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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赌桌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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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大型花园活动的日子里,凡尔赛通常举行室内晚会。每周一、三、四自晚上六点始,凡居住在凡尔赛的廷臣们可以在各大厅享用茶点,听音乐,跳舞,游戏,深受贵族们的欢迎。而国王白日里为政务事必躬亲,吃过晚餐之后,除非有特别要处理的事物,通常也加入其中。
所有厅中,以国王的阿波罗厅最为高级,如果一位贵族被允许前往阿波罗厅,那么被视为无上荣幸,意味着将被提拔,将在凡尔赛地位上升。
阿波罗厅是国王套房七个房间中的一个,七个房间均以星辰命名,最中间是八角形客厅即阿波罗厅,这里样样豪华壮丽,地上是深红色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金银丝镶边天鹅绒以及贝尔尼尼的作品,天花板是镀金雕花浅浮雕。此刻,不少人集中在这里,皆为王国的顶尖人物,包括国王王后、奥尔良公爵夫妇、王太子夫妇等等,总之王公贵族全都来了,大家打牌,打台球——打牌的时候根本不用筹码,桌子上摆放的就是实打实的金路易。
国王坐在纯银铸造的座位上,他对面是王后,左手边奥尔良公爵,右边兰斯主教,四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打牌。他们旁边,安茹公爵夫妇、孔代亲王的孙子小孔代以及蒂雷纳子爵围簇着,目光紧紧的盯着牌看。
国王显得心不在焉,于是他面前的金路易越来越少,迪弗雷努瓦夫人失宠了,此刻陪在国王身边的是曼恩公爵。
王后化了非常浓的妆,但颧颊上的红艳艳的胭脂使她脸上的其他部分更加显得象病人般苍白,她也输了,眼神急切,焦躁不安。
主教倒是既没赚也没输,因此他非常沉稳,只是时不时看看国王,又若有所思的看看他的对家。
奥尔良公爵面前一大堆金币。蒂雷纳子爵在旁暗自数了数,估摸值十万利弗尔不止,忍不住吞口水,反观公爵,自始至终懒洋洋地,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他们在第一张桌子上,邻近的桌子也在打牌,布荣公爵最近因为他夫人的事情脸色不郁,波利尼亚克子爵呢,口沫横飞,边打牌边与太子妃及科阿特冈夫人讲述各种奇闻异事,逗得两位贵妇哈哈大笑,也引来了一大帮听众很大兴趣。
边上的热闹显得国王一桌气氛沉沉的。国王夫妇老输钱,观牌之人不得不揣摩他们的脸色,虽然国王输钱通常并不会显露什么,但这样的神游更让众人摸不清他的心思到底是喜是怒。
忽然一阵哄动,紧接着科阿特冈夫人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她嗓音本来就高,这一叫倒是把国王的注意力拉回来了,他投过目光,看见女高音家捂住了嘴,而太子妃腾地一下站起来,嘴唇发抖。
“子爵阁下,您说的是真的?”太子妃问波利尼亚克:“您看见太子殿下和南特小姐——”
“不不不不不,我说错了,”波利尼亚克连忙站起,满脸懊恼之色:“我只看见了太子殿下!”
“可您明明说的是太子与南特,您说您看到他们两个相携从小树林里走出来!”
“不,不!殿下,您弄错了,我是看见两个人走出来——”
“没错,两个人!”太子妃尖叫,“你刚才又说你只看见太子!”
“不,不,”波利尼亚克语无伦次,瞧周围窃窃私语,深呼吸一口气,摆手:“让我重新说,殿下——”
太子妃已经掩面哭泣起来。
波利尼亚克子爵头一次恨自己的大嘴巴,但目前他只能尽力弥补:“是,我看见两个人从树林里出来,其中一个确实是太子殿下,但不是和南特小姐,我发音不准,或者您一下激动听错了,是南——图,不是南——特,是南图。您想想,南特小姐向来深居宫中,怎么会和太子一起出去打猎呢?”
太子妃一脸狐疑:“不是南特小姐?”
