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26、伯爵千金

　　风和日丽，天气再好不过。
　　成片的绿林，瓦蓝的天空，银色的河流，法兰西的景色那么令人赏心悦目，尤其在骑马而来的几个年轻人经过的路上，春天把飘香的鲜花和绿叶撒在他们路过的地方，伴随着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引得远处种田的农人引颈眺望。
　　“陛下，陛下！”
　　“怎么了，儒安维尔？”
　　最前头的骑士收住马缰，回头。
　　骑着白马的青年追上：“您病刚好，当心，跑慢点儿。”
　　“哈哈，病好了所以才要更畅快，是不是，兰孔？”最前头的骑士大笑着朝另一边不紧不慢赶上来跨黑色高头大马的武士道。
　　名叫兰孔的武士颔首。
　　“打完仗您就大病一场，太后多担心！她专门从蓬图瓦兹的王室小教堂专门请来珍贵的圣物让您触摸，您病才好，现在又要让她难受了吗？”白马青年道。
　　“好了好了儒安维尔，每次没辙就拿母后来压我，”法兰西年轻的国王陛下耸耸肩：“明知道我最敬重母后。”
　　儒安维尔笑。
　　“啊我真想她！我将近一年没见到她了，我从未与她分隔这么久！”国王朝天空大声呼喊道。
　　“可惜在那之前，您还得先来一趟普罗旺斯，”白马青年指指远处浪涌般的紫色，“看那一片片薰衣草，普罗旺斯的标志！”
　　“哦你在笑我？”国王瞥一眼：“我根本不想来。”
　　“可太后让您来，”儒安维尔笑容更大：“我们的国王陛下要相看他未来的妻子了。”
　　“普罗旺斯伯爵贝朗热五世——”国王喃喃：“又是个南方人。”
　　“您不喜欢南方人。”
　　“他们老是叛乱。”
　　“香槟伯爵也是南方人。”
　　“除了香槟伯爵。”
　　“噢陛下，”儒安维尔摇摇手指：“听说普罗旺斯伯爵虽地处要冲，但他本人甘于平淡，况且——”
　　“况且什么？”
　　“啊，您终于对您未来岳家感兴趣了？”
　　国王一脸无可无不可。
　　儒安维尔叹气：“难道您对您未来的妻子也不感兴趣？或许她长得很美呢？”
　　“母后看中的总是好的。”
　　“……”儒安维尔倒。
　　倒是向来沉默寡言的兰孔开口：“听说亨利三世也会参加此次贝朗热家的舞会。”
　　“什么？”儒安维尔瞬间活过来了，直瞪好友：“亨利三世？我怎么不知道！我告诉你，据说这次图卢兹伯爵的叛乱一开始他其实想掺和一脚的……”
　　库尔布瓦之围后四年，图卢兹伯爵雷蒙德七世于圣诞节在会见封臣的庄严集会上向英国国王的使臣行臣服礼，置法国国王的召唤于不顾，法王给他写信，他非但不回，还一鼓作气拉起了个反法联盟。
　　参与该联盟的主要是卢瓦河南部的领地和城市，包括普瓦提埃、波尔多、圣埃米利永等，最开始噱头十足，气势吓人，而他们再度集结举起的旗号，仍是因为摄政太后。
　　——也是不能有点新创意了。
　　宣传攻势很猛，法国南部的贵族老爷们终日闲得无事，爱扯各种逸闻，于是各种书面和口头声讨纷纷出笼，内容大多属跟风听来尔后在他们脑子里浮想联翩五百字足以发挥到一万字的宫廷秘事：譬如太后行为不端，其实是香槟伯爵蒂博四世的情妇啦；与图卢兹的罗曼主教有沾染，不然图卢兹伯爵为什么那么生气，因为主教老是听太后不听他的啦；还煞有介事的引出一首蒂博四世作的诗，言之凿凿的说那首诗中受到赞颂的夫人正是卡斯提亚的布朗歇！
　　好嘛，反正极力刻薄之能事，总之让人认为其不配受到尊敬、更不配掌权就是了。
　　咳咳。
　　以上为小道暗传，明面上当然还是要点面子，为点儿风流韵事就打仗有损大老爷儿们的风度，于是正式行诸于字面上的理由是：
