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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摄政之权 ...

  •   兰斯加冕回来后,布朗歇参加了第一次“楼上会议”。
      “楼上会议”,即国王的行政会议,因为在卢浮宫二楼正中央的房间举行,只有大贵族能参与,因此人们更习惯以“楼上会议”代指。
      从奥古斯都留下来的规矩,国王的参政院共四个机构,“楼上会议”居首,大家内部讨论各种征税问题、上诉案件及重大事件,往往一开就是两三个小时,等到会议结束,一般也就是传达命令的时候了。
      外界有一种谣言,说路易八世病笃之时并未指定王后摄政,因此人们揣测,王后——不,现在该尊称太后了——太后摄政是“楼上会议”选择的结果。而路易八世在位不过三年,是故“楼上会议”的成员大多仍旧是老王菲利普·奥古斯都的旧臣,他们此刻微妙的分成了两派,一派以老臣鲁瓦等为首,精于官场,老道油滑,堪称不倒翁;另一派年轻一些,多是路易八世临终时在场的,以博韦主教兼高等法院大法官米隆为首,他们自称临危受命,是新的顾命大臣。
      于是布朗歇在新旧两派顾命大臣的吵吵嚷嚷里带着新王路易九世结束了她的第一次“楼上会议”:什么实质性的结果没有,倒是让她看出来,其实就是年轻一辈想向老的夺权。
      而不管成功与否,无论新老中的哪一派,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她静观形势,并不强调自己的存在,有时碰到他们口中说的她不懂的条文政令,事后尽量找人问懂,然后教给儿子。
      这天会议刚散,大家陆续正要下楼,突然楼下传来激烈高昂的一声:“我要求见国王!”
      那是一个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被卫兵拦着,他能进来是因为他身上居然有老王签发的王宫通行证,他喊道:“奥古斯都曾经应允我们自己选出市长,可这一切都是骗局,骗局!”
      他提及老王奥古斯都,大家不免给他几分面子。鲁瓦听那人说话的口音,睇一眼面沉如水的博韦主教,很快心中有了主意,悠悠然下楼,示意卫兵松开挟着的人:“你叫什么名字,因何求见国王?”
      “大人,”中年男子虽然平民装束,但料子却是极好的料子,手上还戴着宝石戒指,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他道:“我叫纪尧姆,是博韦教区的一名商人。”
      “哦,”鲁瓦意味深长:“博韦教区?”
      “是的,由于我们那儿经济发达,二十一个行业的手工业者及行商们组成了一个维护我们正当利益的商会,老王在时,允诺我们选出六名代表,与主教派的六名代表竞争,两组各指定一位候选人,市长人选从两位候选人中确定。”
      “主教派?”鲁瓦问,
      纪尧姆不安的捏捏手中的帽子,“您知道,主教拥有辖区内的钱币铸造权,人多势众,如果我们不组织起来,我们活不下去。”
      “啊呀呀,”鲁瓦道:“你这样一说,博韦主教岂不显得很冷血无情?”
      他一副状似不平的样子,米隆鼻子里哼出不知意义的一声。
      “主教派本来就通过财政方面的许多不正当手段控制了城市,”纪尧姆着急道,“次次选举,我们的人总是输,迄今没赢过一次!您说,难道其中没有猫腻?”
      “够了!”国务秘书莱昂站出来,斥道:“博韦几天前发生暴乱,刁民围住了市政府反对新市长,致使秩序混乱,我看你也是领头人之一吧,居然让你漏网,还敢告状告到这儿来,卫兵!”
      “在!”
      “把他抓起来!”
      纪尧姆挣扎:“主教卖官鬻爵!由于他的敛聚勒索,平民百姓们的钱囊羞涩不堪,他的豪华府邸耗费的都是人民的血汗钱!他们寻欢作乐,是国家的蛀虫!”
      莱昂阴沉道:“还不堵住他的嘴!”
      这时纪尧姆因为不顾一切的抬头而瞟到了人群中的博韦主教,大叫:“就是你!是你下令打死市民,打死了我们的同伴!是你——唔唔唔唔!”
      又上去两个士兵,几人把剧烈挣扎的商人制住,强押着他走了,
      一楼大厅里的人交头接耳,太后张张唇,又闭上。

      吃完午饭之后她心神不宁,想一想还是叫来巴特罗缪,让他查查上午那个叫纪尧姆的商人被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在卢浮宫?然后她来到议事厅旁边国王们通常用来办公的那间房,记事官正坐在角落里他的小桌子上奋笔疾书。
      见太后驾到,他慌慌忙忙站起来,深深弯腰:“日安,陛下。”
      自路易八世去世,这里几乎空置,太后摆手示意他平身:“我记得你叫古尔维尔?”
