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27、橡树底下

　　普罗旺斯伯爵贝朗热五世膝下有四个女儿，个个花容月貌，平民百姓毫无顾忌的谈论此事——尽管其中最小的不过三岁——但在百姓们想象中，这完全不是问题。
　　伯爵如此大张旗鼓的为女儿操办婚事，不止法兰西王室，连对岸的英国王室都请来了，如此盛况，若说谁谈起来不带点儿眉飞色舞口沫横飞，那简直枉为热情的普罗旺斯人！
　　总之连续半个月，关于那一晚舞会各种极尽夸张奢华的描述还在居民们耳边口口相传，什么年轻的法兰西陛下对大小姐玛格丽特一见钟情啦，英国国王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确实到了普罗旺斯并亲临舞会啦，最小的四小姐豪言壮语以后自己也要当王后啦等等，各种流传出来的逸事足为人们添够今后半年的谈资。
　　贝朗热五世大腹便便，与其说他是个贵族不如说他更像个商人，他是成功的，因为他如愿为她的大女儿取得了法兰西王后的桂冠，同时，他也把他的二女儿成功推销给了英王亨利三世。
　　法王与英王成了连襟！
　　不过贝朗热五世的成功不止于此，在后世的记载中，我们还可以发现，不久之后他又把三女儿许配给了亨利三世弟弟康沃尔的查理，最后，小女儿贝阿特丽丝与路易九世的弟弟安茹的查理联姻。
　　四姐妹嫁两对两兄弟，普罗旺斯伯爵夫人又有了另一个称呼：“欧洲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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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那是以后的事了。且说当下年轻的法王带着一纸婚约返回巴黎，刚入城便被人认了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国王！”
　　在巴黎及附近，国王名声远扬，他是贫民的朋友，乐善好施，虔诚谦和——穷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的涌来，如蚁附膻，一行人差点被冲散，儒安维尔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不由己被越推越远……好在兰孔还在国王附近，他只能大喊：“保护好陛下！”
　　围在最中间的人却不慌不忙，他解下钱袋，面对着衣衫褴褛的人们，给出五个苏，十个苏，有些实在面黄肌瘦的，二十个苏。人越聚越多，甚至直接撞到了骑士们的大腿，然而近卫们习以为常，因为国王早有明令越是这种状况，越不准推搡穷人。
　　钱很快布施完了，穷人们依旧不肯散去，有些是感谢着国王，有些则因为没分到而眼巴巴盼着，国王喊：“索尔邦！”
　　“在！”
　　“还剩多少干粮，全分了！”
　　“阿？”
　　“反正已到巴黎，分！”
　　“是！”
　　于是国王又派了一波面包，无论多少，总能让人填饱肚子，眼看着太阳要下山，人群终于稀稀拉拉散去，儒安维尔重新回到国王身边，整整衣衫，长吁一口气：“陛下，有时候我真佩服您。”
　　“哦？”
　　“您平日里没事就说看看某某乡的穷人去，给他们弄点吃的——我总以为是打猎的幌子，没想到比打猎累多了！”
　　“每逢耶稣受难日，母亲总要到教堂，”国王道：“弥撒完之后布施，我是跟她学的。”
　　儒安维尔感慨：“您就要见到太后陛下了。”
　　“唔，”国王望向卢浮宫方向：“如果没有母亲，也许我的为人、我的一生，我对国家的治理理念，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可否认，太后无论作为摄政，还是一名母亲，都非常出色。”
　　“是啊，我毫不怀疑，她必为上帝所关爱，为上帝所喜见，受人尊敬并欢迎。”
　　“您与她真是感情深厚。”
　　“你不会明白，”国王道：“初登王位的时候我们面临众多困难，母后为了保卫王国所呈现出的力量以及更多的美德，我毕生难忘。”
　　“啊，库尔布瓦之围，是吗？”
　　“还有去兰斯加冕的途中。”
