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32、准备工作

　　“好，让我们来核对一下，位置是这样排的……”太后正低头和管事蒙谢弗勒伊商量着，厨房的卡尔匆匆走过来：“夫人，鸡蛋！不好了，鸡蛋！”
　　“鸡蛋怎么了？”
　　“鸡蛋被压碎了！一大片！”
　　“什么？”
　　太后匆匆起身，与卡尔穿过一间间房子，来到后面的厨房。
　　厨房巨大，从清晨起，这里的人们就开始工作。庞大的烤炉前两个人对着大缸揉面粉，情形像极演杂技；旁边，学徒工用一个长柄的木铲把炉子里的面包移动出来；一块带有锯齿的架子支撑着大锅和铁壶，里面的水不停地被加热；活的鸡、鸭、鹅及各种野味被关在靠墙边一排长长的笼子里，鸡飞狗跳；腌过的猪肉、大蒜、蜂蜜、洋葱、水果等等堆在一排排的篓子里或木板车上；罗勒、洋苏叶、马乔莲、迷迭香、百里香被一束束悬挂在横梁上吊下来，以便厨娘们随时可以扯下来清洗，并在研钵里把它们捣碎。
　　啊，似曾相识。
　　“夫人……”卡尔苦着脸：“阿兰不是故意的，他还是个小孩子，不小心推倒了架子……”、
　　他们一早听闻蒙特斯潘夫人揪住人错处便不放的脾气，十分忐忑，十岁的阿兰被拎着后领，偷瞄着眼前这位夫人，但见她双眉如远山，并未如想象般震怒。
　　“要去找大总管吗？”蒙谢弗勒伊小心问。
　　“——不了。”她答。
　　一大早因为香料不够的问题她已和蒙谢弗勒伊去找过一趟国王的大总管吕伊内，大总管从随身携带的一大圈钥匙里抽出一支，给她开了香料柜的门，一面道：“夫人，虽然您是蒙特斯潘夫人的人，但您知道，这些香料从遥远的东方进口，非常贵重，您看这藏红花，价值比金子都大呢！宫殿新成，要举行的晚会可不少，倘人人都像您这么多来几趟，我这工作真不好做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可是没有鸡蛋，我们就无法做奶油蛋羹了。”卡尔道。
　　“还剩多少鸡蛋？”她问。
　　“压碎了大半，只剩一小半了。”
　　她拿起一个碗，放进牛奶、糖霜，想一想，加一点蛋糕粉，然后用撇乳器使劲搅拌，大家巴巴看着：这位夫人在干嘛？
　　她来到被压斜的置蛋架子前，打了两个蛋进去，碗中成为一团起了泡沫的糊，她伸出手指点了一点来试，转头问：“淡奶油在哪儿？”
　　忙有人拿着罐子过来，她又加入一些淡奶油，再试试，交给卡尔：“好了，就照这个味来烤。”
　　“阿？”卡尔没反应过来。
　　“这个配置能最大程度内节省鸡蛋，”她道：“刚才我做的你记住了？就按这步骤做奶油蛋羹。”
　　“——可、可是，”卡尔结巴道：“做出来是常吃的蛋羹的味吗？”
　　斯卡龙夫人挑眉：“就告诉他们这是一种新做法——国王喜欢新奇的东西，唔？”
　　卡尔不由自主伸出用手指舔舔试试，咦？感觉真还不错。
　　他不由对这位夫人刮目相看，转头瞅到阿兰，又瞅着夫人将走的背影，道：“那——夫人，您不惩罚这孩子了？”
　　“你说了他不是故意，不是吗？”夫人道：“以后注意。”

　　没走两步，另一名管事追上来，讨论的是鱼的问题。
　　鱼在所有时代保存的方法都不多，要么养着，要么盐腌，要么烟熏。由于此次宴会拟定的头盘是小青鱼及煎鲱鱼，所以新鲜是必须的，然而现在天气炎热，很多鱼已经死亡。
　　“如果我们出钱订新的呢？”
　　“夫人，鱼市离这里很远。”
　　“应该有用冰冻一部分起来吧？”
　　“之前倒是讨论过这个方案，不过夫人您忘了？搬来那日国王举行大规模游船，很多冰块都消耗掉啦。”
　　太后按额：“那就改菜谱。”
　　“可蒙特斯潘夫人喜欢吃海鲜不是吗？”
