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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缔结婚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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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月,迎亲的各项工作加紧进行,王室派出两位特使前往普罗旺斯,一位是大主教戈蒂埃,一位是老臣奈尔,他们将会把新娘接至桑斯——婚礼最终决定在桑斯举行,一来因为那里是声名显赫的大主教府所在地;二来那里有最早和最漂亮的哥特式教堂;三则是为新娘考虑,桑斯位于巴黎与普罗旺斯之间,两边要去人都比较方便。
新娘将带来一万银马克的嫁妆,八月,她在舅舅及特使的的陪送下启程,国王这边亦开始准备,先到达了桑斯附近的圣科隆博,计划在这里小住三天。
太后在花园里让妮可念参加婚礼的来宾名单——由于常常熬夜工作,她的视力下降得厉害,字小一点已经看不清,而名单非常、非常长。
“……图尔农大主教,奥尔良大主教,莫城主教,巴黎和特鲁瓦主教,圣德尼修道院院长——”妮可一个个念过去,一开始她还念每位主教的教名及世俗名以及隶属某某家族或者头衔什么的,但发现不单浪费大量时间而且太后早已了然于胸根本没必要之后,老练的女官干脆就省了,顺便还发表感叹:“瞧瞧,这么多主教,这么多红帽子!多久没看过这许多红帽子济济一堂了!”
太后手持金剪刀修剪着一盆蔷薇。
“除了主教名单,还有大贵族名单:香槟伯爵,布洛涅伯爵,佛兰德尔伯爵,拉马什伯爵,勃艮第伯爵,图卢兹伯爵……啧啧,个个不同凡响。”
“有老友有旧仇,”太后微笑,“如今终于摈弃恩怨,共聚一堂。”
“是啊,真好,”女官道:“我们看着国王陛下一点一点长大,仿如昨日,如今,他就要成婚了。”
“让人想起当年兰斯,我这个做母亲的,终于没有愧对他,没有愧对他的父亲、他的祖父。”
“啊陛下!”这些年太后的辛苦没人比御前女官了解得更清楚,她放下手中单子,艳阳高照,刺得她眼睛怎么模糊了:“不会有人做得比您更好。”
“得啦得啦,我们该高兴才是。”太后拍拍御前女官的手:“国王呢,他在干嘛?”
提起这个女官抹抹眼角,噗嗤一笑:“听说国王陛下在练习。”
太后明白了,不由也笑:“看着不在意,其实心里头还是在意的。”
“陛下,您说这种时节,桑塞尔夫人带了她女儿来,偏偏还是那样大美人——”
“别胡说,不过是到了社交季,伯爵夫人为了女儿以后有更好的选择才来巴黎。我看阿黛拉和她母亲一样,虽有美貌,却懂得自律。”
“好吧,好吧,我知道您当年就对桃丽丝黛比较有好感。”女官道:“不过,桃丽丝黛那天说起那款叫‘长相思’的白葡萄酒的时候,我怎么总觉得她意味深长?”
太后道:“是么。”
“您别装糊涂!我看您什么都知道!”
太后无奈地:“我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虫儿,再说,过去这么多年,女儿也生了,就让往事保持原来的模样,回忆岂不更加美好。”
“可香槟伯爵一直没结婚呀!”女官道:“成熟英俊,迷恋他的人不减反增,您怎么知道桃丽丝黛不是——”
“嘘——”
太后以手示意,摇摇头。
这是不愿再说下去的意思。
“唉,真是不知道谁比谁更痴心。”女官叹。
太后没有说话了。
一时气氛沉落下去。
女官眼珠一转,“啊,我跟您说,昨天我偷偷看到国王练习为新娘戴戒指的仪程呢!”她反手托起太后的手,有模有样的学起来:“呐,我右手是大主教焚香祝圣过的戒指,先用戒指碰碰新娘的拇指,念‘以圣父的名义’;再碰新娘的无名指,‘以圣子的名义’;最后‘以圣灵的名义,阿门’,把戒指套进新娘的中指。”
“如今的流程是这样?”太后重新打起精神。
“是啊,据说户外婚礼就这样。”
“我跟路易八世那会儿,交互右手,达换婚书即算约成,”太后道:“并没有戒指这项。”
“还有呢,接着新郎还要把十三枚硬币交给新娘,再由新娘将硬币及婚约书一道交给大主教……不过十三枚硬币是啥意思?”
太后失笑,摆摆手:“让他们年轻人去吧,高兴就好。”
“他们高兴了,您可讨着累,”妮可哼哼:“看看此次随行各路人员和行李的马车、挂毯、婚礼现场搭建御座的地毯、供司酒官使用的金杯、宴会上的食物……您好久不管这些了,这次却要一一过目,老不放心。”
“总要尽善尽美才好。”
“婚礼之后还有大弥撒,还有第二天新王后的加冕——您的身体可怎么受得了哟!”