新婚以来,太子对她一直冷淡,她早怀疑他在外头有情人了。
波利尼亚克点头不迭:“不是不是,绝对不是。”一面庆幸此刻两个主人公都不在这里——等等,这种时刻他们怎么会没在国王身边?难道——
他不由望向奥尔良公爵,公爵殿下手肘搁在椅子上,支着下颔看闹剧似的,似笑非笑。
国王则眉头紧皱,招手吕伊内低声说了句什么,大总管领命而去;王后呢,陷入惊呆以至麻木的表情。
太子妃毫不放松:“——那南图又是谁?”
“哦,是林中猎户的女儿,她家的酒酿得特别好,常常送来给我们喝,我们都认识。”
“可你明明用了‘小姐’这一尊称——”
“我有吗,没有,”波利尼亚克斩钉截铁否认:“绝对没有!”
太子妃很敏感:“您不说‘绝对’还好,您一说,我怎么反而越不相信了呢?”
“哈哈,哈哈,怎么会!”波利尼亚克朝旁边孔弗朗一个劲使眼色,“骑士,您说对吧?”
孔弗朗:“……”
太子妃还欲说什么,邦唐已经过来,微微躬身:“殿下,陛下请您到他的桌上去。”
这一出闹剧不能再进行下去。
太子妃往第一桌瞅一眼,努力压抑情绪,对波利尼亚克道:“子爵,我希望您说的是实话,如果您欺骗我,您会感受到我的怒火的。”
王太子随吕伊内赶过来的时候神色匆匆,他来到第一桌前,向国王及王后行礼。
王后一把拉过他:“哦我的孩子,你说下午打猎累着了,现在休息好了?”
“谢谢母后关心,”王太子答:“已经恢复了。”
王后看一眼国王,欲言又止,太子妃哼一声:“都入了冬,殿下还勤于打猎,我真是不知哪里来那么多猎物呢!”
太子平平板板:“冬季动物没有食物,更容易被诱。”
太子妃碰了一鼻子灰,并不善罢甘休:“真是巧了,殿下说累,有个人也托累没来,平日里她可是我们的焦点,大家都说她继承了蒙特斯潘夫人的美貌、是法兰西第一美人哩!”
王太子脸色骤然变了,好在奥尔良公爵拯救了他:“噢?法兰西第一美人是我们的小玛丽么,我怎么听说大孔代亲王的孙女儿、咱们安茹公爵夫妇的小姐露易丝聪明才智、艺术修养均极为出色,才是法兰西头等人物哩。”
小孔代冷不丁听自己的妹妹被提及,忙道:“公爵殿下过誉,我见过南特小姐两面,深深为其倾倒,她确实是十分之美丽的。”
公爵笑笑。王太子心里七上八下,心想自己与玛丽的事极之隐秘,巴伐利亚公主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多少?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果真的暴露了,他该怎么办?还有父王,父王会怎么处置?自己还会是太子吗?现在父王对曼恩越来越重视……一层细细的汗不自觉布满额头,恍惚中有谁道:“——怎么这么晚才过来。”
等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出现一瞬间的静谧,他才知道这是问自己的。国王凝视着他,大家也看着他,谁都知道太子套房离国王套房不远,大家等着他的答案。
万万佩服起斯卡龙夫人的先见之明,他道:“我洗了个澡。”
这时节洗个澡并不容易,加上凡尔赛这供水设施……于是大家了然,王后长长吁了口气。
“坐到我身边来。”国王道,这一关似乎过了,王太子连忙点头,邦唐亲自为他加了把椅子。
国王随手把牌交给曼恩公爵,示意他代打,一面招手,王太子把耳朵附了过去。
“皇室不能出现丑闻。”国王的声音低沉,“你是太子,唔?”
王太子立时如坐针毡,父王这到底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
“玛丽是你的妹妹,你可以爱护她,照顾她,但不能对她有其他想法,我不允许。”
“可是父王,我是真心——”
“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消息。”国王毫无转圜余地。
太子捏手成拳。他知道父王的专制,他已经在这种专制下生活了整整二十年!他真想高呼他爱玛丽,哪怕她是自己的妹妹他也不在乎!