　　还有这个？她灵机一动：“的确，夫人喜食海鲜，但总不见得只有鱼，有其他的吗，比如贝类、牡蛎、虾？”
　　不过鱼都保存不好，太后不抱希望。
　　果然管事给了她否定的答案。
　　蒙谢弗勒伊在一旁道：“……我倒是记得看到过螃蟹，不过那东西通常并不——”
　　“螃蟹！”太后眼前一亮，“走，咱们瞧瞧去。”
　　何止有，还很多。
　　穿过专事屠宰的小间，鸡和鹅的腿脚被捆绑着，在地上踉跄挣扎，野兔、鸫、以及小羊羔的内脏被挖了出来，血迹在太阳底下晒干。苍蝇在盘旋。
　　她用手帕捂住嘴，穿行而过，来到对面的棚底下，果然看到一条条翻上来横着白肚子的鱼，带着一股水腥味。
　　烈日，腌臜。
　　管事大概也明白，赶紧将她带到阴凉点的地方，指着最里面几乎无人问津的水箱道：“夫人，那儿。”
　　看到那整整一排显然足够份量的大家伙，太后舒一口气——终于有什么是顺心点的了。
　　“调几个人过来拆螃蟹肉，第一盘主菜就是它，煮熟以后用橄榄油调味，配薄荷叶，夏天该吃些清凉点的，我想大家会喜欢。”
　　管事听着，凭想象，口水都要流出来，“不错，这种天气，凉菜开头最好。”
　　“烤肉及汤放在后面，对了，蔬菜沙拉没有问题吧？”
　　“没有。”
　　“薄脆饼呢？”
　　“夫人放心。”
　　“装饰菜呢？”
　　“用羽毛装饰的烤天鹅，在正中央。”
　　“好的，面包一定要新鲜。”
　　“是。”
　　“那么，酒——”太后转向蒙谢弗勒伊，这是他负责的范畴。
　　黑发的青年微微低头，答：“各个地区的葡萄酒都有准备，蒙特斯潘夫人比较喜欢香槟区的。”
　　“第一道菜既是螃蟹，记得一定要配白葡萄酒。”
　　“明白。”
　　青年虽然年轻，办事却很牢靠。太后端详他两眼，道：“跟着我跑了一上午，到现在都还没吃饭，快去吃罢。”
　　青年应是，一面道：“我让人将夫人的午餐送到房里。”
　　她点点头，他躬身离开，太后又叫住他：“大家都很辛苦，下午给每个人多发两个苹果。”
　　青年一愕，随即轻轻笑开：“好。”

　　回房，她的的房间离公爵及小姐的房不远，但房内情形天差地别：一个起居室，一个卧房，柜子，写字桌，两把椅子，小小的浴室必须和娜拉共用。
　　太后将帽子解下，扇了两下风，房中闷热，她打点凉水洗了个脸，感觉好些，伏在桌子上，不小心就睡着了。
　　一方清凉的绸帕覆上她的额头。
　　太后惊醒，一时有些朦胧，不知自己睡多久了？
　　似乎没听到敲门声？
　　十三岁的少年正低头看她，见她难得迷茫的样儿，噗嗤一笑：“夫人？”
　　“啊，”太后一刹清醒过来，“——曼恩公爵。”
　　他和他的弟弟很相像，随了母亲，金发蓝眸，容貌没得说，但唯一的一点、也是最大的一点不同：他的腿。
　　不知什么原因，他生下来便不良于行，明明看着是正常人的腿，却要拄着拐杖才能走动。斯卡龙夫人倾注了无限耐心和爱心，长大后的他终于不再用拐杖，但行走的时候仍比正常人大为缓慢。
　　少年挨着她在另一把椅子坐下：“说了您仍叫我奥古斯都。”
　　“既然您有了头衔，便不能逾矩了。”太后将帕子拿下，丝绸的，光滑而冰凉，她按着整个脸擦了一擦，“很凉快，谢谢您。”
　　“昨天晚上听凯撒说您醒了以后我便想来看您，但他们说您睡了……”少年道：“但今天一大早我又扑了个空。”
　　“我已经没事了，您看。”太后站起来，握握他的手。
　　“您昏迷不醒了两天！”少年公爵道：“真让人担心。”
　　“人总免不了生病，等焰火晚会过去就好了。”
　　“管理瓷宫的明明是蒙谢弗勒伊，就算要办晚会，难道不该吕伊内管？”
　　“大概夫人想给国王一个惊喜吧。”
　　“好吧，母亲要弄，她最信任的侍女长努埃尔公爵夫人哪里去了，蒂昂热侯爵夫人平素也最爱热闹，干嘛不指派她们！”
　　他愤愤不平，太后微笑地听，门被敲了两下。
