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31、家庭教师

　　“Madame，Madame？”
　　迷糊中，有谁在叫她。
　　身体感觉疲累，并不想动。
　　“夫人她怎么啦，病了吗？”含着哭音，手臂被软绵绵的推了一下，她听出来了，是个犹带童稚的声音。
　　小孩子？
　　她难道不是死了么？
　　想起曾翻阅的无数书，虽然大概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具体细节仍诸多不清。
　　是巨人密密尔对她的第二个“考验”？
　　乍想，脑袋突然爆炸般地，无数信息轰然而来。
　　弗朗西丝·奥比涅，父亲是一位囚徒，她的母亲在狱中生下了她，她有一个哥哥和弟弟，母亲最喜欢的是哥哥，可哥哥溺死，母亲发了疯，不知所终，实际上她最终成为了弃儿。磕磕绊绊长到十二岁时她外省的亲戚收养了她，给她一口饭吃，代价是做各种活儿，给牛挤奶、厨佣帮忙、扫地铺床，成了亲戚口中的“野丫头”。
　　不过鉴于“野丫头”祖父那辈好歹算得上贵族，为免闲言碎语，三年后亲戚还是把她送进了修道院接受教育，在那里，她明白了如何忍耐和接受刁难。
　　她不甘心一辈子呆在冷冰冰的修道院，可通过亲戚话里话外也意识到，没有男人会娶她这样一个出生监狱、无父无母、又没有任何嫁妆的姑娘。于是她毅然决然的嫁给了比她年长很多、丑陋而且下半身瘫痪的残疾诗人：保罗·斯卡龙。
　　那一段岁月，虽然画面不多，但咱们的太后陛下却不禁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
　　诗人下半身完全萎缩，细弱如婴儿，他甚至连夜间翻身都需要专人来做。弗朗西丝以坚韧的毅力忍受下来，有时诗人失禁，她也一声不吭，为他擦屎擦尿。
　　生活并不宽裕，不过斯卡龙虽然残疾，但颇有才华，谈吐幽默，在巴黎的沙龙中有些名气，聚集了很多人谈天论地纵横时事，同时也建立和维护关系网——当然，弗朗西丝如同海绵，吸收良多。
　　八年后，诗人病逝，除了债务，他什么也没给妻子留下。年轻的寡妇连衬裙都被拍卖，眼看就要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好人有好报，关系网里一位与宫廷十分熟悉的朋友把她引荐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情妇：蒙特斯潘侯爵夫人。
　　没人没听过这位夫人的盛名。
　　她艳冠群芳，据说某次国王举行星光晚会，她盛装出席，立刻集聚了全欧洲的目光，成为全年话题的焦点。
　　她们三姐妹是欧罗巴最美的女人。而且她们除了具有貌美这一优越条件之外，出身贵族使她们无可指摘，谈吐及心智方面更有独特的可爱之处。她们和她们的兄弟——维沃纳元帅统统是国王身边的宠臣，权势炙手可热。
　　而被引荐给这位宠姬的原因，是因为宠姬与国王的私生子。
　　在这个时代，情妇崇拜是女性崇拜的最高峰，其地位甚至高于合法妻子，因为后者往往只是生育后嗣的机器——王后地位代表着联姻，她的孩子才是真正的继承者。而无论国王多宠爱其情妇，私生子就是私生子，不被承认：除非，情妇能取代正室上位——试问能做到这点的又有几人呢？
　　蒙特斯潘夫人亲自面试了这位未来的家庭教师：首先，不是年轻漂亮的少女，满意；丈夫丧亡，一身黑衣，毫不起眼，满意；曾经在修道院，对上帝虔诚，读书识字，谈吐有礼，满意。尤其当国王初次见到这位人选，被她蝙蝠般的身影吓了一跳，并且直言“我不喜欢你相中的才女”后，更让宠姬肯定自己的选择没错了。
　　自己没有孩子的弗朗西丝——啊不，宫中称呼为斯卡龙夫人，照料孩子十分精心，接下来十多年里，国王与蒙特斯潘的私生子接连出世，六个子女夭折了一个——比起王后也生了六个却只有王太子幸存下来简直是奇迹，也让人对斯卡龙夫人的工作大为放心——五个萝卜头为三子两女，长子路易·奥古斯都，二女儿玛丽，三儿子路易·凯撒，四儿子路易·亚历山大，小女儿布卢瓦。
　　话说国王陛下，这……奥古斯都、凯撒、亚历山大，您这样为儿子取名真的好吗？
　　真是毫不掩其勃勃野心啊！
　　太后吐槽。
　　国王大建凡尔赛宫，从选址、到规划、到起建，整整过去二十年的现在，主体宫殿才算修缮完成，国王将宫廷全举迁往凡尔赛，而一直在宫外带孩子的斯卡龙夫人，由于国王为私生子中的三个取得了正式头衔，所以也一并被允许入住。
　　这是一座崭新的、让人叹为观止的宫殿，富丽堂皇，处处瑰丽，盛载着称霸欧洲的太阳王的雄心大梦。
　　但……刚搬进来，显然兵荒马乱。
　　斯卡龙夫人就是因为太累而倒下了。
　　她身兼数职，不仅是家庭教师，还是保姆、厨师、水管工和花匠，同时也是女佣，有时还得承受蒙特斯潘无端端发泄的怒火与脾气——同样四十岁，她前世已成为太后，而这世是个佣人……太后陛下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在宠一个女人宠到极致的巅峰，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法王有能力，也有卓越见识，能配得上自己宠姬的，唯有来自遥远东方的、顶级珍贵的瓷器。