　　一、太后独揽大权，控制国王；
　　二、迟迟不为国王娶亲，这一定是来自卡斯提亚的外国人有意拖延国王的婚姻，因为国王一旦结婚，母族对他的影响就会削弱，妻族上位；
　　三、新上任的教皇格列高里九世推行宗教裁判所，太后虽然未加干涉，但对抓捕异端似乎并不积极，这实在太不虔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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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之理由信手拈来，贵族们三心二意，又利欲熏心，当年认为一个女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不配坐上宝座，如今又卷土重来。一开始国王本打算让佛兰德尔伯爵率兵出征——在香槟伯爵的保举下，这位伯爵三年前从监狱里放出来了，为此特赦大恩他发誓他从此永不背叛忠心耿耿——然而当一些贬斥辱骂最终不可避免传到国王耳朵里时，十六岁的少年愤怒了，他向大臣们宣布，他要亲自领兵出征！
　　大臣们赞成反对的各占一头，最后等太后裁决。出乎意料的，母亲没有阻拦，她对儿子道：“战场能更加磨砺你的心智，孩子，如果是你的弟弟们，我必让他们安乐，可是，你是国王。”
　　你有你的责任。
　　儿子明白母亲话里未竟之意，力含千钧，他跪下，满含热泪：“母亲，我明白。”
　　于是十六岁的国王第一次领着他的军队上了战场。
　　做母亲的好像太冷酷，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她做了很多。
　　先是让班德拉斯把新收不久最得意的徒弟也是剑术最好的兰孔派给国王贴身保护；其次，写信给香槟伯爵，希望他适时援手；第三，让佛兰德尔伯爵竭力辅佐；第四，拨出大量钱财为骑兵步兵配备最好的装备、成千的战车，以及各种攻城专用装备：抛石器、云车、木塔车等等等等，还有军队每到一处各个城市负责供应必要的给养……
　　金币如流水般的花出去，平日抠得不行的太后却一点也不心疼。
　　初出茅庐的国王起初并非顺利，然而既有佛兰德尔伯爵这名老将在，又有香槟伯爵大力支援，王家军队还是慢慢扭转了局势，南方老爷们由一开始的气势汹汹变为色厉内荏，中途企图和谈不成又恼羞成怒不再直接跟国王这支武装到牙齿的军队硬碰硬，改把矛头指向帝国最坚强的后盾香槟伯爵——绕道偷袭——当然这一阴谋也落空。在断断续续大大小小战争将近一年后，随着国王越到后期越势如破竹，普瓦提埃、波昂热、博福尔等相继投降，贵族们益发人心涣散，最后图卢兹伯爵顶不住了，他拉下脸给香槟伯爵写信，最终，以香槟伯爵为仲裁人，国王与图卢兹伯爵在莫城会见，双方达成调解。
　　调解的条件是：图卢兹伯爵交给国王三座城堡作为抵押，并且在圣母院大教堂当众谢罪；王室作为回报，与他订下婚约，约定图卢兹伯爵的女儿未来将嫁给国王的一个弟弟。

　　“……与普罗旺斯联姻，我国就可以加强在地中海部分的影响力；况且，要是您得到了伯爵千金欢心，从某个程度上来说，不也是对英格兰王的一个重大胜利么？”儒安维尔挤眉弄眼。
　　兰孔道：“听说贝朗热五世有四个女儿。”
　　“啧啧，看不出来啊，大木头你从哪里把人家弄得这么清楚？”
　　“既然英格兰王参与，那么我们就要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儒安维尔咋舌：“——你师傅教你的？”