　　是蒙谢弗勒伊。他站在敞开的门边，一手托着餐盘，一面向公爵点头致意。
　　“——现在才吃饭？！”少年公爵震惊，连忙招呼人进来。
　　午饭是面包配腌肉，淡味的苹果酒，鸽子肉，小番茄莴苣沙拉。
　　若是之前给太后吃，太后一定没胃口。现在一觉起来，啜了两口苹果酒，胃口慢慢打开，倒一点点都吃了。
　　中途她想起来餐具布置的事，不觉又和蒙谢弗勒伊讨论起来：镶嵌金子和宝石的水晶玻璃餐具是专供国王和夫人用的，王后、公主、太子及亲王大人用纯金的餐盘，银制的刀叉该多少副，瓷碟哪一套该镶金边，哪一套该用青花……曼恩公爵听着觉得比上课都头疼。
　　这时房门又被敲了两下，公爵眼睛一亮：“拉辛先生！”
　　拉辛？
　　难道是那个让·拉辛吗？
　　作为后世的人她当然听说过拉辛的名气……等等，难不成，还有莫里哀？
　　莫里哀，拉辛，高乃依，十七世纪最伟大的三位法国剧作家啊！
　　尤其莫里哀，这么说来，还有吕利，那位号称法国歌剧的创始者？
　　……太后一时有些眩晕，差点忘了，这可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宫廷！
　　拉辛戴着假发，看起来四十左右，下巴宽厚，他腋下夹着一卷纸，在娜拉的带领下有些局促似的，“关于表演部分，夫人，国王陛下派我来，看是否需要协助。”
　　当然，当然！
　　一代大师问要不要协助！！！
　　内心激动，然而表面不能显露过分，太后一下起身，“能得到您的帮忙，深感荣幸。”
　　拉辛问表演具体安排，太后毫不迟疑到书桌取出厚厚的笔记本，蒙谢弗勒伊机灵的收拾餐盘，静静立到一边。
　　“宴会于傍晚开始，”她道：“特里亚农位于十字大运河尽头，因此拟用宫殿为背景，晚会靠河畔举行。”
　　拉辛点头。
　　“风笛和小提琴开场，一百个人扮演四季之神、农牧神、森林之神、林中仙女以及牧人、采摘葡萄的人、收割庄稼的人缓步入场，分别为国王及贵族们朗诵诗歌，与此同时，食物由仆人们一一呈上。”
　　“然后？”
　　“接着，长长宴桌尽头、河水之上，升起一个半圆形的戏台，饰太阳装饰及金色栏杆，安排的戏剧是——”太后低头看下本子：“《今夜芭蕾》。”
　　“哦？”拉辛语调上扬：“二十多年前国王陛下亲自上台出演太阳神轰动欧洲的那出，难道陛下将重新——”
　　“不不，夫人说是为了致意。”
　　“啊，是夫人的意思。”
　　太后看看他：“先生觉得不妥？”
　　“蒙特斯潘夫人的意思，当然好。”拉辛诧异于她的敏感细腻：“不过大家都知道，自从观看过《布里塔尼库斯》之后，陛下就不再在大庭广众下跳舞，纵使他舞艺精湛。”
　　是啊，连芭蕾舞手位都是他定的，太后想。不过，为什么路易十四看完啥啥《布里塔尼库斯》就不再跳舞了？她还真不知道。仔细搜寻记忆，也没有。
　　“那——先生的意思，要改吗？”
　　“——不用了，如果蒙特斯潘夫人挑了这出戏的话。”
　　“原剧有十几个小时，此次只截取其中几段，并不长。”太后补充道。
　　“原来如此。”
　　太后继续：“重头戏是科阿特冈夫人的演唱，她将从空中出场。”
　　“喔？”
　　她摊开笔记，上面是一幅幅手绘图，包括整体图、结构图、效果图等等：“戏台后面有一个大的架子，吊起一块浮板，浮板装饰翅膀，科阿特冈夫人站于其上，浮板底下暗藏烟花管，届时同时喷射烟花，拉起的力量将由后面马车带动。”
　　“我看看。”拉辛感兴趣了，前后翻动几遍，问：“构思不错。架子已经做好了？”
　　“不如先生和我一起去看看现场？”
　　“走。”拉辛伸出肘弯。
　　相视一笑，她莞尔，挽起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