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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出人意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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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论布朗歇太后掌起实权来,是从库尔布瓦之围开始的。
那个时候帝国面临最危险的关头,博韦主教米隆带着人马临阵倒戈布洛涅阵营,拉马什伯爵与叛军汇合,各地小领主小贵族见风使舵摇旗助阵,布洛涅伯爵风头一时无两,法兰西的纹章眼见裂成两半,形势岌岌可危。
得知国王人马逃到了库尔布瓦,布洛涅伯爵不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率军气势汹汹而来,库尔布瓦上下人心惶惶,鲁瓦得报,看看剩下的人马,叹气,在房内一夜没睡,做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
于是,他找了个借口,把太后母子送出城,去一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老臣廷辩无敌手,一旦真面对打仗,对战略战术完全没有概念,情报非常混乱,他那个认为安全的地方,是纳伊。
而在布洛涅伯爵计划里,库尔布瓦是佯攻,他真正的目的是蒙莱利。
纳伊是蒙莱利的门户。
……
由此可见,太后与国王的百人卫队正好落入虎口,宛如送上门的肥肉。
伯爵闻讯,大喜过望,立刻拐道率部合围过来。
狭路相逢。
面对漫山遍野的敌军,饶是龙骑卫也慌了,连班德拉斯都紧皱眉头,按紧长剑。
这真是凑巧,还是己方内部出了叛徒?
疑云涌上每一个人心头。
少年国王永远不会忘记,那种真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金戈铁马,敌人磨刀霍霍。也是那一次,他母亲排开重重保护,不再站在所有人的最后,而是来到所有人的前头:“靠拢到我身后。”
她冷静而清晰的声音让卫士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后在班德拉斯指挥下,惊奇地执行命令。
反正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太后与她的卫队长低语几句,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终只见太后神情肃然,而卫队长一手放在胸前,行了个标准的骑士礼。
明明怆然,却不知为何大家突然充满斗志,谁先嚷了一句:“保护太后,保护国王!”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了起来:“保护太后!”
“保护国王!”
太后面向他们划了个十字,围起纱巾:“天佑法兰西。”
群情呼之:“法兰西万岁!”
以班德拉斯为首,率领几十名骑士出乎敌人意料主动发起突围,布洛涅伯爵阵脚虽不致大乱,但被他打开缺角,接着龙骑兵这边全是骑士的优势显现了,他们相对步兵来说机动得多,马上开展横向运动,把敌人的步兵拉开间距,再突然转向,等伯爵哇哇指挥着步兵前来合围的时候,他们一队人竟然从合围的空隙中跑掉了!
部下报告的时候,伯爵简直以为听到了什么天方奇谭,己方多少人,对方多少人——居然让对方逃了!
是谁也忍不下这口气,也不可能忍下这口气,谁都知道,他要是把国王干掉,那帮老不死的不拥护他也得拥护他,于是伯爵立马点兵点将,抛下笨重的步兵,自己带人直追!
他以为对方完全凭侥幸。他要是知道太后怎么打算的话,他可能不敢这么玩了。
头一个就是方向错误。伯爵以为国王一行肯定得回头往库尔布瓦蹿命,干脆他佯攻变真攻,一举把库尔布瓦拿了,看这帮人还有什么玩头。
可卫队在太后指挥下根本没往库尔布瓦方向走,以致伯爵一开始追岔了道,白白错过了最佳追击时间。
第二个是他根本没料到太后的胆大。卫队沿着塞纳河一路跑,一路号召群众一路收集各路被布洛涅打散的残部,尤其是从纳瓦拉赶过来刚继承完纳瓦拉王国连王冠都没戴热的香槟伯爵蒂博四世,这简直是最最有力的支援,也是战事开始转向的起点,稍事整顿后,太后与蒂博一合计,在半路上黑着伯爵。
正追得来劲的伯爵怎么也没料到对方居然敢杀个回马枪,而本身队伍拉得过长,在追击战展开的第四日清晨,太后与蒂博所率八百人,在阿涅勒突然截击已松成一字长蛇阵的布洛涅伯爵三千骑兵。
这一记冷不防让伯爵吃了大亏,十亭军被灭了九亭,最精锐的轻骑兵全军覆没。倒霉的伯爵欲哭无泪,挥起鞭子展开夺命逃亡,一直到塞纳河畔,瞧见条小船赶紧渡河,才算拣条命。
消息传回库尔布瓦,城围自解。顾命大臣们万没料到伯爵竟然在太后手里吃了个大亏,啧啧感慨之余不免赞叹,而蒂博四世正式对外宣布支持国王,无疑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有这棵大树在,一时半会儿布洛涅伯爵是兴不起什么大浪了。
布洛涅伯爵返回领地,不管他是真认栽还是打算积蓄力量东山再起,反正暂时是消停了。太后并没有追究责任,按她对顾命的话说,只要日后我们强盛,他就得认清形势,更何况,他毕竟是亲王。
顾命们听此番话,方意识到太后远见卓识,绝非一般妇人女子,于是他们第一次征询太后:亲王蔫儿了,但双布仍剩其一,敢问太后定夺?
