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探望伤员 ...
-
庭院里,二王子罗贝尔和弟弟阿尔冯斯正在比划着木剑,突然听到骏马飞驰而来的蹄声,一位身着龙骑卫服色的骑士冲进了前院,侍卫跑去为他抓住马缰,骑士下了马,大汗淋漓,气喘吁吁:“队长,叛军们到达了科贝尔!我们该立即采取行动,不然来不及了!”
鲁瓦及米隆同时从台阶上下来,骑士朝他们行礼,班德拉斯跨前一步:“仔细说,埃尔。”
“叛军们打着‘将国王从外邦人手里解救出来’的旗号,他们势如破竹,他们发起冲锋,布洛涅伯爵自称为拥王者,他说国王才是君主和一国之首,而非摄政太后!”
“诬蔑!”班德拉斯道。
“就是,”妮可愤然:“国王尚未成年!”
米隆问:“各城市难道没有抵抗吗?”
“有些抵抗了,有些没有,主教阁下,”埃尔答:“现在外面风声很多,说什么的都有,很多人分不清是非。”
“路易九世才是正统!”米隆道:“先王对布洛涅伯爵那么好,布洛涅简直狼子野心!”
“好了主教,”鲁瓦开口:“现在说这些没有用。班德拉斯队长。”
“大人。”
“我们能组织起像样的团卫兵吗,或者说,我们能否守住巴黎?”
班德拉斯道:“城内兵力有限。而属于国王封地的军队,尚未完全到达。”
“——这么说,你并没有把握?”
“我正在收集敌方详细资料,要了解情况之后,才能作出判断。”
国务秘书哼哼:“还有闲情了解情况,人家都打到门口了!”
班德拉斯看也没看他,国务秘书径自讨了个没趣,不甘道:“既然布洛涅伯爵反对的是太后摄政,那我们就请太后暂时让出‘摄政’之号好了,反正——”
太后还没说什么,米隆先一步喝断手下:“莱昂!”
莱昂摸摸鼻子,迎着主教严厉的目光,发现自己犯了蠢。
太后摄政是个幌子,实权实际在“楼上会议”手里;而布洛涅伯爵绝不会想不到这一点,说实话,他的清君侧也不过是个幌子,假设他真的攫取权力到手,他一定会把少年国王牢牢控制在手里,到时仍然是“楼上会议”做主,只不过“楼上会议”只怕变成为布洛涅伯爵的一言堂。
所以,最担心的不见得是此刻背脊挺得笔直的太后,反倒是米隆和鲁瓦两位。
是故鲁瓦一开始就提出迎战,只不过节节败退且败退得如此之快,恐怕是一帮安溺久了的老臣怎么料想不到的。
米隆踌躇了下,用自路易八世去世以来头一次显得友好的语气与鲁瓦讲话:“大人,或许我们可以试着和谈?”
“筹码呢,”鲁瓦道:“主教阁下愿意让出自己的利益?”
“我区区一个主教,哪有什么筹码,大人太抬举我,”米隆笑:“王国的和谈,当然是王国的筹码。”
鲁瓦皮笑肉不笑:“只怕王国能拿出的筹码,布洛涅伯爵看不上。”
米隆耸耸肩,“大人还是坚持打?”
“我们还没有失败。”
“等到失败就更没筹码了!”米隆扬起手臂挥舞了一下:“我们都成了猎物!”
“主教,”鲁瓦平静地道:“加冕时我们曾在主面前发誓,效忠我们的国王。臣子为了自己的野心与利益跟国王打仗,无论是过去和将来,都将处死在斩首台上!”
“好吧,好吧,大人,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米隆见谈不拢,眼珠一转,“那么,退一步讲,为了最大程度保全实力,我们是否该撤退?”
“愿意聆听您的高见。”
“巴黎城防疏漏,如果叛乱分子们四面包围,一,我们守不住;二,我们无处可逃。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撤出巴黎?”
鲁瓦白眉紧缩。
主教继续:“既然他们的目标是巴黎,目前援军尚未到达的情况下,我们何必呆在这里当靶子。先撤出巴黎,找到地方周旋,就算打不赢还可以走,也许还有扭转局势的机会。”
“主教阁下说得对,”国务秘书连连点头:“对极了。”
反正就是不想等死罢了。
鲁瓦环顾众人一眼,见大家表情都差不多,再转向太后和国王,“陛下的意见呢?”
