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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公爵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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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特斯潘夫人的房里永远有整个巴黎最新奇有趣的事物。
譬如细微精巧的马车,训练小白鼠当白马;譬如以鹦鹉当合唱者,来附和夫人的歌声;又或如现在,她们在玩一种新发明的名叫“魔尔魔尼特”的牌戏。
厅里挤满了贵族夫人和小姐,多是蒙特斯潘的侍从女伴,尤其在搬入凡尔赛宫之后。王后与蒙特斯潘水火不容,无论从房间拥有的数量、还是她们的侍女上都要比一比:蒙特斯潘夫人在凡尔赛宫一层楼有二十间房间,而王后只在二层楼有十一间房间;蒙特斯潘夫人的拖地长裙由努埃尔公爵夫人捧着后裾,王后的后裾仅仅是一名普通的侍女捧着;蒙特斯潘夫人出入皆有荣誉卫队站岗……诸如种种,不胜枚举。
围绕着蒙特斯潘夫人的贵妇和宫女们达到上百之数,贵妇们领取年薪一千利弗尔以上,宫女的少很多,通常不超过一百利弗尔。国王第一情妇的日常便是和贵妇们聊宫内外趣闻、唱歌吃茶点、赌博、散步及其他各项娱乐,当然不乏贵族男士们纷纷吸引前来助兴,大献殷勤。
太后穿过门厅,来到挂着华丽天鹅绒帷慢的房间里,许多美丽的油画的镀金画将房间衬托得金碧辉煌,一张小小的屏风隔开着房间里摆着的三张桌子,她一眼就看到了最中心笑得最开心的人:蒙特斯潘。她穿着织有浮花的锦缎制成的礼服,外面罩着带有白色丝绸的罩衣,上面绣着石榴和花卉,腰部修得很窄而袖子很宽大,正和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猫儿的公主说着什么。
公主尊号“大小姐”,是当今国王的堂姊,十分富有然而一直未婚。据说当年她参与投石党运动指挥着往国王堂弟位置轰了一炮是真的,曾经想要嫁给国王堂弟也是真的——对于“大小姐”的婚事,国王费过不少心,曾经因为试图获得葡萄牙王位而牵过线,后来他又想把她嫁给自家弟弟,然而总是因为各种原因,婚事无疾而终。
她们俩在一张桌子坐着,陪坐的是蒙特斯潘的姐姐蒂昂热侯爵夫人,以及圣西蒙公爵的表哥——洛赞侯爵。
洛赞侯爵长得并非十分出众,然而有一种奇特的魅力,舌璨如花,近来在国王面前十分得宠,人们纷纷说他不久就要取代首席男仆邦唐的位置了。
其它桌子上也围了一大圈人,太后来不及细看,她端着的杯子走到蒙特斯潘面前。
“——啊,若要说法兰西最英俊的骑士,非我们的洛林骑士不可!”蒙特斯潘夫人正指着立在她身旁的高大青年道,“听过一句话吗,‘有如画中的天使’,公主殿下竟然没见过,我真不敢相信!”
洛林骑士?
太后心中一动。
公主一手抚着猫,一手看着牌:“你知道,我这两年都在蒙庞西埃呆着,很少入宫。”
蒂昂热夫人凑趣:“殿下是最聪明的,坐等凡尔赛落成好享福呢。”
“是啊,碰上工地死人闹起来的那次,真让人不愉快。”
“……”蒂昂热侯爵夫人被噎了回去。
“倒是你,难为你跟上跟下,”公主朝蒙特斯潘夫人道:“我记得最开始那块儿,拉瓦莉埃尔还在呢。”
蒙特斯潘夫人皮笑肉不笑:“公主过奖。”
“不知这大玩意儿什么时候能正式完工,听说芒萨尔又打算在西面朝大花园那一面弄个什么‘镜廊’?”公主嗤了声,向洛林骑士伸手:“你好,阁下。”
她态度不冷不热,骑士心中琢磨不定,彬彬有礼地接过来吻了下:“见到您很荣幸。”
“是么。”
“啊呀,”蒙特斯潘夫人道:“骑士阁下就别谦虚了,公认王国里一流的绅士,又是一位出色的军官,我多次听人讲起您英勇的事迹,万分钦佩。”
“我不配得到这个荣幸,夫人,”骑士脸微微红:“为陛下打仗是我们的职责。”
“啊,职责!”蒙特斯潘夫人欲说什么,瞧到太后,把杯子端过来,低头闻一闻,皱眉:“斯卡龙夫人,这一点都不酸。”
公主瞅瞅:“你喝什么?”