　　“欸？”儒安维尔精神一振，秘闻？
　　“我们是被平民百姓们簇拥着登上王位的，母亲告诉我说，在这个讲究礼尚往来的世上，一定要记得回报他们。”
　　“所以您对他们那么好？”
　　国王却不愿再多说，他一夹马腹，快跑了一小段，“看，大橡树！”
　　儒安维尔跟上，识趣的转移话题：“是啊，不知太后在那儿不在？”
　　“已经过了请愿时间了。”国王口中说着，却仍是放慢了速度：“时间真快，想起上一次我随母亲来听民众请愿，仿佛仍在昨日。”
　　“是的，我记得当时最后一个人陈述的是他最小的女儿被逼得入了修道院的事。”
　　青葱茂密的草地上，立着一棵枝桠虬张郁郁葱葱的大树，它的树盖庞大，宛如一柄巨大的大伞，笼罩着底下的绿茵。
　　太后每天弥撒，吃完早餐，召开行政会议，把最紧要的事情处理了，再吃午饭，小憩一会儿，接着，如果国王在，她会和他一起来到宫外这棵大橡树底下，不论平民还是更低一级的佃农穷户，都可以围坐到他们周围。
　　所有前来向她禀报的人都不会受到侍卫或其他官员的阻拦。
　　通常由太后亲口开问：“谁有什么事吗？”
　　有事的人于是便站起来。
　　太后与国王一起聆听着他们的陈述，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王国委派的官员滥用职权啦，法官们判案不公引起的抱怨和愤懑啦等等等等，民众们希望国王能主持公道，因为照理来说，他是一国之中最有权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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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听取申诉者的陈述，对那个小女儿一定会有一个公正的判决的。”
　　儒安维尔道：“……当然，太后为民主持公道，并且多年来坚持如一，风雨无阻，故此深入人心。然而陛下，您有没有想过，若是一面之词呢？”
　　“一面之词？”
　　“不见得所有平民都是善良的，其中也有诬告。”
　　国王转眸看向自己骑士，骑士没有回避。
　　说出这番话来的儒安维尔自己都佩服自己，因为他虽然是贵族，却是属于穷困潦倒那种濒临破产的贵族之一，要不是国王以各种方法开始关注落魄贵族，尽力让他们成为封臣，定期发放年金，把许许多多差点就去当了流浪骑士的青年才俊们吸收到日益扩大的国王行政机构中来，也许儒安维尔今天不会在国王身后，甚至，连进卢浮宫的资格都没有。
　　儒安维尔硬着头皮：“若无陛下照拂，我家里债台高筑连普通百姓都不如。却也正因如此，我少时混迹集市，明白某些鬼蜮伎俩下作手段，陛下待我不薄，我不能让您蒙蔽双目。”
　　国王盯着他。
　　生气了？
　　儒安维尔终于避开目光，惴惴的想。
　　“为什么不直接跟太后讲？”
　　果然生气了吧。儒安维尔忐忑着：“……”
　　却见国王笑了：“我很高兴听你说这些，儒安维尔，直言不讳，这是我欣赏的。但有一点，你是不是认为，你是我的人，而非太后的人？”
　　“……”
　　“我知道宫里头某些人的想法，什么太后一派，国王一派……好像我大了就一定会违逆母后似的。你们错了，”少年国王扬起头，遗传自母亲的深色眼睛神采奕奕：“我与母后一体，你记住，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对我说的话，也无时无刻可对她说。只要她在一日，国王的诏书上就永远是‘国王路易和王太后布朗歇’，哪怕我成婚也不会改变。”
　　儒安维尔擦汗：“——太后威仪深重。”
　　“哈哈哈，”国王大笑起来：“好吧，好吧，拿她压我你不怕，单独面对她你又怕了？”
　　儒安维尔哑口无言。
　　国王笑够了，才道：“你不参与国事所以你不了解，母亲虽然听取陈述，但她绝不会自作主张，她让书记官记录在案，尔后，交给周围的专家们来处理这些申诉。皮埃尔·德·方丹，你见过吧？”
　　“啊，那位享有盛名的法学家！”
　　“维莱特你就更知道了。”
　　“当然，他是巴黎受人尊敬的市长。”
　　“他们共同了解情况，跟进后续发展，最终决定怎样裁处和判决。”
　　儒安维尔面现几分讪讪之色：“是我见识浅薄了。”