　　“窥破对方意图，预先看出对方想要刺出的每一剑，”兰孔淡淡道：“一招制敌——师傅说我尚待磨练。”
　　“不是很懂你们这种狂热。”儒安维尔摇摇头，拉回话题：“说起来亨利三世怎么还不娶妻？嘿嘿，真论的话，陛下您可以称他一声表舅吧？”
　　“他比我大不了多少。”国王心不在焉的答，忽道：“你们有没有听到——”
　　他顿了下，儒安维尔马上警惕地：“听到什么？”
　　国王笑了：“不是敌人，你们有没有听到——歌声？对，就是歌声。”
　　“大军已经返回，我们这次来普罗旺斯没带多少人，当然得小心。”儒安维尔一面解释一面竖起耳朵：“兰孔，你听到了吗？”
　　兰孔凝神：“好像有。”
　　“我怎么什么也没听见？陛下您耳力真好。”
　　“隐隐约约的，啊，看到屋顶上的十字架了吗，那边有教堂，”国王一夹马腹：“我们去看看！”
　　“喂等等！”儒安维尔操心地，一面朝后边的人喊：“快跟上！”

　　他们看到的，除了教堂，还有火刑柱上烧焦的一具漆黑的尸体。
　　“哦，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儒安维尔低头划十字。
　　国王下得马来，火刑看样子已经过去有一会儿了，因为通常来说总会围着一些看热闹的人，而现在小广场上一个人影不见。
　　他后面的人也纷纷跟着下马，儒安维尔侧耳：“呃，我听到歌声了，从教堂里传出来的。”
　　兰孔道：“是圣歌。”
　　“歌者在为死者安魂吗？但既然被烧死，应该是宗教裁判所判定的异教徒吧。”
　　“自从格列高里九世上位，对异教徒抓得越来越紧，审判也越来越严苛，”兰孔皱起眉头：“动不动就火刑，这已经不是我们看过的第一起了。”
　　“据说英诺森三世是被异教徒刺杀而亡，”儒安维尔放低声音，神秘兮兮：“自此格列高里九世对异教徒恨之入骨，发誓要为他的叔父报仇。”
　　“那个刺杀者不是被抓住了吗？”
　　“不单被抓住，还被乱剑当场砍死。”儒安维尔点头：“但人家不解气呀，如今又是教皇，权势滔天，想怎样就怎样，你拿人家有什么办法。”
　　他耸耸肩，兰孔道：“听起来格列高里九世倒是对英诺森三世情深义重，可他叔父死的时候并没有把教皇之位传给他，而给了洪诺留，不是吗？”
　　“洪诺留上位时都七老八十了，”儒安维尔撇撇嘴：“再说他也没当几年，最后三重冕仍戴在了侄子头上——哎，谁清楚教廷内里那些见不得人的纠纷哩，说不定中间做做样子！”
　　“……我看没传给侄子，说不定是因为叔父早就看出这侄子心狠手辣。”
　　儒安维尔惊奇的瞪大眼，随后差点没忍住：“——啊我最最勇武的兰孔！没想到你内心如此天真！”
　　兰孔张张嘴，又闭上，看儒安维尔一脸憋笑的表情，最后抱着剑走到一边去了。
　　儒安维尔到底没绷住，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正欲跟国王讨论讨论刚才神奇的结论，却发现国王似乎神游天外。
　　“陛下？”
　　国王陛下伫立不动。
　　儒安维尔不解，再次出声：“陛下！”
　　“这歌声真动人，我被它迷住了。”
　　儒安维尔侧耳聆听：“好吧，我承认，确实十分美妙。不过在宫廷里也并不缺少唱得好的歌喉，不是么？”
　　“不，”国王道：“我说的动人，不是说技巧或者嗓音好，而是指这位歌者本身蕴含的感情。通常安魂曲唱来多选低沉女音，就是为了曲调里安慰逝者魂灵之意，而此位歌者自身并非低沉，甚至我可以肯定，这是位年轻小姐，可她的感情却真挚悲恸，足以让人动容。”
　　年轻小姐，儒安维尔玩味地琢磨着，“……那我们进去瞅瞅？”
　　国王点头。