“醋。”蒙特斯潘夫人回答她,一面朝太后道:“宴会大家都说不错,尤其那款蛋羹……我还以为你会把醋也变得好喝一点儿,弄成这样,让我怎么减我的腰身?”
“夫人你胖了吗?”公主忽尔笑了。
蒂昂热夫人及旁侧的努埃尔夫人面面相觑,说那么大一堆奉承话不笑,这会儿倒是戳中她哪个笑点了?
“我再去换一杯。”太后低声道。
“不用了。”蒙特斯潘夫人把杯子扔回来,转首自顾玩牌。
受到冷落的太后并没介意,她等了一会儿然而她的主人似乎并没有其他吩咐之后,她就端着盘子平静退下,在穿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姑娘站在古董座钟前,手足无措。
“怎么了。”她顿一顿,走过去问。
“——啊,夫人!”小姑娘是新进宫的侍女,负责打扫房间的,她简直要哭出来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我、我不过摸了两下,它就响了一声,然后不动了!”
太后朝摆轮处看了一眼。
“夫人,我、我不是故意的!要是努埃尔夫人知道了,一定不会饶过我!”
夫人把手中盘子递给她。
小姑娘无意识接过,一面自我想象:“我会挨鞭子,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宫去!夫人,我不要,我家里已经没人了,出去一定饿死……夫人?”
她怔怔看着面前人挽挽袖口,揭开盖子,弯下腰去,对着钟头看了看,拨弄两下。
“——夫人?”您还会修钟表?
也不知她动了哪里,咔嚓一声,吊摆慢悠悠重新动了起来。
小姑娘觉得宛若神迹,整个世界一下光明了!
她不知道做什么好,说什么好,惊讶,窘迫,感激,太后打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声张。
她从她手中拿回端盘。
小姑娘仍呆立中。
太后正要走,一个声音传来:“我竟不知何时宫中的修理工成了女人?”
两人侧目,但见一个长相粗犷的男子,粗犷然不粗鲁,眉开眼阔,黑色头发剪得短短,蹬着一双长靴,靴筒高至大腿的半中央,益发显得他腿长。
“您是——”
“啊,”男子挑眉,随即笑容咧得更大:“我嘛,可以说——是公爵殿下的朋友。”
“哦,”太后延长声调:“那我深表同情。”
男子明显僵了一下,随即爆笑:“哎哟,夫人,您太有意思了!菲利普,菲利普!”
菲利普?
随着他的呼唤,离座钟只有几步的希腊女神雕像后转出一个人来,双排羽饰的帽子,扣黑色宝石,红色绣金边天鹅绒外套是他的标识。
他的眼睛是琥珀色的,手里摇着一杯酒,吐出的嗓音随意而又带着点慵懒:“大名鼎鼎的吉斯公爵,肯成为我的朋友了?”
一见到那身红衣,小侍女就抖抖索索屈膝下跪了,拎着裙摆完全不敢抬头。
太后微微弯腰:“公爵殿下,吉斯公爵大人。”
“哎呀,知道我的名头就成了这样,没意思。”男子、也就是吉斯公爵抱怨。
“你可是‘带疤人’的孙子,又那么传奇的征服那不勒斯,谁人不晓?”侍从经过,奥尔良公爵顺手拿起一杯递给他:“不是凡尔赛开幕,你恐怕还舍不得回来。”
“国王变得比从前更威严有度了,倒是你,一点儿没变。”
“吃喝玩乐而已。”公爵殿下一语带过,瞄一眼两个女人:“小姑娘你带回去?”
“哦菲利普!这里是皇宫!”
“她长得合你的口味,不是吗?”
“你弄错了。”
“我还以为你故意搭话,是有点意思呢。”
吉斯无奈摇头,猛然发现女人们仍行着礼:“——两位女士快起来,真是失礼。快快请起罢。”
小姑娘窥一眼太后,见她起了,才小心的站直,垂首。
吉斯公爵敏锐的嗅到了什么,“菲利普,你故意的?”所以才让女士们屈膝那么久。
“啊没有,”公爵殿下的嗓音如丝绸般光滑,又如红酒般醇厚,“只是我的侍从中少一名男仆,据说这位夫人认识的一个男孩可以胜任。”
他睇太后一眼。
“菲利普,你这坏毛病还真是——”
公爵殿下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径直越过她俩,在太后耳边留下一句:“把他送到我房间来,我想看看他。”
“真是个傲慢的家伙,呃?”吉斯公爵留了下来,同女士们一齐看着消失的背影,啜着酒,道。
“也是个不讲理的家伙。”谁道。
“啊,尼侬!”太后感觉到精神上一股自然的欣喜,张嘴就呼。
“朗克洛夫人,”吉斯公爵大笑:“您越来越年轻了!”
