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30、尾声I

　　第七次十字军东征发起的缘由十分紧急：圣地耶路撒冷落入□□之手，埃及苏丹军已经攻占大马士革，如果西方国家不立即出兵，东方的基督教王国便会迅速崩溃。于是乎，这一年已将国内发展得繁荣昌盛而又正值壮年的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理所当然的扛起了领头大旗，贵族们同意追随国王出征，国王将摄政权全权交予交给母后后，八月从艾格穆尔特出发，带领着一百艘舰队启程。
　　他们遇到了塞浦路斯的寒冬，几万人不服水土；他们遇到了尼罗河涨水，几千具尸体漂在尼罗河上；他们遇到了瘟疫热病的袭击，国王也几乎未能幸免。但他们最终都挺了过来，在埃及达米埃塔附近登陆。
　　战争过程反复曲折，远征军几次直逼开罗，也数度被熟悉地形的敌人追得四处逃窜，蚊叮虫咬，忍饥挨饿。最后，双方精疲力竭，不得不坐到会议桌前，开始了长期谈判。
　　国王来到梦寐已久的圣地，在那里，他进行了积极有效的工作，把散如泥丸的十字军小国团结起来，妥善处理了安条克和耶路撒冷的继承问题，甚至他的公正贤明接济穷人让他的敌人也有所耳闻，在许多公共场合他被推举为“仲裁者”。
　　冬去春来，花开又败，匆匆转眼四年。这天国王在西顿处理一些事情，深夜，儒安维尔得到一封快马加鞭的信，展开，如晴天霹雳，不敢耽搁，疾步来到国王门口，临了却徘徊许久，始终不敢敲门。
　　晨星拂晓，讨论了将近一宿的武将们推门出来，走在最后的是兰孔，看见他颇有些诧异：“你不是早就去睡了吗？”
　　儒安维尔惊醒似的，迈步，才发现双腿几乎麻了，他咧了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想我们是睡不着了。”
　　“怎么了？”
　　儒安维尔却没有回应，而是拍拍脸，深吸口气，进了房门。
　　兰孔等在门口。
　　片刻后，儒安维尔出来，将房门带上。
　　兰孔沉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反正瞒不过。”儒安维尔喃喃，告诉了他那个可怕的消息。
　　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兰孔，也大惊失色：“真的？！”
　　“你师傅亲自派的人送来的消息，怎会有假。”
　　兰孔几乎迅速的看一眼房门：“那陛下他——”
　　“等吧。”儒安维尔不顾形象的一屁股在门口坐下，“什么时候他唤我们，什么时候进去。”

