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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圣殿骑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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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坦的宫廷啊,大概可算诗和艺术的海洋吧。”
此刻,隆达,一座位于卡斯提亚北边的悬崖上的白色山城,英国王太后在国王的安排下带着她的女儿孙女们出游,用国王的话说:岳母难得来一趟,理当饱览卡斯提亚风光。
老中小三代四人坐在船上,正经过一处岬角,凹凸不平的岩石伸向海面,高悬空中,形成了奇幻卓绝的景色,让人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随从和其他陪客们各坐数船陪于身后,太后有意要跟外孙女们多接触,而外孙女对外婆也熟稔了很多,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拘束陌生了。
贝伦嘉丽亚不失时机,提起名闻遐迩让所有人向往的阿基坦宫廷,太后笑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我资助了很多闲得无聊的人,然后他们变成了诗人和艺术家罢了。”
大家都笑起来,贝伦嘉丽亚满脸好奇:“听说宫里还有‘爱情审判法庭’,对吗?”
爱情审判法庭?
在后世的记述里,关于阿基坦的埃莉诺的传奇记载有很多,“优雅之爱”啊什么的,但这个词布朗歇还是头次听到。
当事人却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那时我年少轻狂,其实后来想想,爱情是世界上最无理智最无可描述的东西,怎么去审判?可见这几个字连在一起根本不通。”
王后掩嘴葫芦:“别人没法审判,母后您却万不能说没法审判,当时不是还有出身牛津大学的牧师专门为您写法典著论述么!”
太后瞋女儿一眼:“我跟你父亲就是一笔糊涂账。”
王后于是不好再多说什么,想一想转到另一个话题:“理查现在还在东征的战场上?”
提起这个太后没了笑容,“唉,不懂他为什么那么爱打仗。”
布朗歇对“狮心王”倒是很有兴趣,难得插嘴:“舅舅被称为‘狮心王’,说因为他曾经被关在跟狮子一起的笼子里,结果他徒手从狮子的嘴里掏出了狮子的心脏,是真的吗?”
“啊,我还以为说舅舅身体像狮子一样强壮、心像狮子一样坚强呢!”贝伦惊呼。
王后哭笑不得:“他倒是颇得你们小孩子欢迎。”
“谁没听过狮心王的一两桩英雄事迹哇,”布朗歇撑着下巴,“我真高兴他是我舅舅。”
“你呀,”王后看着小女儿那张小脸,忍不住刮了下她的鼻子:“光听好的,那你舅舅被抓起来的事听说过没?”
“咦,”贝伦道:“舅舅不是百战百胜吗?”
“跟他打仗的是不是萨拉丁,他是被萨拉丁抓了吗?”布朗歇睁大眼睛。
“什么呀,”王后道:“他跟□□怎么打我不清楚,我说的是他曾被奥地利公爵关起来的事。”
奥地利公爵?奥地利史上哪个公爵这么牛?布朗歇飞速转开脑子。
王后道:“还是你们的外婆盘桓多方势力,给教皇、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其他各位王公贵族写信,凑足十五万金马克,才把你们的舅舅赎了回来——瞧你们这花钱的舅舅哟!”
贝伦嘉丽亚识趣地:“那这么说,其实外婆最厉害!”
王后只是笑,太后对大公主道:“你母后故意逗我欢心呐。”
“能让母后高兴就好,”王后答:“再说,本来就是事实嘛。”
贝伦甜甜地:“反正这样一说,英雄好像也不那么英雄了。”
太后与王后相视一眼,没说话。倒是小公主,等船行了好久之后才自顾自冒出一句:“经历过沧桑失败才算真正的英雄吧……”
太后闻言,饶有兴致地望了她一眼。
密林中。
“呼……哈……”
有人粗喘着气,剑尖的鲜血往下滴。
“快,抓住他们!”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了,他们循着伤者的血迹,渐成包抄之势。
“捉住他们,看我不剥了他们的皮!”眉目低沉、满脸狰狞的高瘦者道。
“是,大人!”
被追捕者有两个,一个双手戴着粗劣的镣铐,身材魁梧;另一个受了伤,鲜血从他肩膀的洞口不断涌出,又因他强行压住而引起浑身疼痛的颤抖。
“莫莱诺,”戴着手铐的人扶住受伤者,湖蓝色的眼睛望一眼不远处豺狗般叫嚣的人,“够了,你走吧,不要管我。”
“不行!”如果布朗歇在这里,会惊诧的发现莫莱诺赫然就是曾雨夜借宿的那个莫莱诺,他以剑拄地,勉强站直身体:“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出来,怎么能让你重回到刽子手手中去!”
“我既然答应了天主前往圣地受处罚,那么我甘愿被缚。”
“头儿!”莫莱诺哀求:“谁都知道,你冒犯了加利西亚国王,他不会放过你的!”
他从头儿衣衫褴褛的间隙中看见他鞭痕道道的躯体,火烙刀割的印记,头儿脖子上还戴着颈环,边缘被磨得血肉模糊——这可是他的头儿啊,曾经那样一剑威服四方的头儿,如今却被狗般虐待!