“得了我的好公爵,您真会讨人欢喜。”
插话的女士年近六旬,头发已经发白,但一丝不苟的梳着;面上有皱纹,然而气质雍容。她就是巴黎最有名的几个沙龙的女主人之一:尼侬·朗克洛。
同时也是当年在斯卡龙夫人最困境之时、帮助她引荐她的人。
难怪这个身体仍残存着感觉——挚友。
“看来你们是认识的,朗克洛夫人,何不帮我引荐一下。”吉斯公爵显然也与尼侬相熟,他看看太后,道。
“哦,你们难道仍不认识?”尼侬执起太后的手,放到吉斯公爵面前:“斯卡龙夫人,我所认识的女伴当中最值得相信的一个。”
“很荣幸。”吉斯执起那并不算纤细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约瑟夫·德·洛林,您可以叫我约瑟夫。”
太后再次行礼:“公爵大人。”
“刚才斯卡龙夫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她把钟修好了!”吉斯公爵道。
“弗朗西丝会许多东西,大人,说出来您会感到惊讶的。”
“哦,是吗?”吉斯饶有兴味。
“比不得大人的传奇经历,”太后暗中牵了牵尼侬的袖口,“只是献丑罢了。”
“哈哈——”吉斯公爵张口,尼侬一指他身后:“我好像看到公主朝这边过来了。”
公爵的笑半途而止,转身瞅一眼,果然,弯起手肘,道:“我打算去花园逛逛,女士们是否一起?”
两人笑着摇头。
“你什么时候学会修钟了?”
拒绝了公爵后,捡一角沙发坐下,尼侬打趣。
“我在想阿兰的事,”太后道:“不成想公爵殿下真的惦记上了。”
“阿兰——就是你们口里的那个小男孩?”
“是的,才十岁。我是否可以当没跟公爵殿下见过?”
尼侬深深看着她。
“唉!”太后叹气,知道不是办法。
“你跟那小孩子什么干系,为何要庇着他?”
“一旦他落到公爵手里……那些勾当,您不都知道嘛!”
“据我所知,如果人确实不乐意,公爵不会强人所难。”
“是啊,但他不会放过他,在那种环境里,一不小心,小孩子就陷进去了,甚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弗朗西丝,你还记得你的职责吗,只是照顾好曼恩公爵几位而已。”
“可——”
“这是宫廷,不是外边,更不是之前那种环境,正因担心你,所以我才进来。”
太后感动:“谢谢,尼侬。”
“以后这种事情还会碰上许多,你依托于蒙特斯潘夫人之下,而如今,你跟她的关系又——”
太后再度叹气:“……我知道。”
“弗朗西丝,你是值得人爱的,哪怕他是国王。”
太后:——我压根儿就不想谈什么爱不爱好吗,我前辈子已经是太后了好吗!
尼侬继续说下去:“说句实话,蒙特斯潘能专宠这么多年,已经是奇迹了,她脾气不算得好,嫉妒心又强,固然她有美貌,但美貌远不是全部。”
太后想了想,道:“国王风流韵事不断,是夫人常常发脾气的原因。”
“是啊,谁会拒绝上国王的床呢,一旦得宠,她能让亲朋好友得到数不清的财富和荣誉,她会拥有所有人的注目,试问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憧憬,不心动?”
太后想象那场面,摇头:“……我老了。”
“——有我老?”尼侬失笑:“你才大国王几岁,不说别的,咱们史上还有个亨利二世,他的宠姬比他大十几二十岁呢!”
太后觉得话题越扯越偏,拉回来:“咱们现在说的是阿兰的事。”
“我劝你不要管。奥尔良公爵不是别人,是亲王,是国王的弟弟,除了国王,他可以谁都不听。”
太后沉默了。
“他们兄弟本质都是一样的,如果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你看国王陛下,这么多年,跟西班牙打,跟荷兰打,跟德国打,只要他想打,他会畏惧吗?他建马利宫,建凡尔赛,一切都要照他的来,而人们最终服从。”
“……有时候,拥有无上的权力并不是好事。”
尼侬一顿,拿来细细咀嚼一番,最终道:“你这话说得有些儿道理。可是,现实就是现实,而我们活在现实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