　　这一等，就是整整两天两夜。
　　国王悲痛欲绝，送进去的东西除了水，几乎粒米未进，也没有跟谁说半句话。
　　直到第三天，儒安维尔估量着再不进食国王就要晕倒了，兰孔等武将甚至打算直接进去将国王抬出来，才听到房内极嘶哑的一句：“儒安维尔。”
　　如蒙福音，儒安维尔抬手阻止了一干正待跃跃欲试的大老粗们，对索尔邦道：“准备水，毛巾，食物。”
　　“是！”
　　兰孔道：“大家都很悲痛，然而，你劝劝他，他毕竟是国王。”
　　“我明白。”儒安维尔整整皱得跟咸菜似的衣领，推门。
　　屋内，国王独自坐在床前，一见到他就张开双臂：“她去世了。”
　　骑士半是拥抱半是扶住了他：“您接受事实了？”
　　国王胡茬满脸，瘦得下半张脸都凹陷了下去：“哦儒安维尔，我没料到、没料到……”
　　“陛下，我不感到意外，因为太后已经老了，您的儿子都十岁了。我倒是为您而震惊，您是一位贤能的男人，却伤心得这副模样，您肯定知道，一位先哲曾说过，男人不管有多大悲伤，只能深藏心底而不能见诸面容，否则就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太后要是在天堂有知，也会伤心的。”
　　“你说她三个月前就去世了？”
　　“信中是这么说的。说是心疾突发。”
　　“这些年，她太心力交瘁了，”国王捂住额头：“是我，都是我，儒安维尔，是我一定坚持要东征！”
　　臣子安慰：“您建的是不世之勋。”
　　国王却摇手，“还记得出征前夕，母后送我，那是四年前了，我记得，那是个星期日，恰逢加西摩多节，我与母后一起主持圣堂落成典礼，四月份的天气，天气很好，她在大教堂前与我分别，她很伤心，但竭力不表现出来，只嘱我要注意身体，不要太鞍马劳顿。你说，她是不是有预兆？”
　　儒安维尔眼眶湿润。
　　“我把帝国全权交与给她，看起来是信赖，其实，不过是我自己的开脱。”
　　“不，陛下！您与太后互敬互爱，您注重她的建言，她从不滥用您让她分享的权力，这样二王共治的景象，如果不是你们有着无与伦比的信任，我想法兰西历史上再不会有人做到！”
　　“是么？”
　　“当然，起码我从未发现过你们之间有任何不和，就算有，那也是为了王国。你们都有个性，但又都对公众福祉充满热忱——正与正的能量汇合在一起了，才有法兰西的今天！”
　　“不，你错了，”国王笑，又像是哭，“我们当然有不和，她从来反对我出征，觉得国内和平与王国的繁荣应置于军事战争和征服之前。”他低头看看自己磨得满是老茧的手：“记得有次经过路边，母后指着饿得吃不上一碗饭的穷人对我说，说什么天下，依我看，能让百姓们一日三餐吃得饱一年四季有衣穿，就是一个国王的天下了。”
　　“她总是把穷苦人民放在心头。”
　　“是啊，她教导我，却并不把我培养成一个傀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如果我坚持，她最终尊重我的意见，就像我一定要发起东征。”
　　“太后永远站在我们背后。”
　　“是的，哪怕我的决定是错误的，她也不抱怨，而是默默弥补过漏……哦儒安维尔，我该死！在她最后时刻，我竟然没有在她身边！我真该死！！！”
　　他猛捶自己的脑袋，儒安维尔连忙阻止他：“陛下，您干什么，陛下！”
　　“我的母亲死了，死了！！！你懂吗！”
　　“您冷静点！”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爱我胜过爱她自己，她付出一切，却从来没想过要回报什么，可她死了！甚至她死了三个月，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无法饶恕我自己！愿天主惩罚我！！！”
　　骑士紧紧拦住他：“那您就回去！您回去不就能见到她了吗！”
　　“回去？”
　　“是，回去，去到她墓前，把您的忏悔、您的思念说给她听，哪怕她去了天堂，她也始终与您同在。”
　　“回去……”国王松了劲，整个人塌下去，连带着骑士一起跪倒在地，但骑士不敢松手，因为眼前的人那么虚弱，又那么疯狂。
　　半晌，国王伸手盖住了眼。
　　“——我该回去了，我早就该回去了……”
　　骑士打量着，揣摩着，小心翼翼放开了手。
　　啪，一滴水珠溅落在地板上。
　　骑士慌忙别开眼，一下子站起身，不敢再看：“那、那我叫索尔邦进来了？大军马上拔营，同时通知耶路撒冷那边，返回法兰西。”
　　国王头垂着没动，只摆摆手。
　　儒安维尔弯腰深深行了一礼，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后面传来一句，低得几乎听不清，低得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世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去了，儒安维尔，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悲哀如潮水涌来，儒安维尔低头划十字。
　　天主，如果您仁慈，请怜悯我们，恕免我们的罪恶。

　　***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当法国人民迎来革命，可怜的路易十六在上断头台时，刽子手并不称呼他为强大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后代，而高喊了一句：“这是圣路易的子孙！”
　　是的，圣路易。
　　那个因为文治武功与宗教虔诚成为法国历史上唯一被教会封作圣徒的国王，那个组织了最后两次十字军东征的王，同时也是第一个被称作“世间无与伦比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的法国国王。
　　路易九世。
　　他是真正法国国家和民族的建立者，少年登位，在母亲的支持与养育下迅速成长。他建立大学，倡导艺术，也许他并没有给法国带来什么革命性的变化，但他有效的统治，为法兰西带来了一个稳定繁荣的时期，法兰西王国的政治及经济称霸欧洲，那一时代，被称作“圣路易的黄金世纪”。
　　伏尔泰曾经在他的《风俗论》里这样评价圣路易：“他那种隐修道士式的虔诚并没有妨碍他具有当国王的品德。他很俭朴，这也并不妨碍他慷慨大方。他能把深远的谋略和公正的判断协调起来。而且可能他是唯一值得这样称颂的君主，议事审慎而坚定，作战勇敢而不急躁。他有同情心，就像他从来是不幸者似的。世人没有比他德行更完备的了。”
　　一向反对君主制、批判天主教的伏尔泰竟然会这样评价一位基督教的圣徒国王，圣路易的品行可见一斑。这段评价全面的体现了作为国王的圣路易的各种表现，而伏尔泰核心突出的就是圣路易的虔诚。
　　在品德上，国王是全国人民的榜样，因为一个德行高尚的国王会带动国家的品行高尚。尤其十字军归来后，他为自己在生活上做出了比普通信徒更为严格的限制，除了自己掏钱或拨出公款建立医院、救济院、招待所、盲人院及赎身妓女的住所，每次到各地视察时，还供给当地穷人的饭食，甚至任请三位与他一同进餐，毫无架子的与他们交谈，了解他们的生活情况。
　　人们说，在他的脸上，很少看见笑容。
　　他是苦行僧，是谦卑者，是立法者。
　　他是路易，是国王，也是圣徒。
　　无论后世如何解读，最后的最后，国王没有葬入圣德尼，而是要求与他的母亲葬在一起。在那儿，那幅壁画上，他与母亲一起坐在圣台上，手执百合花杖，国王终于含笑，与母亲一起，俯视人间。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结束啦！接下来是路易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