　　“不不不，你提的状况是发生过的，只不过那是刚开始，你又没来，所以并不怪你。”
　　儒安维尔绷紧的神经这才算稍微松开了，再联系前后想想：“说起来，咱们太后不愧是亨利二世的外孙女呢，那位当年建巡回法庭，也是让法官们坐在马背上，去各乡郡间解决世间不平之事。”
　　国王点头：“亨利二世是位了不起的国王，他强调法的重要性，当年他还是诺曼底公爵的时候，诺曼底的‘大习惯法’，现在我国还在使用。”
　　“的确，从前觉得裁判不公，唯一方法是进行决斗。然而平民百姓哪里买得起剑学得起剑术？多少人无辜死去，冤屈掩埋，不得申诉。”
　　国王看一眼他，“母亲说过，仅凭权势逼人，那要法理何用。”
　　儒安维尔忍不住鼓掌。
　　国王摆摆手，不紧不慢地：“更有深一层意思。”
　　“还有？”儒安维尔露出虚心求教的表情。
　　国王道：“表面上是太后在审案，其实是在确立王国的司法大权。民众们通过向国王上诉，养成习惯，如果他们觉得他们获得了公正的裁决，那他们以后就不会再找当地的领主——以此，既可抑制领主、封臣等地方的私人司法权，同时也是行政管理上的巨大进步。”
　　……一开始认为自己提出了多了不得的大问题的属下瞬间觉得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人家的眼光、谋略比他深远多了！
　　太后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莫怪南方的领主老爷们要败，不是他说，单单他们总认为太后是个女人而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一点，他们这败仗，吃得活该！
　　“——那这样的话，提交宫廷处理的案件肯定日益增多，太后就算不事事躬亲，也总是要过目，她老人家处理得过来吗？”
　　“所以母亲很辛苦，”国王露出回忆的眼神：“若说最开始的记忆是兰斯加冕和库尔布瓦之围，那么这几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每天长时间的伏案工作，以及她从不离身的黑皮笔记本……好了，儒安维尔，兰孔，我们赶紧进宫吧，我看见大门了！”

　　母子俩最后一次分手到现在已有整整一年，几封信虽然能减轻、却不能治愈这种分离的痛苦。因此当年轻的国王陛下迫不及待的跳下马、片刻不歇的就直往大厅而去时，每个看见他的人纷纷低头行礼且毫不意外。
　　国王陛下回来了！
　　传令官慌忙一层一层往内传，然而他们的速度怎么敌得过半步不停的国王！
　　穿过一连串房厅，在候见室、餐厅、议事厅时都没发现母亲身影，国王皮靴一顿，掉头来到书房。
　　掌门官守在门口，当然，还有好些个请求接见的人。
　　大家弯腰鞠躬，国王皱眉：“都要吃晚饭了，还这么多人？”
　　掌门官答：“太后陛下正与财务总监在对账，关在里面许久了，并且吩咐说，任何人不得因任何理由打扰。”
　　“我也不行？”
　　“当然不，当然不！”掌门官满脸笑容：“本来以为您是明天上午到，所以——我马上通报，通报！”
　　“不了，我自己来。”国王不等他了，举手在门上叩了三叩。
　　没人应。
　　叩，叩，叩。国王继续。
　　“请进！”终于一个略低却亲切的声音传了出来，年轻人几乎没等这两个字说完就走了进去。
　　书桌前，一堆汪洋大海似的公文中，摄政太后正在专心致志地工作，财务总监在一旁时不时给她指一下哪个数字啦，附注啦，签名啦，太后偶尔问他，大多数时候一目十行的看，于是那些长篇累赎的公文以及内容复杂的财务报告等等活儿在她手中一件接一件处理消融，好象有十个副手，也就是说有一百根手指和十颗脑袋，代替着她的十根指头和一颗脑袋在那里工作一样。
　　她完全沉浸在工作中了，以致于国王怀疑刚才那声“请进”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他就被晾在了那儿，及至财务总监终于得空看一眼来的是谁后，吓了大大一跳。
　　“陛下！”
　　他赶忙从书桌后绕出来，行礼。
　　一滴墨水重重滴落在了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