他策划了这么久,他打听他押送北上的路线,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可当他真的在那阴森森黑洞洞的地穴里找到人的时候,他只升起一个字:逃。
……
地穴寒气渗渗,其中不止头儿一个犯人,不知纳西斯从哪里又抓了好几个人来,个个像狗般被链条锁着,有两个被抽打得皮开肉绽,旁边有大钳子,另一个已经奄奄一息,袒露的胸口处已被活活地揭开一块皮!
……
莫莱诺不想再回忆,他更加用力的捂住伤口,坚定了决心,哪怕是死,他也决不让他的头儿再遭受人间炼狱!
大海汹涌,岸线漫长。
太后一行登上了一处礁石,缓作休息。
太阳渐斜,彩霞漫天,不远处可见出海的渔船陆陆续续返航,太后找了一处高地坐下,望着远处沉思,王后嘱咐仆人随从们注意事宜以及安排返程,贝伦和克洛兹四处探索去了,剩下布朗歇,想一想,不声不响坐到外婆身边,随她一起静静的看向远方。
萝丝见状,笑了笑,为太后披上一件披风,朝公主睐睐眼,轻轻退了下去。
“哎呀!”太后倒是被披风这一动作惊醒过来,返头看看,又瞧见身边的小外孙女:“你不去玩儿,散动散动?”
布朗歇答:“看看海挺好。”
“久了就腻了。”太后道。
布朗歇笑:“海洋壮丽,对着它总觉得自己会变得平静。”
太后道:“是啊,瞧这金光洒在海面,如此光芒四射,可我感觉它照在我身上的时间不会长了。”
布朗歇陡听这样悲伤的话语,登时有些慌乱震惊,不知该如何安慰,劝解?
“世间总有分离,”太后却如常,她望向海面,眯了眯满是皱纹的眼睛:“我的孩子,我已经活得够久了。”
不知为何,布朗歇一下子泪流满面。
“我见识过人间最繁华的场景,品尝过世间最美妙的爱情,也经过很多波折磋磨,”太后道,“如今我到这里来,是尽我作为母亲的最后责任,我来看看我的孩子们,看她们到底过得好不好。”
布朗歇说不出话。
太后似乎也没想她接话,继续说下去:“……孩子们总让人操碎了心,就算他们再强大,做父母的也总担心自己没有保护好他们——有一天,小阿布,你也会有你的孩子,你会悉心呵护他,盼他平安快乐的长大。”
布朗歇骤然想起自己那个还未来得及出世便永远失去了的婴儿,一时不知此昔何昔:“……孩子是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我们的人,对吗?”
太后一诧,回过头来,发现她泗涕的脸,吃了一惊,忙将人一把搂到怀里:“哎唷我的乖乖,这是怎么啦?”
一面找帕子给她擦,布朗歇很不好意思,低着头任她,乖乖地。
“我的小心肝哟,”太后给她擦干净了,瞧着小花猫般的脸,哭笑不得,哄她:“外婆说着玩的,阿?”
“才不是呢。”
她倏尔意识到,这可能是外婆的最后一面。
于是揪住老人的手,不放了。
太后头次见识小女孩儿展现的黏糊劲儿,没有不高兴,相反小女孩儿可能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这么反常,心想这倒是个温厚的,一时感慨,展开披风,将人好好的裹在怀里,拍着她的背:“不要怕,不要怕,外婆在呢。”
小女孩儿只紧紧回抱住了她。
太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两人一时无语,随后太后慢慢道:“你知道你的外祖父亨利二世吗?”
“诶?”
怀中小人儿扑闪着大眼睛,太后笑了:“他很爱他的孩子,可他和他的孩子也打得不可开交,所以你说孩子们算不算背叛?”
她在接刚才的话题……布朗歇明白了。
“但他说,‘身为国王,我为王位争取自由权;身为王子,他们就不能吗?——他们可以骂我和造反,这才是我要的儿子。’”
布朗歇瞪大眼。
“所以背叛不背叛,其实也不那么重要,关键在于,你有没有一颗强大的心。”
“可是……”布朗歇忍不住道:“如果有一天,所有爱你的人都离你而去,难道不会觉得很失败,很绝望吗?”
“他们为什么离你而去呢?”
“嘎?”
“爱是彼此的,亲人之间也许有血缘牵绊,但如果是爱人,是朋友,那么,你要明白一点:你不能一味索取,而从不付出。”
“我……”
太后吻吻小外孙女的发顶,“好吧,虽然不知道我的小阿布为什么会提这些问题,但阿布,没有人会永远爱谁,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一系列牵绊、一系列关系构成的,他们如果离你而去,只能说他们已经坚持到他们所能给予你的尽头。有些人的尽头很长,有些人的尽头很短,你要体谅,同时看看,你的尽头又有多少?”
布朗歇默默抹了下眼眶,千滋百味同时涌上心头,心情难以平静。
同样是面对死,她与外婆,何其不同。
彼时她万千不平,至今亦难以完全平复;而现在,她的外婆告诉她,为人一世,先要做人;而做人做人,先做的是你自己。
不要老去埋怨别人,责怪别人,世间很多事,上帝会知道。
这是历经沧桑的老人以极其温和的口吻告诉她的,也许老人没强求她的外孙女儿要懂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这只是她一时感慨,但她的外孙女儿,在这海风习习、海浪轻拍的岸边,如醍醐灌顶。
一些曾经不能原谅的人和事,骤然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