们的游戏嗤之以鼻,尽管战争会给他带来不便,但也仅此而已。但现在,他心甘情愿地卷在其中。为什么?是心中残存的那一点儿对故土的依恋吗?
他长叹了一口气,手扶上窗棂。人心,是多么难以捉摸的东西!
新任的管家辰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面露难色。
今天早上的访客身份实在特殊,辰巳不得不进来通报一声,尽管这有可能惹得他的主人不高兴。
“你没有告诉他总督不能见客吗?”艾俄洛斯努力掩饰自己的不悦。
“我按照你的吩咐告诉他了,可是他说这事十分紧急。先生,对方可是无敌舰队的长官,我怕……”
艾俄洛斯眉头拧得更紧了。
会客室里,一个身着笔挺军装的年轻军官端坐一侧,打量着室内的装潢。他有浅红色头发,军帽放在一侧,眼神中充满锐利和少年得志的倨傲。他依靠无敌舰队的名声和自己的军衔直闯总督府。
“特里蒂昂先生?”他看到艾俄洛斯走来,立即猜到来人的身份,他站起来行了个军礼,“西班牙无敌舰队上校伊奥斯基拉。”
艾俄洛斯微笑着躬身,“斯基拉上校,实在抱歉,卡妙大人他身体不舒服,实在不能来见您。”
“哦,不要紧,能见到特里蒂昂先生也是一样。”
“?”
“先生一定会向卡妙总督转达的不是吗?”
对于伊奥的咄咄逼人,艾俄洛斯只是微微一笑,女仆为他们端来新煮好的咖啡。
“那么,是什么事让斯基拉上校专程跑一趟呢?”
“是关于通商协定的事。按照西班牙与法国双方的协定,……”
“请等一下。”艾俄洛斯打断了他,“阁下是不是搞错了。卡妙侯爵他尚未成年,如果贵国对于通商协定有异议的话,应该找大检审区法院或者商业委员会来解决,如果涉及到武力,那么穆子爵想必也会乐意为阁下效劳。”
“可是这是现任总督的命令!”
“什么?通商协定?”
“是一份新的贸易协定。允许荷兰人米诺斯凡海辛在圣米洛斯地区经营包括奴隶在内的多项贸易。协定上有大检审区法院和总督阁下的印章。有人告诉我,按照贵国的法律,他在圣米洛斯大检审区就畅通无阻了。是这样吗?”
艾俄洛斯点点头,“只要他手续齐全,是这样的。”
伊奥的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愤怒,“按照西班牙与法国双方的协定,法属西印度群岛的所有奴隶只能由法国人或西班牙人来提供!”
“我不知道,上校,原来无敌舰队也从事商业贸易吗?”艾俄洛斯别有深意地问。
“保护西班牙人的财富是无敌舰队的神圣使命!”伊奥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吧,斯基拉大人。”艾俄洛斯轻啜了一口咖啡,“可是,无论是贵国还是敝国,都是按照本国的利益来制定计划的,不是吗?何况两国之间的贸易协定只是前任总督与贵国前任新格兰纳达总督的口头约定。”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西班牙与贵国的贸易协定已经作废?”