太后心想,讨论的时候不问我,决定的时候锅却让我背,真是……
她道:“听两位大人决定。”
贵族们惶惶如惊弓之鸟,听到撤出巴黎的命令后纷纷回家收拾包袱,唯恐被国王队伍扔下似的。一开始队伍拖拖拉拉宛如出游,一天行进不了几里,也没有明确的方向,直到在奥尔良的郊外与拉马什伯爵的队伍迎面撞上,这边措手不及,那边毫不客气,他们的骑兵飞快的冲了过来,龙骑卫虽然仓促下勉强拉起了队形,然而贵族们乱成一团,有些被冲突进来的骑兵逮住,杀掉,女眷们发出可怕的叫声。
一切都乱了。
步兵们的长矛,骑兵们的剑,灰色的原野上,穿着绣有百合花徽制服的士兵们一个一个倒下,他们张着嘴朝着蓝天,仿佛在向天空讨还灵魂,新鲜而残酷的伤口由温热渐渐变得冰凉。
马也被刺死了,头挂在嘴唇的外边,躺在它们周围的冰冷的血泊中,血沾污了马衣和马鬃。
最后国王军队不得不狼狈败逃,溃散的队伍四分五裂,太后及国王在班德拉斯的保护下开始了一场精疲力竭的急行军,原野似乎无穷无尽,没有道路,只有干掉的泥印在骑士们的身后扬起一阵烟尘,车辙轳轳,浑身叫嚣着散架。
直到傍晚,再铁打的骑士也撑不住了,当遇到一条溪流的时候,队伍停了下来,男人们都急忙伏下身,抢在马蹄弄脏溪水前去喝水。班德拉斯为太后与国王弄来了一杯,水中可以看见一些细细丝丝的不知道是什么的脏东西,太后沌了一沌,待那些东西沉下了些,才叫来几个小的喝上面略清的一层,最后才自己喝了下去。
“我们得找个地方先行整顿,”班德拉斯说:“弄些吃的,搞些补给。”
太后点点头,“你伤都好了吗?”
“陛下不必担心。”骑士答。
“那鲁瓦呢,他一把年纪,是否受得住?”
“目前似乎撑得住,”骑士答:“不过这只是刚开始,日子久了,恐怕不行。”
“米隆呢?”
骑士摇摇头。
太后诧异。
骑士道:“他没跟我们一起,走散了。”
太后看看四周残兵剩勇:“我们还剩多少人?”
“不到一千,陛下。”
“前面是什么地方?”
“布卢瓦。”
太后眼睛一亮:“布卢瓦是王室领地。”
“是的,陛下,不过在那之前,按现在的速度,我们得不眠不休八个小时赶路。”
这是要人命!
太后瞧瞧面色已经憔悴得不行的几个孩子:“也许……拉马什伯爵的军队追不上我们了吧?”
“——应该是,”班德拉斯并非不体谅人情,他也知道这一下午已经到达极限:“大家又累又饿,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如果能遇到村庄,便再好不过。”
啊,村庄!
热水,食物,床铺!
突然觉得天堂也不过如此!
这话仿佛给队伍打了强心针,本来人蔫马疲的众人闻言硬是又强打起精神来,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倒确实发现了一个村庄,然而却是一个被烧毁的村庄。
漆黑的夜笼罩着大地,使得白色的烟仿佛更清晰起来,让人联想到当时红色的火舌是怎样吞没了一切。众人靠近,倒塌的墙壁,焦黑的木板,烧热的石头,枯萎的树,全都可怕地混杂在一起接着……而所有这些,比不上当他们看到那一排排的尸体。
太后瞥见,立刻吩咐侍从和妮可,不要让孩子们出来。
圣殿骑士立在尸体前,沉默的,画了个十字。
太后来到他身边,双手合十:“愿上帝保佑你们安息。”
鲁瓦也过来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招手示意他的侍卫去查看尸体。
侍卫们弯腰检查了一番,禀报:“大人,看装束是村民,其中夹杂着少数士兵。”
“哪里的?”
“像是——布洛涅的徽章。”
“下去吧。”
“是。”
废墟影影憧憧,那些烧焦的、弯曲的树木好象许多沉默的、注意力集中的鬼怪,它们在残壁上张扬着它们的影子,诡异的裂开大嘴,叫喊着,呜咽着,又好像魔鬼吞噬着,狞笑着。
“既然叛军来过,那这里也不安全了,”鲁瓦道:“我看布卢瓦也不见得安全。”
那哪里是安全的?