布列塔尼伯爵嘛……
他与布洛涅伯爵,一个是“没头脑”,一个是“不高兴”。“不高兴”解决了,“没头脑”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吧,是他没头脑,真对付起来不难;坏处吧,还是没头脑,不懂得见好就收,这会儿还做着四处洗劫大发横财的生意呢。
太后很客气,先派出信使,礼貌的跟他交涉,表明希望和平解决的态度。布列塔尼伯爵一瞧,咧嘴笑了:“布洛涅认栽了干我屁事?大家不过借于佩尔乃奥古斯都儿子的名头来用一用,有种过来跟我打一架啊!”
他把信撕了让手下人把信使冷嘲热讽了一顿放他回来传话,太后一听,好吧,既然你都提出要求了,咱也不跟你白白浪费口水,就明刀明枪的干一仗。
蒂博四世主动请缨,说他的军队根本还没打过瘾。太后也不矫情,亲自为伯爵送行,道:
“每一次发生叛乱、威胁王位时,总有一个辉煌的胜利使一切重新平静下来。伯爵,愿这荣耀属于你。”
“不,陛下,”蒂博骑在马上微笑,眸子幽深碧绿,“我虽然很想把这荣耀采摘回来送给您,但显然,您已经亲自赢得了这份荣耀。”
她一愣,随即也笑了:“那么,预祝你胜利归来。”
他再深深看她一眼:“我会的。驾——”
他挥鞭而去,与此同时,太后的大部队重返巴黎,除了每隔几天收到一封香槟伯爵亲自写的战报之外,太后重启暌违了将近三个月的“楼上会议”。
或许不能再叫“楼上会议”了,因为此时的行政会议不再由寥寥数位大贵族组成,太后战后第一次行政会议,即通知政府所有成员参加,出席者主要包括各位国务秘书、财政总监、大法官以及负责外交事务的官员。在这次会议上,太后作了一次很有名的讲话,她向官员们宣布了自己的各种愿望——实际上,通过这种方式,她的这些愿望也就变成了必须遵守的规则。
她的愿望是:如果没有事先知会,四位国务秘书不得随意签署任何文件;
以上规定同样适用于财务总监;
大法官不得随意动用国玺;
教士大会的主席必须直接向太后本人汇报工作等等。
太后解除了博韦主教的所有世俗职务,将主教之叛国行为上报教廷,交由教皇裁决;将莱昂父子“请出”会议,同时派人清算他们这些年来侵吞的公产……
太后明了财务的重要,没有钱,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她让财务部对国库近两年的收入支出整理成册呈上,这下好了,一时间明细账簿整整有十几册之多,从钉子到线头,还不是全部。妮可抱怨说这是有人不服故意使绊子为难您呢,太后却不言语,当真挑灯细看,连熬了几个通宵,看得妮可又是心疼又是恨自己帮不了忙,只得尽心服侍,一主一仆相当辛苦。
太后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尾,她并不是这方面专家,不可能一下子提出什么真知灼见,但更不会不懂装懂胡乱指手画脚招人笑话——她只是看完,也并不说什么,但从此以后随身携带一个记录本,把财务发生的一切情况全记录在这个本子里:每件事都有非常简要的说明,用她自己独特的记录方式,只消扫一眼,就可以知道现有资金状况,已经花了哪些钱,哪些项目需要安排支出……也就是说,无论什么项目,只要财务总监没有跟她商量,没有事先记录在这个本子里,那么,财政部就一分钱也不能花。
笨法子,但至少目前有用。
她发现国家处处有贪赃枉法行为,她早就想采取一些行动,可她也明白,不可能一蹴而就,有些甚至会拖延很久也不一定能付诸实施,她只能苦心经营。
唯一欣慰的是前线传来的接连不断的好消息。
布列塔尼伯爵碰上香槟伯爵,好比比武场上耍流氓型选手碰到智慧型选手。何谓耍流氓呢,就是打不赢就跑,死赖着不认输,偶尔回头瞅一眼发现有空子可钻就立马搞偷袭,顺便一路偷鸡摸狗弄得老百姓见了他们如同见到了强盗;智慧型选手呢,正面对上那是教训了布列塔尼一次又一次,奈何骨子里接受的还是正统骑士教育,虽然碾压敌方,但对手要是放下了武器也不好直接干人家赤手空拳的啊,于是这么打倒、抢劫、挑衅,再被打倒、再抢劫、再挑衅一路下来,太后没不耐烦,行政会议上的人们不乐意了:干嘛总这么容忍布列塔尼流氓团啊,他算哪根葱?!