“不,不,”艾俄洛斯微微笑着说:“您误会了。西班牙人在圣米洛斯仍旧是受欢迎的,至少目前仍是这样。我只是说局势一直在变,上校您一定比我们更清楚。”
伊奥暂时沉默了,对于从西班牙半岛上来的海军军官,他比谁都清楚目前英、法、西三国的关系。西班牙的保皇党已经与路易十四开战,无敌舰队与曙光舰队只是因为暂时的商业利益而和平共处,但是,加勒比海能平静到什么时候呢?尽管不愿意去想,但他始终是西班牙的军官。
“那么您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处理了?”他想了一会儿,说。
艾俄洛斯微笑着看着这个聪明的西班牙军官,“圣米洛斯总督有权决定我们跟谁来往,而无敌舰队同样也有保护贵国商业利益的义务。”
“那么,如您所愿!”伊奥站起来,对艾俄洛斯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去。
七天后。
一支由五只商船组成的船队由苏里南启航经小安德里斯群岛外围公海海域向北行驶,它的目的地是北美的圣路易斯安那海港。
在“狮鹫”号商船靠近船长室的一间狭小昏暗的小房间里,一个男人正靠在窗户内侧独自饮酒,海风从小窗子里吹进来,桌子上的烛火摇曳不定,他披着一件年代久远已看不出式样颜色的破旧外套,脑袋上扣着一顶棕色大檐帽,帽檐总是压得很低,红色的头发从宽檐下露出来,埋住一只眼睛,另一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却精光闪烁,他的脸不大,嘴角带着永远抹不平的笑纹。
但是现在,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看上去无精打采,懒散地灌着酒壶中的美酒,间或抬头望一眼灰濛濛的海面。太阳懒懒地挂在天上,把天空照得发白,四周都是海水,茫茫不见边界,天空和海洋之间连只海鸟都看不见。这是最令水手们厌倦的景色。甲板上充满了嘈杂的声音,年长的水手将新人打翻在地,受惩罚者赤裸着接受冰冷海水的洗礼,紧接着一阵阵哄笑。
男人无聊地将视线收回,继续用酒精打发时间。
“阿路贝里希先生?”有人在外面敲门。
“进来。”男人一扫先前的懒散,精神抖擞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老水手。
“啊,比尔,你来得正好!”阿路贝里希说,唇角带着笑意——与米诺斯一样,他经常带着笑容,但他的微笑与闪烁的目光却让人感到阵阵的阴冷——他拉过老比尔,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在桌子旁坐下,手脚麻利地为他斟了一杯酒,“老伙计,你来得正好!一个人喝酒实在没什么意思。来,为凡海辛爵士的健康干杯!”
老比尔推辞不掉,只好一饮而尽。他并不喜欢阿路贝里希,后者阴冷的笑容总让人觉得他不怀好意。况且,阿路贝里希还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这么说一点都不冤枉他,他是米诺斯有一次从苏格兰北部某海港雇来的仆人,却不是苏格兰人,没有人能说出他是哪里人,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只听说他是个破了产的贵族。他对米诺斯毕恭毕敬忠心耿耿,米诺斯不在的时候他全权负责商队的一切事务。米诺斯让船员们叫他“阿路贝里希先生”。
阿路贝里希不等老比尔放下杯子,再次为他斟满,“为了我们的财富!”
老比尔只好再饮一杯。
阿路贝里希再次举杯,“我们的友谊!”
“阿路贝里希先生,”老比尔被美酒灌得飘飘然,裂开嘴笑着,“有一件小事……”
“哦,对,我忘了。爵士不在,我们更应该忠于职守才对!怎么了?”
“是,有几个奴隶病了。”
“严重吗?”
“有一个快死了,其他的还行,但是怕他们会传染,您看……?”
“医生怎么说?”
老比尔瞪大了眼睛,“医生?您是说?他们是奴隶啊,阿路贝里希先生!”
“哦,哦,当然!我知道,好比尔!”阿路贝里希笑得更深了,“但我们应该问问医生的意见对不对,给生病者以医药,并为垂死者解脱痛苦!”
老比尔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们没有奴隶的医生,先生!”
阿路贝里希拍拍他的肩膀,他们一起走到甲板上,阿路贝里希指着后面两艘用布幔遮住窗户的商船说:“那是什么,老伙计?”
“船,先生。”
“用来干什么的?”
“运输货物。”
“那,现在运什么呢?”
“奴隶,先生。”
阿路贝里希笑出声来,帽子下的眼睛精光闪烁,“不,比尔,那是金币。”
“金币?”
“对,金币。那不是一个个黑人,那是一袋袋金币。我们要尽可能地把金币抓在手中,而不是抛进大海!”
比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米诺斯先生是个完美的人,因此,我们也要将每一件事尽量做得漂亮才好。”
“六头兽”号的大副放下单筒望远镜,对他身后的人说:“没错,长官,是他们。”
伊奥堂斯基拉(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总要把中间的“堂”省掉,以示与那腐朽的家族决裂)脸上泛起复仇者的笑意,眼睛也因此而闪闪发亮,“来得好!上尉,吩咐下来,从上风向靠近,火炮手准备!”