      “是的,陛下。”
      “新王年少,我也还不太熟,差点把这儿忘了。”
      记事官勉强笑笑。
      太后本来说想找些资料,转念一想,现成的移动记忆库不就在眼前嘛!古尔维尔虽不到三十,然而十几岁就已经入宫做事,起码在路易八世当政的三年里,她目之所见他就已经做了三年的记事官。
      这是一个看起来似乎毫不起眼的人,终日坐在他的小桌子里,连头都很少抬。
      “坐吧。”她道。
      他抬头看她一眼,又飞速避开:“是的,谢陛下。”
      太后也坐下,却没坐在正中国王那张庞大的胡桃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某些必须避讳——而是找了把更靠近记事官的位子坐着,“想必你知道我们国家真实的财政情况。”
      记事官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他睁大眼,很不安地:“——陛、陛下?”
      “我不去问财务官,因为我知道他定不会跟我说实话,”太后坦率地直视:“你记的东西多,听到的东西更多,我想,你能帮我解惑。”
      她用这样恳切的语气说出来,这个几乎来说是有着帝国最最尊贵身份的人,记事官踌躇了,他垂头看着手边刚刚写了一半的纸,一滴汗滴下,模糊了上头的字迹。
      “——你很为难?”
      “陛、陛下,您知道,我的本职工作是——”
      “如果说出来会令你得罪某些人,那么我向你发誓,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记事官绞着手,半晌迸出来一句:“陛下,我已经辞职了。”
      “什么?”太后讶异。
      “国务秘书说……”记事官顿一顿,“我正在写我的辞职报告。”
      “啊,国务秘书,博韦主教那派的人,”太后看看秘书,马上明白了什么:“你是自己辞职,还是被动辞职?”
      “……”
      “我懂了,”太后道:“那你想继续留在这个职位吗?”
      “太后的意思——”
      “我可以为你转圜,如果你愿意留下。”
      记事官先是不敢置信,但两分钟后,他的欣喜消失了:“感谢陛下抬爱。只是,只是……”
      太后的脸色渐渐沉下:“宫中的事物都被莱昂把持了吗,连我都没法保你?!”
      记事官惶然,嗫嚅着不敢作声。
      他不作声,太后益发沉重,因为这代表着默认。
      哈!
      她怒极反笑,“好个莱昂父子!他们俩一直以来获任多种职衔,扩充自家地产,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想让我继续做瞎子,聋子!”
      记事官扑通跪下:“我企求太后把我的恩典给纪尧姆,他来是为了百姓出头,是为百姓请愿,也许他有些冒犯,但他是无辜的!”
      ——没想到还有这遭。太后缓和了神色:“你起来罢。实话告诉你,我之所以来,本来也是为了早上的事。”
      记事官原是想着拼一把,这会儿闻言是万万没料到,差点呆滞住。
      “我坦诚待你,望你也坦诚待我,”太后道:“如果总是遮遮掩掩,那么我们将一事无成。”
      记事官:“……”
      “你认识纪尧姆?”太后问。
      记事官回过神,为了那句坦诚以待满脸通红,瞬间有了羞愧之心,老老实实答:“是的,陛下,我是博韦人。”
      “原来如此,”太后明白了:“那他说的博韦市民反抗政府,政府镇压导致平民死伤多人,也是真的喽?”
      “市民们是压抑不住愤怒了,”记事官捏紧拳头,愤慨道:“我父母在老家,他们写信说一年忙到头,结果不但是空忙而且时刻要应付征税官,交不起税便要挨打!市民们围堵市政府正是因为征税官征税的时候打死了人,还把尸体挂在墙头不许家人收尸!且不是一起两起了!”
      太后道:“……法庭呢,为什么不打官司?”
      “博韦主教本身便是最高法院的法官!就算他不是,教会仲裁难道还会偏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吗,谁告状,到了牢里,说不定换来更严苛的一顿严刑拷打!”
      轮到太后陷入沉默。
      记事官平息着胸脯,良久,他仅有的难得的爆发像是冷静了,低头,“……抱歉,请原谅我的失礼。”
      他回复到了平日里的低眉顺目。
      太后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房间里一时静得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许久,太后道:“你告诉我,我们的财务状况到底如何。”
      记事官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那纪尧姆?”
      “纪尧姆的事我会照看,但若想彻底解决,却不是那么简单。”太后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自有道理。”
      记事官“哦”了一声,想不到有什么“彻底解决”法,但此刻的太后自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魔力,仿佛她说到就能做到似的,再一想反正自己要辞职了,于是彻底放开束缚:“……全都是空的,陛下。”
      “全都是空的?”太后没理解过来。
      或者,不愿意理解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就是说,没有一个地方有钱。”
      当一切摊开,小小记事官反而镇定了。
      太后不相信:“全……部都是空的,那国家怎么维持运转?”