可是,念及刚才斯卡龙夫人在喷泉旁找到他们时对他的叮嘱,言语谆谆:“……千万不要惹国王生气。这件事,最要紧的就是国王的态度……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帮您遮掩过去,而您,不要有任何反驳……不单是为了您自己,更为了南特小姐。”
他又想起彼时的紧张,如果不是斯卡龙夫人比吕伊内先一步抵达,他无法想象大总管看到他跟玛丽在一起时将是什么反应!他能豁出去吗,事情会不会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他不敢,他知道。
他与玛丽就像摇摇晃晃走独木桥的两个人,行稍差,脚稍错,就会万劫不复。
如同他们的姑妈。
他心内其实早明白自己这段恋情是没有前途的,可他活了二十年的头一次动心,他舍不得。他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怦然心动,还会不会有这样压抑痛苦却又甜蜜如糖的感情。
斯卡龙夫人又说:“……有过,已经是最好的事。”
她的黑眼睛如同包容一切的星空,又如深沉平静的大海,太子想,终究还是有人知道我的。
拳头渐渐松开,太子垂头,声音无比艰涩:“是,父王,谨遵您的吩咐。”
“啊呀,”牌桌观众爆发出一阵低呼,奥尔良公爵把牌一撒:“我又赢了。”
这是把大的,国王的金币全输光了,王后的也差不离,主教笑:“今晚幸运女神似乎特别眷顾公爵殿下呢。”
蒂雷纳两眼放光,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伸长脖子去看那一大堆黄澄澄亮闪闪的钱币,兴奋地想着殿下能分赏给他们多少。
“陛下?”公爵询问似的问向国王。
“好啦菲利普,”国王说:“把这些金路易都收到你袋子里去吧。”
啊,估计一个袋子根本装不了——不,两个袋子都不够!蒂雷纳想象那场面,快晕过去了。
“陛下不玩了?”公爵道。
国王摇头。
“我看王兄这阵子玩什么都兴致缺缺,”公爵捋一捋袖子繁复的刺绣花边:“不如来场刺激的?”
“哦?”
公爵将所有金币往前一推,引来周围瞠目,女士们甚至扇子也忘记摇了——“押上全部,赌最后一把,我跟您。”
国王道:“赌注?”
“以凡尔赛宫的名义,如果我输了,全部这些归您;如果我赢了,我要您宫中的某样东西。”
国王扬起一条眉毛:“宫中某样东西?啊,菲利普,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
周围适当的笑起来。
公爵也笑:“也许只是一只手套,陛下。”
大家这次是真笑了。
但是一只手套没什么用,兄弟俩对视。国王缓缓道:“说吧,具体要什么。”
气氛有些微妙。
笑声渐消,众人看这架势,莫非中有玄机?
蒂雷纳心底呐喊:殿下您在干什么啊啊啊啊啊,这么多金币!!!!!
灰蓝色的眼睛与琥珀色的眼睛互不相让。良久,琥珀色的眼睛眨眨,“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陛下,无足轻重。”
国王不置可否。
蒂雷纳内心是崩溃的:我就知道!
公爵抓起一把金币,让它们从指间坠落,发出哗啦啦的响声:“陛下,看看您能赢得的这些,啊,多好听的声音!”
金光闪闪,坐得近的人被晃得眼睛都直了。
“——不,我不会拿人来做赌注。”国王开口。
“陛下,这没有什么。”
“我的弟弟,容我提醒你,你这个举动是不明智的。”
“为什么?”
“她不会高兴。你觉得呢?”
公爵殿下面色一滞。
灰蓝色的眼睛眨眨:“而且,我也不怎么高兴了。”
马车抵达公爵府,公爵殿下片刻不歇,一下车就快步跨进大门,不理一路上朝他弯腰致敬的人们,穿过一连串房厅,走进书房,下令跟随的两个跟班守在书房口,不准任何人进来。
门关上,走向左边的书架,转动架子旁的中国花瓶,书架自动移开。他径直进去,行过一条不远不近的狭窄通道,到达一间小房,一个穿着黑紫双色衣服的人正站在壁炉旁,闻声转过头来。
他已经上了年纪,有一个鹰钩鼻子,一双眼睛透出他的老奸巨猾。观察公爵颜色,他道:“事情失败了?”