海面上的阳光清澄透明,能见度极广。双方都已看到了对方船队的白帆。但是斯基拉认为,“无敌舰队”的船只速度是无可比拟的,尤其是在这种风力不大的海面上行驶。
甲板上响起转舵、拉帆的嘈杂的声音,三副亲自替下了瞭望台上执勤的士兵。
“您真的要开火吗,长官?”大副问。
“当然。”
“可对方是商船。”
“是荷兰人的商船。”伊奥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纠正,“在这个海域上只有西班牙人的商船、海盗和走私船。你认为他们属于哪一类,哈维先生?”
“显然不是第一类人。”大副想了想,才说。
“这就对了,哈维先生。”伊奥向身后众人喊:“舰队加速前进!”
他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但是……”年长的大副犹豫着请示,“对于走私船,按照程序应该先予以警告。”
伊奥盯着身边这个年纪有他两倍大的谨慎的水手,“有这个必要吗,上尉?”
“这是法律,长官。”
“在大西洋上,大炮的数量就是法律!不过,好吧……”伊奥之所以妥协,只不过是因为不想与这个较真的手下纠缠下去。
于是,三艘载满舰队官兵的小艇被放了下去。
不远处的“狮鹫”号,甲板上的阿路贝里希只凭眼睛就认出了来者不善的无敌舰队。
“啊,阿路贝里希先生!”比尔绝望地叫着,在这广阔的海域,任何碰上西班牙无敌舰队的非西班牙商船都下场悲惨,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生的辛苦化为了乌有。
“哦,比尔,老伙计,放松些,不会有事的,凡海辛爵士与他们洛尔卡准将是老相识,他们不会过分为难我们的。”阿路贝里希拍拍半信半疑的老头儿的肩膀,“好了,下去准备准备吧,马上有客人就要登船了。”
很快,西班牙人的军士们就在“狮鹫”号的甲板上受到了列队欢迎。
“何塞卡洛斯卡西少尉,”阿路贝里希笑容可掬地迎上来,抬了抬他那宽大的帽子,“欢迎,长官。我是商队的副领队阿路贝里希,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西班牙军官趾高气昂地环视了一下“狮鹫”号,然后面无表情地说:“气派的商船!”
“谢谢!主人听到您的赞美一定很高兴,可惜他今天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但我怀疑你们涉嫌走私。“
“怎么会呢?长官,您真爱开玩笑!我们可是证件齐全呀!”
“哦?”卡西少尉有点惊讶,“我是说西班牙的通商许可!据我所知,从未颁发给外国人!”
“您说的是一般的外国人吧?但我们爵士可不是一般的人哟。”阿路贝里希的笑容更大了。卡西少尉努力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些说谎的惊慌和闪烁,但是没有成功。
“这么说你有西班牙帝国颁发的通商许可了?”
“那是当然,有神圣的阿方索陛下的印章呢,……除非您们已经不承认这位伟大的人啦。”他为西班牙人让出一条路,“请这边走,长官。”
“在哪里?”卡西半信半疑。
“船长室,大人。这里风大,这样珍贵的东西可不能随便拿出来的呀。”
卡西示意士兵们都留在甲板上,只带了两个人跟阿路贝里希去船长室。
“狮鹫”号停在海面上,它后面的四艘船在西风的推搡下缓缓从它身边驶过。
但走下甲板的卡西少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凭直觉觉得怪异,但具体哪里奇怪他却说不上来。也许是这个外国商人竟能拿出西班牙国王颁布的通商许可令,也许是这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令他不可思议,他说不上来。但随着他的脚步,这种异样的感觉却越来越浓。
“啊!”一声压抑着的惨叫从地底传来,仿佛地狱受惩罚灵魂痛苦的呻吟。
“什么声音?”他警觉起来。