　　教堂不算大也不算小，弥撒时间已经过了，跟外面一样空空荡荡，只最前头的木长凳上还稀稀拉拉坐着两三个人，而唱歌的人正跪在圣像前，三人进去的时候，曲目正好落下最后一个音符。
　　这也让他们的动静突兀的显现出来。
　　女人们扭头看。
　　凳子上的一名妇女年过中旬，一个是个小丫头，看起来不过十岁，以及坐得远一些的一名老妇；而跪在地上那位，如国王所料，是位妙龄少女，十二三的年纪，脸上戴着面纱。
　　见来者均是年轻男子，那小丫头先动了，满脸慌张的去扶地上的少女。少女站起来，走到中年妇女身旁低低说了两句，妇女应着，起身，带头，领着她们朝门口走来，看样子是要离开。
　　国王率先侧身让路。儒安维尔眨眨眼，却在三人经过时唤道：“这位夫人——”
　　说实话他并不想喊中年妇女为夫人，因为她那一身粗布衣服打扮，并不像贵妇。
　　然而后头戴面纱的小姐，虽然看不出她面纱下的真容，但飘逸的服饰、袅娜的身段、高雅的气质可以同古希腊少女之神媲美。
　　小丫头显然是她的侍女，这又明显是位小姐——真真怪异。
　　中年妇女听到他开口似乎想回应，但少女却脚步不停，于是中年妇女顿一顿，随即朝他们提裙行了行礼，赶紧追上去了。
　　目送背影消失，儒安维尔吹了声口哨：“唷，不理我们。”
　　兰孔道：“那妇人是少女的仆人，而非长辈。”
　　“看出来了，”儒安维尔道：“大概是某家的贵族小姐想溜出来玩，身边小丫头又懵懂，于是只好找熟悉外边的仆妇引路吧。陛下，您觉得她长得怎么样？”
　　“嗯？”
　　“那位小姐呀，”儒安维尔促狭地朝兰孔挤挤眼，“对吧，木头，我看生得不错哩！”
　　国王失笑：“她戴着面纱，你看得清？”
　　“美人儿嘛，单那一双妙目，面形轮廓，又如此绰约风姿，不必全容，已窥一二。”
　　“你不是偏爱金发。”国王调侃。
　　“啊陛下，”儒安维尔笑嘻嘻：“黑发也有美人儿，您看您的母亲，年轻时必然是位美女。”
　　“是的，我也觉得黑发更顺眼。”国王抓一抓自己遗传自父亲的金发。
　　是更亲切吧！儒安维尔想吐槽，若放平时，他一定怂恿着追出去，可脑海中浮现那位不知面貌的贝朗热家大小姐……算了，他道：“马上就要到人家地盘了，不如我们在这儿休息一下，陛下您也顺道整整仪容什么的？”以见未来岳父？
　　后半句他没说，但国王秒懂，他挥挥手：“行吧，赶路一上午了，让大家进来坐坐，去问问有没有水。”
　　“明白。”儒安维尔得令而去，国王却没有立即坐下来休息，而是走向教堂中唯一剩下的老妇：“婆婆，外头那个人是谁，他犯了什么罪被烧死了？”
　　近看才发现老妇已垂垂老矣，皮肤皱得如同干枯的老树皮，她正闭着眼祷告，闻言掀一掀眼皮，又垂下。
　　国王没有催促，反倒在她旁边坐下了，等老妇再度睁眼，发现年轻人正跟她一样，也阖着眼做祷告。
　　所有侍卫们都进来了，却都小心翼翼，没发出半点儿声响。
　　半晌，庭中响起老妇喑哑的嗓音：“……不该死的人死去啦……不该死的人死去啦……”
　　国王倾听。
　　“一个殉道者，一个清贫的、受人爱戴的人……一个老头子……”老妇喁喁自语：“就因为他布道，他认为赎罪券是不当的，他激怒了教廷……他死啦，死啦！”
　　“您认为他是个好人？”
　　“吓！”老妇跳起来，看一眼耶稣基督，又看看年轻人：“上帝饶恕我，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她逃也似的飞快走了，身形灵活得不像她这个年纪，仿佛身后有什么恶鬼在追她。
　　国王与兰孔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