      “把明年的预支过来。”
      “……什么?”
      “今年把明年的税收及各项收益先收了拿过来用,实在不够再挪用后年的,或者大后年的,寅吃卯粮,陛下,就是这样。”
      “那今年过去了,明年呢?”
      “跟今年一样,举债,吃得精光。”
      “但我听路易讲过,我们可以发放一些任职书或者设立只有虚衔的爵位,让需要的人来购买……”
      “杯水车薪,陛下,”记事官道:“更何况时至今日我们已经重重叠叠设了不知多少虚职,再说,每卖出一份任职书,财务大臣还要抽三分之一的回扣——当然,也不一定全部是他自己拿了,这是由鲁瓦大臣那一派控制的——这样,大家怨声载道,而宝座上的人一无所知。”
      “也就是说,新国王刚刚上台,而国库早已经破产了?”
      “若要我直截了当的回答的话,我只能说,是的。”
      太后苦笑:“有时候人们说得对,不了解情况的人比了解情况的人更加幸福。”
      记事官不语。
      “然而,生于忧患,”太后自己给自己鼓劲,“既然知道了,视而不见只会将来喝下自己酿下的苦酒,为了避免以后受苦,我只能试着承担了。”
      您怎样承担?记事官想问,事情再没有比眼前更糟的了。
      太后像看出了他的疑虑,微笑道:“总有办法的,古尔维尔。”
      记事官半信半疑。要到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老到他都睡在壁炉前的躺椅上,给儿孙们讲当年王宫里的故事,他才会怀着钦佩感叹道:“圣路易能封圣,与他有个好母亲分不开。那是一个坚韧的女人,王宫险恶,但她仁爱而强大的保护却时时刻刻都在。”

      记事官走后,太后召来了鲁瓦,问他如何看待纪尧姆一事。
      不可否认,她打着鲁瓦与米隆不合的主意,想鲁瓦助她一臂之力。
      然而三朝老臣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直接道:“太后,请您休要插手此事。”
      太后没料到他如此不给面子,讷讷:“您不是——”
      “我是为您好。固然我看米隆不顺眼,但这毕竟是他教区内的事,属于教会管辖范围,与国王无涉。”
      太后好一会儿才找回语言:“对于宗教事务,国王确实不应插手;可若是世俗事物,总该国王和领主们裁决吧,而且博韦主教那些严苛的惩罚和过高的税率,应当重新考虑。”
      “博韦主教也是世俗领主。”
      “……那国王的权力呢,国王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臣民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吗?”
      “陛下,别忘了一国国王在加冕时的誓言,第一是保护教会,第二,才是保护自己的土地。”
      “那我可以吊销主教的世俗权,”太后抿紧嘴唇,“换句话说,断绝与他的神职无关的全部收入,他的领地、修道院——”
      “他会反击,陛下,”鲁瓦不疾不徐道:“他可以向自己上司兰斯主教求援,就算目前兰斯主教未能到位,他也可以直接上书教皇。您想跟教皇作对吗?”
      “……”
      “君权神授,陛下,一国王位想要稳固,先得取得教皇支持。何况咱们的新王尚未成年。”
      太后挣扎着:“教皇陛下固然有他的权力和威望,可当国家的内部出现问题,我们不该治理?”
      “所以,这里面有很多难处,”老臣道:“您如果想要王权凌驾于教会之上,那么,请先看看隔海英国的亨利二世。”
      “我的外祖父?”
      “是的,当年亨利二世与大主教贝克特之争,就是王权与教权之争,最后,贝克特身死,而亨利二世负荆请罪——陛下,这可不是什么学术讨论,这是生死战斗。”
      “……”
      “您得学会妥协,学会谈条件,学会掌握分寸尺度,”老臣道:“最重要的,学会忍耐。”
      太后默然。
      “不好了,陛下,不好了!”一名信使闯进来,后面哗啦啦跟了一大片闻声而来的贵族。
      鲁瓦喝道:“什么事?”
      “不幸的消息,”那信使风尘仆仆,单膝跪下:“陛下,各位大人们,以布洛涅及布列塔尼为首,贵族们在旺多姆集结,整合了军队,正往巴黎而来!”
      “啊,”一名贵族惊呼:“多么可怕的背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另一名贵族接道:“加冕礼上他们都没来,一定另有打算!”
      “他们想怎么样,”谁冲口而出:“布洛涅伯爵要篡位吗?”
      “放肆!”鲁瓦叱,转头向太后:“陛下,我请求召开紧急行政会议,讨论对策。”
      太后双手紧紧握住,指尖发白:“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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