“啊,没有什么,长官。”阿路贝里希依然笑容亲切,看不出半点虚假,“是厨房里,在屠宰牲畜。您看,这是海员们若干个月唯一新鲜的食物啦。”他打开船长室的门和窗,让新鲜空气和阳光一起透进来,“我这就拿给您看。”
但,一定有什么不对。空气里夹杂着一丝腥气,灰尘在阳光中跳跃。
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卡西的脑中闪过一道闪电,他知道哪里不对了。是船员们的眼神,冰冷、僵硬而无情,仿佛是盯住了猎物的吸血鬼。他踏上前一步,“东西在哪里?”有什么液体滴在他的额头上,他顺手一摸,温热而黏稠。一阵风吹进来,这次他闻清了,空气中不是大海的腥味,而是浓浓的血腥味……
“在这里。”一柄弯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甚至都来不及拔剑,一个鬼魅样的声音贴在他的耳朵上说:“在大西洋上,大炮和刀剑就是许可令……”
伊奥斯基拉皱起眉头,“狮鹫”号后方的船不受控制地随风漂移,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伊奥皱起眉来,显然,商队主要人员都到了“狮鹫”号上。他觉得心烦意乱,但必须耐心等待。
终于,在第二艘船尾,他们看到停泊的“狮鹫”号露出了船舷,用布幔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商船像白云一样缓缓地飘开,露出了它身后华丽的大船。
然而,“狮鹫”号上的一切让“六头兽”号上的西班牙官兵目瞪口呆了足足有一分钟。
像是一阵风吹散的烟雾,刚才挤满了人的甲板如今杳无人影。
“左满舵!”伊奥突然大喊:“火炮准备!”
“可是,长官!”甲板上的军官喊:“卡西少尉还没有回来!”
伊奥阴沉着脸,表情比地狱的堕落天使更阴冷:“他们回不来了!”
他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几十门大炮从“狮鹫”号正对着他们的侧弦和船舱中伸出来,这分明是一艘三级战舰!
突然身旁的大副将伊奥扑到一边,一枚炮弹在他们身旁不远处爆炸,木屑和烟尘漫天飞舞。因为距离过近,现在“六头兽”号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射程中。
“左满舵!”伊奥推开大副,一把拽住慌乱的传令官,“‘南太平洋’号十点方向前进,‘加泰罗尼亚’号左满舵,形成战斗纵队!”
与此同时,位于商队的头和尾的两艘商船也撕去了他们的伪装,将火炮的威力发挥到最大,向正在手忙脚乱掉头的“六头兽”号和迎面而来的“南太平洋”号疯狂轰炸。而另外两艘用布幔蒙住的商船则转向右侧离开战场。
“狮鹫”号的观察室里,阿路贝里希悠闲地喝着茶,满意地欣赏着海面上战火纷飞的场景。
“我们会赢吧?”一旁的水手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阿路贝里希喝一口茶,“赢不了。对方可是‘无敌舰队’,而我们只是小小的商队。”
“只有向他们开火,‘我们’才能活下来呀。等着瞧吧,老比尔。我是不会为爵士做亏本买卖的。告诉前方的‘第一狱’号,绕到对方前头去!”
“无敌舰队”曾作为十七世纪海上最强大的海军舰队,拥有着最强大的战舰和最优秀的海员。在战争中他们尤其能显示出他们的训练有素,不到一刻钟,纵向战斗队形已经形成。然而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对方三艘战舰向九点钟方向转舵,分别驶向己方纵队的头尾,而“狮鹫”号竟然大胆地横穿在“南太平洋”号与自己的“六头兽”号之间。
“很好!”伊奥冷笑着,“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荷兰人!”
“无敌舰队”三艘战舰随即转向,“狮鹫”号被夹在“六头兽”和“南太平洋”之间,遭受猛烈的炮火。只是因为距离太近,“无敌舰队”无法发挥远距离攻击的优势。
伊奥站在甲板上拔出佩剑,“开火!”