“我没事。”
“不过加冕就在桑斯举行,您可真体谅您的新儿媳!”
“也不全为她,”太后笑笑:“虽然王后加冕通常在圣德尼,但人既这么多,未免来回奔波,在桑斯给一起办了也不错,否则我不也得跟着一起跑么?”
“您呀!说到底,还是关心未来王后!”御前女官一眼看穿:“不然您不开口,谁敢这么做。”
太后道:“好啦,谁让婚礼与加冕典礼仅隔一天呢,成全他们,也成全我们自己。”
女官道:“您这是爱屋及乌。瞧瞧您为新娘子准备的服装,玫瑰色长袍,金王冠,还有白鼬皮和黑貂皮……那么多套!我可得提醒您,新娘子说是说有那么多嫁妆,到时兑不兑得了现,那是两说。”
太后笑:“怪道如今财务总监见了你发怵!”
“陛下!”女官跺脚:“我全为了您!”
“好好好好好,”太后连声安抚,嘴角笑却抑不住:“年轻人嘛,就该穿漂亮点,你瞧瞧咱们为国王随从专门制作的制服,那孔雀羽毛装饰得多漂亮,多赏心悦目!你昨儿个不还说看了就心情好嘛!”
女官顿时没话讲,最后只好来一句:“反正您对国王向来舍得。”
背后传来一声笑:“我好像听到了我的名字?”
妮可转身,连忙行礼。
国王示意朝他弯腰的人们起身,过来亲吻太后面颊:“这么高兴,你们在讲我什么?”
太后朝女官眨眨眼:“啊,我们说以为结婚的时候作为女方会很紧张,没想到男方其实也挺紧张的,嗯?”
国王马上知道她们在取笑自己呢,咳一咳,扬扬手中信纸:“母后,教皇来信。”
“教皇来信?”太后放下剪子,脱了手套,妮可帮她接过,“想必是他首肯了。”
“没错,届时他还会派出专门的特使前来祝贺。”
“哦?”太后挑眉,找把椅子坐下。
国王一同过去坐着:“有问题么。”
“不太像格列高里九世的作风,”太后道:“你知道,派出特使通常是大事,而为了一个国王的婚事,有大主教即可,没必要专门如此。”
“母亲猜得很对,”国王大笑:“现任教皇嘛,可不是上任那种老好人。”
“那么?”
“他确实‘顺带’提到了一桩事。”国王着重“顺带”两个字。
“什么事?”
国王耸耸肩:“还不是与德皇那点子纠纷。”
“格列高里再次把腓特烈逐出教门了?”
“啊母亲,您真是神算!您怎么猜到的?!”
太后答:“因为这才是格列高里九世的作风。”
“母亲!”国王道:“自从腓特烈二世兵不血刃全取耶路撒冷,整个欧罗巴视他如神话!一开始教皇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出征,皇帝不干,教皇开除了皇帝的教籍;结果转头皇帝不声不响跑去了圣地,还真把圣地拿了回来,这让教皇面子往哪儿搁?大家说腓特烈二世不愧为红胡子巴巴罗萨的传人,全欧洲都怕的教皇,都畏惧的破门律,对他愣是半点用没有!”
太后神情悠远:“要是英诺森三世在,绝不会这样。”
“为什么?”
“你知道,”太后道:“现任教皇与罗马皇帝,一个是英诺森三世的侄子,一个是英诺森三世的教子。”
国王点点头,“照这么说来,两人可能从小认识。”
“应该是。”
“那——”为什么长大后跟仇人似的?简直针尖对麦芒啊!
“谁知道呢,反正英诺森三世肯定镇得住他们。”太后满意的欣赏着刚修好的蔷薇:“好了,不说了,既然教皇提起,必不会白提,他要求你做什么?”
国王清了清嗓子:“他问我愿不愿意当罗马人的国王。”
太后难得愣住。
国王道:“母亲怎么看。”
“……”太后回神:“你千万不能答应!”
国王未置可否。
太后道:“这是教皇不死心,想组织反腓特烈联盟呢!你可别当了炮灰。”
“炮灰?”