现在他们说话倒是有底气了。太后想,但她明白蒂博,与其说他容忍布列塔尼,不如说他是尊重法兰西的骑士精神。
对方是流氓,他不是。
行政会议一再请求,太后终于给伯爵发布正式敕令:如果布列塔尼再不正式投降,就让他老家都回不去。
既然有了命令,香槟伯爵不再为难自己。
说实话布列塔尼伯爵就一大老粗,狂妄与下作并存,愚蠢和狡猾交织,自己总认为自己很有几分本事,遇见一个“利”字就忍不住,所以次次心存侥幸,见缝就钻,屡教不改——香槟伯爵仁至义尽,真要收拾他不费吹灰之力,一招引蛇出洞,就把没头脑兼不知死的全部主力一步步诱到挖好的坑里,打了一场教科书一样经典的歼灭战。
大结局,是流氓团在一块山坡上被团团包围,布列塔尼首先放大话,大话不成变狠话,狠话不成转软话……香槟伯爵一概不听,等风向有利了开始放火,箭雨浓烟一起来,射死熏死的不计其数,想突围的变成了屠杀,没突围成的最后连站的力气都没有,灰头土脸的布列塔尼伯爵总算知道了什么叫真狠,直到晚上,他被活捉着摁到香槟伯爵跟前跪下,大喊“哈利路亚!”
这回他老老实实了,还得小心翼翼揣摩香槟伯爵的脸色,希冀能捡回一条命。
香槟伯爵叫人给他松绑。
布列塔尼伯爵脸上一下笑开了花,站起来,转动着手腕:“老弟,若你是布洛涅伯爵——”
“我让你站起来了?”
“阿?”
布列塔尼伯爵反应也挺快,马上重新跪地装孙子:“蒂博阁下——啊不,我是否该称您陛下?陛下您大人有大量——”
“这是法兰西领土,不是纳瓦拉。”
意即在纳瓦拉他才是国王。
布列塔尼伯爵厚着脸皮嘿嘿,不敢拂逆他:“好,好,伯爵大人,遇到您我认栽,我发誓,以后遇着您我就绕道走,二话不说,成不?”
“可以宽恕你罪孽的不是我,是法兰西国王。”
“好好好!我立即给国王写信,宣布臣服!”
香槟伯爵凝视他。
咚咚,咚咚,布列塔尼在那幽深的绿色里开始打鼓:“——伯、伯爵?”
咚咚,咚咚,鼓声愈发激烈。
“我给了你很多次机会。”
布列塔尼感觉不妙,他硬扯起笑:“这次我是真服了,服了!”
咚咚,咚咚。
“若我信你,成了一个笑话?”
“我发誓以后再不踏出布列塔尼半步!”为了保命拼了:“上帝作证!”
香槟伯爵不为所动。
真不该之前作死那么多次,布列塔尼伯爵觑觑周围杀气四溢、橐橐士兵的脸,后悔不迭。气氛像绷到极点的弦,但后悔也来不及,他只能哭丧着脸:“我将向所有人宣布,终我此生,忠于法兰西,如有违背,我先杀了我自己!”
座上人淡淡地:“有些人专用免罪符洗罪,花不了几个钱。”
天啊,凭什么我之前认为他好欺负?布列塔尼伯爵只差底裤也没卖出去:“那您想让我怎么样呢?”
敌人予取予求了。
伯爵达到目的,微笑,站起来,朝左右示意。士兵们一把架起他。
布列塔尼伯爵慌乱地大喊:“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
香槟伯爵走过他身边。
布列塔尼试图抓住救命稻草:“伯爵,我全都答应您,只要您吩咐!您饶了我——”
“我只是让他们带你下去盥洗、休息,唔?”
绿色的眼低头俯视他,随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布列塔尼瘫坐在地上,望着那背影,忽然凉飕飕地,才发现自己后颈已经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