然而“六头兽”号发出的炮火远没有想象中的猛烈。
“长官,炮台被击中,至少有十座火炮哑火了。”
伊奥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狮鹫”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幸好动力室没有伤到……”他身后的军官小声地说。
阿路贝里希从被毁掉的观察室跳下来,看到伊奥,微笑着向他举帽致意。在他身后,伊奥可以模糊地看到,同样处于“狮鹫”号和“第一狱”号之间的“南太平洋”号主桅杆轰然倒塌。“南太平洋”号只是护卫舰,经不起两艘炮舰的夹击。
“该死的荷兰人!”他低声地咆哮。
回答他的是“狮鹫”号新一轮猛烈的炮火,“六头兽”号甲板上燃起冲天火光。
相比较公海上的战火连天,位于几百里外斯考皮洛的总督府后院就显得安静祥和得多了。
米罗气喘吁吁地跑过装饰着拱顶的走廊、白石砌成的楼梯和一侧临海装着长及地的白色亚麻窗帘的走廊,在他熟悉的镂花门前停下。但马上伴随着“嘭”“嘭”两声巨响,他人已经穿过两道门位于卡妙的卧室里了。
长长的窗帘被冲进来的风鼓起来,明净的窗子半开着,阳光充满了这个简洁而又明快的房间。
卡妙穿着睡衣,半倚在床头,讶异地望着闯进来的少年。
罗蜜坐在桌畔,小心地将水果切成小块,米罗闯进来的巨响让她心惊肉跳,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
“米罗!”她说,掩饰不住内心的怒意,“你真是越来越没有教养了……”
“卡妙!”米罗打断她的话,向前踏上一步,抹了一把被汗水浸透的额发,他的全身都带着太阳和大海的味道:“出大事了!你怎么还在睡?你……”他突然注意到他朋友苍白的脸色和疲倦的眼神,语气迟疑下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并不知道卡妙生病的事,显然卡妙也没有打算告诉他。
“没什么。”卡妙说,一手搭上额头,又放下来,“昨夜失眠了。发生了什么事?”
“哦。”米罗半信半疑地回答:“英国人或者西班牙人的军舰和荷兰人在海上打起来了!”
卡妙睁开眼睛望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喏,有人给了我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给我的人告诉我的。”
卡妙用一侧手肘撑起身子,接过纸条,修长的眉轻轻蹙起来。
上面只用经纬度写了一个海上的点,没有落款,只在右下角画了一朵娇艳的玫瑰。
卡妙的目光凝固在那朵玫瑰上,过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靠在枕头上,“把这个交给穆。”他说,将纸条递给米罗。
“这么说你不打算管了?”米罗气嘟嘟地说。
“穆知道我的意思。”
凯瑟尔荷恩艾伯斯少校从底舱走出来。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产生一种懒洋洋的舒适。无所事事的水手们在用水冲洗着甲板,擦洗着炮台的支架,主帆被收了下来,“壁虎”号随着风向缓缓移动。
荷恩艾伯斯少校有一张清秀的脸,这让他看起来很年轻,像一个少年,但是他的眼睛却像一个老者一样深沉而沧桑。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他的年龄,但是据知情人说,八年前他就已经开始在海军服役了。他性格坚强而且经验丰富,因此人们往往会忽视他外表的柔弱。
他的目光停留在靠在船头一侧的一个男孩身上,男孩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有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他是将军半个月前从里斯本港口上捡来的,在船上干着杂役的活来混口饭吃。他话不多,脾气却很坏,因此经常挨船员们的拳头,很少能看到他脸上皮肤完整。但是荷恩艾伯斯却觉得他格外亲切,也许是同样身为孤儿的身世,也许是同样骨子里流着不屈的血。
“在看什么?”他走过去,问:“一辉?”他看到男孩耳根处又有一大块淤青,心里微微叹口气。
“烟。”叫“一辉”的少年并没有转移视线。
“烟?”荷恩艾伯斯吃了一惊,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远远的天海相接的地方,的确有一股黑烟。凭航海经验他知道,有船出事了。“赛耶中尉!”他大喊。
“是的,长官。”大副看着望远镜,回答:“是西班牙‘无敌舰队’,还有一支商船队……他们好像起了冲突,正在开火。”
“西班牙军舰向商船开火?”少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真是世风日下!那么,起火的是哪方的船?”
“看不清,长官。”
荷恩艾伯斯船长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果断地下命令:“扬帆!”
“长官,要过去吗?”
“是的。这里不远就是佛尼克斯岛,决不能让西班牙人在这里为所欲为!”