现场谁都想问,但谁也没问出口。
气氛荒凉而悲观。
“先休息吧,”太后突然道:“休息好才有精力谈别的事。班德拉斯,辛苦你带人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些食物,有固然好,没有我们另外再想办法。”
“是,陛下。”
骑士队长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肚子咕噜咕噜叫。
孩子们带着茫然不安与闹得直响的肚子睡去了,太后披了件斗篷,下了马车。
月光苍白的照在眼前的满目疮痍上,地上横七竖八呼呼大睡的倒了一地,太后穿过那些交错在一起的大腿和胳膊,遇到了正在值哨的埃尔。
年轻人轻声地:“陛下?”
太后道:“班德拉斯呢?”
“队长正在休息。要我叫他吗?”
“不不,没什么事,让他好好睡一觉吧。我随便走走。”
“好的,我跟随您。”
太后没有拒绝,她静静走了一阵,又停了一阵,望着苍凉的远方,似乎出了神。
年轻的士兵不敢打扰她,直到露水冰凉了睫毛,太后才回过神,她看到一堆篝火,红红的火光暗暗的,似乎有人还未休息,她道:“我们过去看看。”
“陛下——”埃尔欲言又止。
“怎么了?”太后瞧他似乎知道情况。
“那儿是伤员,有个人快要死了。”
“那我更该去看看。走吧。”
伤员们被聚集到了一处,粗糙的包扎了伤口。伤势较轻的已经睡了,伤势较重的疼得睡不着,看见太后,他们瞪大了眼,有些抬起身子勉强致意,有些人则尽量站起来。
“快歇着罢,”太后道:“你们为了保护国王英勇战斗,我来向你们表示感谢与敬佩。”
大家纷纷表示感激,太后问:“伤势最重的那个呢?”
“这里,”一个人答,把头枕在他膝盖的另一个人稍稍抬高:“陛下,他已经不行了。”
太后快步走过去,蹲下,望着眼前这个满头溢出黄豆般大汗的小伙子。
他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胸口被白色的绷带扎着,血在上面逐渐化开,范围越来越大,让人触目惊心。
“嘿,醒醒,”托着他的人道:“太后陛下来看你了。”
年轻人似乎已经意识模糊了,从咬紧的牙齿间透出嘶哑而又刺耳的气息,仿佛夜间的凉爽空气对他的呼吸有所帮助似的,他想竭力争取然而争取不到。
太后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握着的手烫得像燃烧着的煤块,而太后的手又是那么冰凉,冷的刺激是那么大,以致于小伙子微微睁开了眼睛,集中注意力,力图回到真实中来。
他的同伴道:“卡恩,太后陛下和你说话呢,她知道你这次受伤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她为你受苦而感到悲痛。”
年轻的伤员听到“太后陛下”几个字动了一下,先是看向和他说话的人,而后,因为感受到那只冰凉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于是他的目光移向那只手的主人。
“是您握着我的手吗,夫人?”他声音微弱地问,“您是太后陛下?”
“是的。”太后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好,”受伤者费力地说,“谢谢您,你是王国里最尊贵的人,您能来看我,我死而无怨了。”
太后听见这个“死”字,再没法控制自己,一下子抬起头来,如果伤者更清醒一些的话,能感觉到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孩子,好孩子,”她极轻极温柔吻了下他的额头:“愿我能用我所有发过的仁愿,来换回你的性命。”
伤者却没有回复她,因为他的眼睛紧紧地闭上,仿佛他开始跟不可征服的死神进行斗争。
伤口周围的血又渗出来一圈,他突然弹起来一下:“妈妈,妈妈!”
“他不行了。”他的同伴制住他。
小伙子的脸从苍白变成了铁青色。
这副情景是可怕的,因为这是一个生命最后的挣扎,颤抖,剧烈,一点一滴,仿佛刀尖剜割着心脏。
“妈妈!”他发出最后一声叫喊。
“我在,我在。”太后用力的握住他的手,泪如雨下。
他一下子安静了,睁开迟钝的眼,入目是如洗的星空。
头下意识地动了几下,随后,一动不动了。
握着的手渐渐变得冰冷。
“——陛下?”埃尔轻轻走过来。
“鲁瓦说我应该学会克制,”太后不知道对谁说,她的脸埋在那只依然握住的手里,谁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可是……”
尾音飘散在空气里。那一夜,一个女人做了决定;一个帝国的命运也随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