　　所以他决定建一座中国瓷宫送给她，就在凡尔赛内。
　　十年，以软陶修制的特里亚农瓷宫完成，白底蓝花的风韵宛如立起了一座巨大的青花瓷器。
　　蒙特斯潘生性爱炫耀，站到最高峰之后，更是竭力炫示荣华、运用威势，她一搬进凡尔赛，当然要首先向众人展示可谓独属她一人的特里亚农。
　　夫人要求最完美的展现，于是前前后后的繁琐工作，一并落在向来表现出色的斯卡龙夫人身上。
　　斯卡龙夫人工作出色，宠姬对大家这么说，然而脑海里的片段信息告诉太后，也许，蒙特斯潘是起了疑心。
　　作为欧洲叱咤风云的帝王、贵族们俯首称臣唯命是从的首脑，路易十四的宫廷里从来不缺乏美女，甚至上天似乎偏爱法国，乐意在法兰西产生各个艺术领域里最伟大的人物，无数艺术家、音乐家、画家、雕刻家、建筑家聚集于此，无数最漂亮、身材最美的男女们亦济济一堂，只需国王一个眼色，就会有朝臣争相为他拉皮条，谁都知道，讨好国王乃第一要务……那么，作为最得宠的那个人，当然时刻担心自己的地位。
　　而国王本身，身姿优美，容貌精致。他有一种独特的风度举止，这种风度举止只和他本人以及他的地位相称，旁人无法企及，若想模仿，只会显得滑稽可笑。他提倡对妇女殷勤礼让的风气，提倡端庄得体的仪态，与其他欧洲王室相比，他的宫廷更胜一筹。
　　从当宠的那日起，蒙特斯潘就明白自己该干些什么，在这个到处充斥着男女风流韵事的宫廷里，她面临的将是一场场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争宠，无止境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女人们前赴后继，就算蒙特斯潘严防死守，愿意上国王床的仍然多得数不过来。她常与其他情妇争论不休，发疯似的抱怨，渐渐波及国王，而某一天她梳妆出来发现，她的家庭教师与国王相谈正欢。
　　作为第一美人，化妆打扮自然要花费许多时间，夫人喜欢让国王等她，而这个时候国王乐得到孩子们这里来转转，一直待到蒙特斯潘梳妆完毕。因为有孩子在，气氛通常比较轻松，国王渐渐发现，与其他所有女人不同的，家庭教师是一位聪慧安静的女性，不同于任何人，并不多话，然而一点就明，甚至有时都不用他说，只要相视一眼，就知道该做什么——她天生仿佛能感知他人情绪的好坏，然而从不大肆喧嚣，沉静若水。
　　蒙特斯潘敏感的发现国王和孩子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愈长，纵然明知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早已不再年轻，她也提起了心，尤其当五个孩子中年长的三个进宫，她提议家庭教师留下带另外两个小的时，国王一句“曼恩公爵离不开她”，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于是她把她派到特里亚农，一周之后，这里将有一场焰火晚会，她叮嘱她全程负责，一定不能搞砸。
　　于是，各种人员安排、大小流程设定、食物准备、节目表演……压垮了斯卡龙夫人。

　　头痛欲裂。
　　四肢疲软。
　　但曾经的太后还是睁开了眼。
　　“醒了，夫人醒了！”床前的孩子欢喜地叫。
　　他有一头灿烂的金发，湛蓝的瞳眸，穿金戴银，大概七八岁模样。
　　蒙特斯潘第三子，被封为韦格赞公爵的路易·凯撒。
　　太后动一动嘴唇，发现哑得很，喉咙里头割锯似的，手臂竭力支撑着坐起，一位胖胖的半挽着袖子的妇人过来扶她：“啊呀，夫人，您可算醒了！”
　　她面庞通红，嗓音洪亮，脑海里告诉她，这是娜拉，与她一同照顾孩子的同伴。
　　“水……”她说。
　　“好，我去端来！”
　　喂她喝了水，娜拉絮絮叨叨：“您都病了两天了，昨儿晚上烧得！曼恩公爵为您去请了御医，不愧是御医，今天您醒了！”
　　她小口小口的喝着水，给同伴一个安抚的笑容。
　　“还有三天晚会就要开始了，瞧您瘦得！蒙谢弗勒伊来问过好几遍了，蒙特斯潘夫人也真是，她完全可以吩咐宫廷总管……”
　　碍于那位长期的威压，女仆说着说着住嘴。
　　“没事，我好多了。”咳了咳，太后坐直身体，小韦格赞公爵眨巴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她不由摸摸他脑袋：“您一直守在这儿吗？”
　　“哥哥和我都很担心您。”
　　“真是好孩子。现在是——”她移目窗外，“晚上，公爵快去休息吧，不然我会不安的。”
　　小公爵嗯了一声：“晚安。”
　　真乖。她倾身吻他额头：“晚安，我的公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