伴随着一声巨响,费德里哥只觉身体被一股气浪抛上了半空。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才又从四肢百骸传来。
“长官!”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红色。他被几个人搀扶起来。
甲板又晃动了几下,爆炸的气浪挟着海水冲上甲板。
“‘壁虎’号!是英国人!”他听到三副的声音在喊。他抹了一把头上流下的血,海面上一艘战舰正从一侧向他们靠近,尽管没有看到旗帜,他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英国舰队的王牌之一“壁虎”号战列舰。
甲板上乱成一团。
“他们来干什么?”
“一定也看上了荷兰人的商船!”
妈的!他在心里狠狠的诅咒英国人,“还站着干什么!火炮手!反击!”他推开舵手,亲自掌舵。
英国战舰以远距离炮击著名,而“壁虎”号又是在上风向,因此“加泰罗尼亚”号吃亏不少,好在英国炮手的精度不高,西班牙战舰倒也没有大的损伤。但这样一来,“加泰罗尼亚”号就完全被荷兰人和英国人的战舰夹在中间了。在得不到“六头兽”号上的指令的情况下,费德里哥只好指挥战舰暂时离开这个两面受敌的位置。
与此同时,“六头兽”号也开始调整自己的位置。
“壁虎”号甲板上的荷恩艾伯斯冷静地观察着战局的变化。西班牙人的舰队向一侧似乎要离开战场,“壁虎”号紧追不舍。原先被“六头兽”号挡住的荷兰人的商船逐渐显现出来。
“法耶!”他突然大喊。
“是的,长官!”大副立即心领神会,“的确是‘狮鹫’号。”
荷恩艾伯斯皱起眉来,“原来是那个恶棍米诺斯的商船。怪不得能够给商队配备战舰!”他顿了一下,突然扬高声调,“向它开炮!”
“长官?”
“向它开炮!”他重复命令,“这是一条毒蛇,随时准备咬人的!”
“那么‘无敌舰队’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仔细观察战况,先前作战的双方都因为近距离炮击而有所损伤。“继续开火!我们不能允许西班牙人在距离英属殖民地如此近的地方为所欲为!”
于是,在“维纳斯”号悄然逼近的时候,海上就是这么三方混战的状况。
“啧啧,真热闹啊!达迪,看来,我们来的有些晚了!”“维纳斯”号美丽动人的船长微笑着说,低下头亲吻了一下手中娇艳的玫瑰花瓣。
“还不晚,阿布罗狄。‘猎物’还没有被人动过呢。”达迪语调明快地说,看到那两艘用布幔遮严的商船还完好无损,他心情很好。
“那么,好吧。告诉奥路菲,可以开始了。”他意味深长地朝西方天海相接的地方看了一眼,“还有时间,达迪,让我们陪他们玩会儿。”
“维纳斯”号径直冲进战场,而另一艘海盗船“天琴”号则靠近了两艘泊在外围的商船“海辛”号和“财富”号。‘
“玩得痛快吗,孩子们?”阿布罗狄站在甲板上笑吟吟地向战事各方打招呼。、
“海盗也敢在‘无敌舰队’面前洗劫?!”伊奥斯基拉看着那张笑咪咪的脸和他头上的骷髅旗帜,已经快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然而他的英国同事却不认为这是耻辱。
“‘维纳斯’号?是‘海上阿芙洛狄忒’!也只有他才敢在光天化日下在诸强战舰前大摇大摆地抢劫!”荷恩艾伯斯有些后悔冒失地参战了,对方的‘维纳斯’号,据说是在三级战舰之上,在与战列舰一对一的抗衡中从未落败过,在加勒比海上令人闻风丧胆。
但“狮鹫”号上的阿路贝里希显然比他更无奈,“‘海上阿芙洛狄忒’……”他苦笑着按住太阳穴,“看来货物保不住了……”
然而,“维纳斯”号却没有向“狮鹫”号开炮,而是向着战场上最完好的战舰“壁虎”号冲了过去。
“两国战舰夹击商船,真不要脸!就让我阿布罗狄来陪你切磋……”
他的话音未落,“维纳斯”号上的火炮已经向“壁虎”号的方向倾泻火药了。
“怎么办,长官?”被晾在一边的“加泰罗尼亚”号的大副请示船长费德里哥。
费德里哥咬着牙想,按照斯基拉提督的性格,一定不会对加勒比海上的海盗船放行。尽管己方损失已经不小,但是——“没有办法,”他耸耸肩,“‘无敌舰队’和海盗不能共存,如果让同行知道我们眼睁睁放走了‘维纳斯’号而无所作为的话,以后西班牙人还如何能在西印度待下去呢?”