“吕伊内赶到之前,不知谁给了太子消息,没抓到。”
“可惜,这么好机会,”老者摸摸山羊胡子:“帝国只有一个太子,只要丑闻爆出,太子必定声名扫地——枉费我们给他跟南特拉那么多次线。”
公爵不作声。
老者安慰:“这也不要紧,我们再找其他机会就是。听闻殿下今晚是大赢家?”
“老师,把那些人集合起来,我决定提前行动。”
“殿下???”老者震惊。
“按我说的做。”
“……您受什么刺激了?”
“您甭管,我今晚赢的钱,又够雇一大帮亡命之徒了。”
“您是认真的?”
“怎么,您不是常说新教徒迟早要动乱的么,我那哥哥迟早要处置他们,天气这么冷,我为两边添把火好了。”
“时机未到。”老者答。
“您说过,无论我做什么,您都支持我。”
壁炉里火光熊熊。老者伸手趋火:“荷兰战争后,虽然荷兰人在和约上签了字,法国霸主地位无可动摇,所有的欧洲君主对太阳王都不得不敬畏三分——但相信我,国王陛下本身是不满意的,他渴望更伟大的战果,他要的不是和约,而是彻底征服。”
“……所以呢?”
“所以,陛下对荷兰不满,而荷兰是新教,陛下必然怀疑国内的新教徒是否与荷兰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有理由担心这些不安分的异教徒臣民会否与自己的敌人站在一边,勾结荷兰人对抗自己——当这种忧虑一日胜过一日……殿下,我们需要静静等待,等待那刻的到来。”
“哈,您以为今日的他还是当年的他吗,您真认为投石党之乱会重现?”公爵冷笑。
“如果某一天,他废黜《南特赦令》,那么我可以说,必将是动摇国本根基的到来。”老者断言。
“废黜《南特赦令》?笑话!”公爵哼道:“那可是我们的祖父亨利四世、我们波旁王朝的建立者颁布的!黎塞留不敢动它,马萨林不敢动它,我不相信我哥哥敢动!”
“历任两位首相不动,是因为他们清楚他们面对的首要问题不是异教徒而是各种各样的政敌,一旦他们对付异教徒,将会牵扯无穷无尽的麻烦。但国王不同,尤其我们的太阳王,法兰西唯一的太阳做任何事情都不怕,他只需向上帝负责,不是吗?”
“可您这只是一个设想,遥遥无期!”公爵道:“我等不了了,他什么都要抢我的,当初是,如今也是!”
“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您不必知道。只知道我要这么做就行了。”
“这样太仓促了,准备不充分的话,陛下那么聪明,他会查到的。”
“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这样肆意妄为,您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他会发怒,就算您是他亲弟弟,也承受不住他的怒火。”
“别老拿他来压我了,杜布瓦主教大人!”公爵加重语气,直呼老者的名字:“我受够了!”
老者沉默,凝望着跳动的壁火。
公爵不耐烦,“我可不想像我们的亲叔叔,我们的大孔代亲王殿下,一辈子到头来只能陪着小心,处处讨好。”
“殿下,我认为还是谨慎一点好——”
“得啦得啦,我知道一周后有个新教徒将被除以绞刑,我们布置好人,一旦有人带头……啊老师,这正好是一个测试的机会,如果新教徒真如您说的那样忍受不了压迫的话,他们会动手的,而我们,一个很现成的名义……暴动,不是吗?”
“接下来呢?”
“接下来,人群混乱,有人放火,有人起哄,有人喊着‘打倒国王’……啊,老师,想必您不会忘记得当年的卡特琳娜太后,亨利二世的妻子,她一手策划圣巴托罗缪之夜,那个婚礼下多么血腥的夜晚,新教徒的血染红巴黎大街,国家柱石科利尼惨死,我们的祖父历经千辛万苦逃了出来,后来成为亨利四世!”
“……殿下,您不会想经历那样的夜晚的。”
“那么老师,您还不够了解我。”
木柴哔剥,映照着公爵殿下眼中疯狂又冷静的光,杜布瓦忽尔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