这个时候还没有炮。太后忙道:“总之就是别卷进去的意思,卷进去了就成了灰。”
国王点点头:“这倒是,教皇与皇帝日冲突不断,皇帝不买教皇的帐,教皇无可奈何——于是想让别的力量参与进来,连罗马皇帝这种皇冠也舍得许诺出去了。”
“格列高里非常人,只可惜他碰到了腓特烈。”太后道:“罗马皇帝是虚冠,对好大喜功的人也就罢了,我们,尚无这个实力。”
“我明白,所以我会回复教皇,谢谢他的好意,法兰西暂时还没有问鼎帝位的野心,何况这一向不是德国人喜欢干的么。”
母子俩相视一笑。
国王道:“母亲——”
太后从他的眼睛里知道了他要提什么,松开扶着自己的手肘:“好了路易,我要去——”
“母亲,您听我说完,”国王温和而强势地:“我求您,听我说完。”
母亲闭一闭眼。风轻轻吹拂过来,花园里枝叶曳动,满是浓郁的花香。
“好,你说。”
“如果把从欧洲东端到耶路撒冷的基督教世界看作一个整体,那么,这个整体有两位首领: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对吗。”
“是的。”
“教皇主管教会事物,皇帝在神圣日耳曼帝国以外有权接受特殊的敬意,无可否认,如今大家都崇拜皇帝,我也不例外。那么,他是通过什么途径来得到大家崇拜呢,第六次东征。”
“所以你要遵循他的足迹。”
“不,还是有一些不一样,腓特烈二世以世俗英雄的手段去对待这个世界,我则希望通过基督教徒英雄的所有道路去面对这个世界。”
“你想成为英雄?”
“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真正的人……”
国王道:“百合花王国有三个象征:才智、信仰和骑士。无关身份,无关地位,我仅希望锻炼我自己,探寻并坚守,仅此而已。”
“你这是自找苦吃!”
“耶稣基督不也正是这样吗,”儿子笑了:“英诺森三世亦曾不带一人去圣地朝圣,吃过苦,甚至下了狱,衣衫褴褛,内心却更为坚定。”
太后不说话了。
“何况,我还有母后您。”国王轻轻道:“我知道,就算我去东征,您也会是我的坚强后盾。”
他的脸庞年轻而执着,瞳孔中目光灼灼,这么近,离她这么近。
太后不由有些失神。
这孩子像谁,他父亲,还是她自己?
他还想说什么,太后缓缓摇了摇头,将自己的面孔伏到他肩膀上。
儿子惊喜地,一动不敢动:“母亲,您——同意了?”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他肩膀上的声音答:“不过,有三个条件。”
国王欣喜若狂:“您说,我都答应!”
“第一,必须先结婚。”
那马上了。国王飞快地:“好。”
“第二,必须生下孩子。”
国王侧侧头,好像有点不可预测啊……“好。”
“第三,必须十年后。”
什么?!
国王扭头去看,他母亲抬起脸来,与他正视:“不是我有意拖延你,而是王国羽翼未丰。你的弟弟们都未成年,而组织一次东征,莫说需要招募多少士兵和建造多少军舰,首先一点,领头者必须有足够的召唤力,以你现在的年纪,你以为贵族们会云集响应么?”
“但腓特烈二世——”
“人家有条顿骑士团,欧洲三大骑士团之一,”太后道:“班德拉斯那样的身手,我们得一个已经保命,人家有一团!”
国王试图努力:“班德拉斯是首席,还是不同的……”
“那也等班德拉斯帮我们训练出一批像样的人马再说。”太后道:“我去找他,请他帮忙。”
国王不舍得母后为自己去求人,“兰孔够好了,有他就行。”
“你以为训练出像兰孔那样的容易?”太后道:“天赋,努力,韧性——欧洲三大骑士团之所以闻名,就在于他们标准严苛,不然几年来班德拉斯不会只收了兰孔一名徒弟,种种条件缺一不可。十年,十年总该能多挑到几个好苗子了。”
还没出征,已经为他想到了那么远。
国王不知该哭该笑,不由伸手拥住那比他瘦弱得多的肩膀,“您爱我,对吗?”
傻孩子。顾不得向来在众人面前的礼仪,太后摸摸国王一头浓发:“你是我儿子。”
“我也爱您。”国王声音哽咽了,他其实能明白太后的不舍之心:“谢谢您同意,母亲。”
太后把目光投向满园芬芳。
夏日正浓,勃勃生机。
她怎么忍心拂逆他的心愿呢?自从被迫登基,他从心所愿的时候已经很少很少,这几年更是日见老成,让人忘了他其实不过十六岁。
人一辈子那么短,能随心所愿多不容易,纵然他是国王,背负的枷锁却更多。
而她是太后。太后对国王有所要求。
她更是母亲。太后明知国王不该那么做,可母亲却愿意无条件支持儿子所有的任性。
就让母亲的身份大过太后这一回吧。
趁她还能为他打理的条件下,趁世上还有人能让他任性的时光里。
……
牵起儿子的手,就像他们第一次登上马车去兰斯加冕:“走吧。”
儿子紧紧回握住:“好。”
春光满园。
一步一步,母子俩的身形渐渐消失在光晕里。
不知为何,身后的妮可悲从中来,无端泗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