不过,现在的伊奥斯基拉显然将一腔怒火发泄在“狮鹫”号上,尽管损伤严重,但在“六头兽”号和“南太平洋”号的夹击下,“狮鹫”号终于渐渐落到下风。
“阿路贝里希先生,”老比尔大声汇报,“弹药不多了!”
“伤脑筋。”阿路贝里希一手扶着扶栏,脸上的笑容表明他的好心情并没有被失利的结果所困扰,“向那两艘运输船传达我的命令……”
近距离爆炸引起的巨浪冲刷过甲板,夹杂着船员们的呼救声。
伊奥斯基拉已经杀红了眼,“六头兽”号紧咬住已经半数哑火的“狮鹫”号不放。但是突然,一艘体积庞大的运输船插到凶猛的火力之间,近距离挡住了倾泻到“狮鹫”号上的弹药。
“怎么回事?”大副哈维惊叫。
“六头兽”上甚至能听到这艘名叫“明日”的运输船被洞穿的船舱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再见了,我的长官。”阿路贝里希在“明日”号完全遮挡住视线前向西班牙军官们挥帽致意。
“舵手!绕到船的另一侧去,追上‘狮鹫’号!”伊奥几乎是咬着牙喊出这句话的。
然而“明日”号始终挡在“六头兽”号前。
而另一侧的“南太平洋”号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挡在它面前的是先前“天琴”号快要得手的“天贵星”号。
“扬帆!老比尔!”阿路贝里希看到两艘运输船上的水手已经坐小艇离开大船时说。
与此同时,“击沉它!”伊奥命令,声音阴沉得像地狱的恶鬼。
“可是,长官,这是运输船!”
“是荷兰人的运输船!”他瞥了一眼正努力摆脱“天琴”号追逐的“第一狱”号,说:“如果不能完全被西班牙人所得,就击沉它!”
“可是……”
“不管上面是什么!”他又补充一句。
“通知另外两艘战舰,尽快离开这里!”阿路贝里希说,“狮鹫”号已完全离开了西班牙人的火力范围。
“但是……那么多奴隶呵……”老比尔心疼地看向被“无敌舰队”无情炮击的运输船。
“他们不过是奴隶而已呀,老伙计。”
“那可是一袋袋的金子……而且凡海辛爵士会怎么说呀?”
“米诺斯大人是个完美的人,不会在意这点小损失的。”
阿路贝里希得意洋洋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一艘华丽的战舰拦在他们面前。
阿布罗狄清扬的声音驭着海风传来,“别急着走呀,阿路贝里希先生!”
“天琴”号正赶去阻止西班牙人对运输船的破坏,而伤痕累累的“壁虎”号则与商队战舰“海辛”号干了起来。
阿布罗狄嘴里叼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茫然地盯着天边出现的一道黑线。
“你说,那是什么货物呢?”达迪饶有兴致地盯着两艘布幔遮严的运输船,问。
“奴隶。”
“哎?”
“将奴隶运到美洲,将糖运回欧洲,再拿欧洲的小玩意儿去非洲换奴隶,海辛公司实际上就是奴隶贸易公司。”
“那么,这一船应该有两百名奴隶吧?”
阿布罗狄轻蔑地笑了一下,“至少有一千人。”
“什么?”
荷兰人的运输船在下沉。愤怒的“天琴”号给予“六头兽”号最强烈的炮击。“狮鹫”号弹药枯竭,任命地随波逐流。
阿布罗狄看了一眼越来越清晰的战舰群,“不要管他们了,达迪,告诉奥路菲马上离开!”
“运输船怎么办?”
“善后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与来时一样,“海上阿芙洛狄忒”的海盗船以极快的速度退出了战场,消失在海面上。
晚霞笼罩着天空,不祥的红色。
“轰”,第二艘运输船也拦腰折断,沉入水中。
“壁虎”号第一个察觉出异常,荷恩艾伯斯指挥军舰摆脱了西班牙人的纠缠,向外突围,但是,已经太晚了,顺风而来的“曙光舰队”在他们所有人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封锁了海域,二十几艘军舰将入侵者围在中间。
“‘曙光’号!”荷恩艾伯斯一眼望见法国舰队的一级战舰,脸色变得纸一样苍白。
“妈的!”斯基拉大骂,“法国人来干什么?!”
“长官……”
“闭嘴!”
“是。”
“回答我的问题!”
“长官,我们现在偏离了原来航道五十多海里,现在已经是在圣米洛斯的海域了……”
“什么?!”
“壁虎”号。
“法耶。”荷恩艾伯斯终于开口。
“是,长官?”
“宁可长眠大海,也不要成为俘虏!”
运输船沉没的地方,海水已被染成了红色。尸体一个接一个浮在水面上,他们无一例外有着黑色的皮肤,穿着破烂的衣衫,而更多的他们的同伴,则伴随着运输船,永沉海底……
海面上沉闷压抑的氛围中,战事一触即发……
“穆!快救人呀!”
“星光”号上,震撼于眼前惨状的米罗第一个反应过来。
穆悲哀地闭上眼睛。
“穆!”米罗朝他大喊,声音因为悲愤而颤抖。
“太晚了,米罗……”
米罗咯咯地咬着牙,盯着海面的眼睛里冒出吃人的怒火。血红的海水在拍打着他们的船舱,他努力不使眼睛里的泪水流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
“卡妙!”米罗突然向着远方的天际怒吼了一声,仿佛要把满腔的愤恨倾注到这一个该诅咒的名字上。
穆被他的恨意吓了一跳,“这关卡妙什么事?”
“如果他不同意奴隶贸易,就不会发生这些事!”
“你错了,米罗。”穆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总督不同意在圣米洛斯的奴隶贸易,那么这些奴隶会被卖到别处,荷兰的商人们总有销路。而总督却成了法国种植园主的敌人。”
米罗冷笑着说:“于是这些无辜的人就为了他的权力和利益而白白牺牲了!”
穆皱起眉头,心里很不喜欢米罗的尖刻,“这些奴隶是被非洲土著酋长抓来卖给欧洲商人们的。”
“那么,穆,你回答我,如果欧洲人不需要奴役别人,那些非洲酋长会努力地去抓他们的人民吗?”
“……”
“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为什么有些人要为了别人的利益而悲惨一生?”
穆不是传教士,这些话他无法反驳,因为他年轻的心里也同样的有一股无法发泄的悲伤和怒意。他向指挥官们举起手,“击沉任何一艘不投降的船只!”
七天后,天英港肮脏的水手街上一个名叫“债”的小酒吧里。
“亲爱的阿路贝里希,你让我损失了好多啊。”水手打扮的米诺斯凡海辛一脚踩在身旁的凳子上,修长的手指捏着盛满血红鸡尾酒的透明酒杯,脸上带着莫测的笑意,看着对面毕恭毕敬的阿路贝里希。
阿路贝里希也在笑,笑得一脸坦然,“米诺斯大人您真是太苛刻了,难道这不是一笔上好的买卖吗?我们只损失了两船奴隶而已,而且那两艘运输船本来也该报废了。”
“还有战舰呐。路尼虽然放行了我们所有船只,但他可不会给我的船付修理费。”
阿路贝里希的笑容更大了,“这笔钱迟早会由西班牙人来支付。更何况,以几艘船的代价让西班牙人收敛收敛,我们将会换回巨大的利润。”
“不要小看‘无敌舰队’呀,阿路贝里希。我们是商人,要低调,低调……”
“是,大人,您说得很对。只要‘无敌舰队’在西印度有一分的收敛,我们将会有十倍的利益。”
米诺斯轻轻笑起来,酒杯里晃动的液体折射出他长长的额发下闪烁不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