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6、林中大雨

　　狩猎快结束的时候，宫廷总管送来消息：阿拉贡国王到了，即将抵达城外。
　　国王二话不说要去迎接，他看看天色，天边飘来大块乌云，于是嘱咐王后安排好众人尽快回宫，向加利西亚国王表达了歉意，匆匆带了部分人走了。
　　本季不下雨则已，下起来多是暴雨倾盆。王后心里打鼓，口中不慌不忙，宣布围猎提早结束，告知各家集合人马点清人数，准备返回。
　　但人数太多，吵吵嚷嚷，嘻嘻闹闹，等真开始动的时候，天已经黑压压了。
　　树林很大，加上女人们的驮轿缓慢，大家依旧你言我语仍沉浸在今日收获的兴奋中，直到半途忽然响起轰隆隆雷声，紧接着一道闪电劈下，落在远处，人们这才有些慌张起来。
　　“快，快，加快速度！”
　　“出了林子还要经过一片旷野呢，赶得及么？”
　　“啊呀，已经下了！”
　　说下就下。
　　先是斗大的雨点，布朗歇刚掀开布帘，哗啦啦雨接着就下来了，打得她手背冰凉。
　　视线也开始黑暗，整个林子似乎被一口倒扣的锅盖上，越慌大家越急，越急偏偏越乱，不大会儿工夫本还有序的人马就散得七零八落了。
　　布朗歇先是记得自家母后和姐姐的轿子就在前面的，但驮轿虽然有顶，到底是布，雨水很快渗透进来，环境非常不妙，等她忍不住想去看母后她们情况时，发现雨幕哗哗，前头的轿子哪里去了？
　　“母后！”她喊。
　　旁边一个人靠过来：“小公主，我们掉队了，您放心，我们会赶上的。”
　　布朗歇看看这个留着漂亮小胡子的中年人，又看看周围剩下不多的几个卫兵，“您是——？”
　　“我是宫廷卫队骑兵队的小队长海梅。很高兴为您服务，公主殿下。”
　　“您好，谢谢您的护卫。”
　　小队长笑道：“我的荣幸。”
　　但……
　　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紧赶慢赶半天，布朗歇再次掀开帘子：“——队长，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没有没有！”海梅擦了把脸，坚决不承认，“很快就出去了！”
　　布朗歇不再催促，知晓这时催促反而增加负担。等海梅终于摸到林子边缘回头告知却看见小公主已经淋得头脸全湿但默不作声时，感到非常惭愧。
　　“雨势实在太大，公主，要不我们找个地方避一下吧。”
　　布朗歇浑身黏糊糊的，一出了林子，没有树木遮挡，更显得暴雨恐怖。再看周围人，打了一天猎之后，个个都透着浓浓的疲倦。
　　她道：“这哪里有地方？”
　　海梅答：“我有个朋友住森林边，就在附近。”
　　布朗歇瞅雨没有歇的架势，点头。海梅便在前带路，走了不太远，果然看见了。
　　房子黑魆魆地，似乎倒不小，但很简陋，用茅草和泥土砌出来的，四周用大块石头粗粗围了半边矮墙，有一间亮着亮光。
　　海梅下马：“莫莱诺！”
　　屋里光亮闪了一下，不一会儿，有人点了一支松明子，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海梅一眼，又看看海梅身后的人，皱了皱眉毛。
　　“是小公主殿下，”海梅直接道，“国王在附近狩猎，阿拉贡国王来了，他去迎接，谁想突然大雨，我们冲散了，公主尚小，不好赶路，待上一回就走。”
　　叫莫莱诺的人一言不发，偏过一边身体。
　　海梅大笑：“就知道你面冷心热！”
　　一面叫其他人去另外几间屋子，和莫莱诺低声交谈几句，让布朗歇进了有火光的那间屋。
　　房子很低矮，这是布朗歇第一感受。屋顶是由一根根似乎是梁的板条构成的，四角挂了好多一包包捆好的干草，几块大石头垒在一个角落当壁炉，正燃着火，屋里唯一的光就是由这个简陋寒碜的“壁炉”发出的。
　　房间只有一扇窗户，下面堆着各种杂物，旧布毯，旧篓子，鹿角，茶褐色草荐，墙壁上挂着一张弓。
　　两个大男人都退出去了，布朗歇看一圈，捡壁炉旁的一个树桩坐下，浑身上下往下透水，她想想，往壁炉移近点儿——却发现桩子老沉，她居然移不动！
　　手脚并用，又推又搡，这时门口响起一个迟疑的声音：“——公、公主殿下。”
　　她回头，却是位老妇人，很瘦，干巴巴的，手脚都不知何处放。
　　“您是——”
　　“我是莫莱诺的母亲，海梅队长说让我来照顾您。”
　　“啊，”海梅还挺细心，她忙道：“我没事，打扰您休息了吧？”
　　老妇摇头，站在门口不动，布朗歇恍然大悟，“您快进来，别沾了雨。”
　　老妇这才蹲了蹲，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跨进门内二话不说先帮她把树桩移到壁炉边——显然看到她刚才举动了。
　　布朗歇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没有。”老妇低头答应着，一面勤快的找出一只煎锅，从门旁边的双耳坛里舀出两勺奶，吊到壁炉上：“公、公主殿下喝羊奶么？”
　　布朗歇惊喜：“太好了，谢谢您！”
　　老妇一笑，又道：“公主殿下要是不嫌弃，我找件干净衣服给您换上，免得着凉。”
　　“这……”
　　老妇以为她嫌弃，忙道：“您、您不换也可以的，我、我们衣服不好——”
　　“不不不，我只是怕太麻烦您。”
　　说完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搓搓胳膊，又湿又冷。
　　老妇见状点了一支松明子，推开屋内另一扇门，布朗歇跟进去一看，哇，堆了半间木柴。
　　“您在这儿稍等，我给您去拿。”

　　衣服布料粗糙，但温暖干燥。布朗歇又披了一条毯子在身上，手指抓一抓湿润的头发，重新坐到壁炉前。
　　老妇要给她烘衣服，她忙阻止。老妇以为她怕弄坏了贵重衣服，布朗歇笑道：“我自己来，不是别的，一来已经打扰万分不好意思；二来这点事儿我自己能干，您快歇着去。”
　　老妇道：“我没事——”
　　话没说完，外头似又有马蹄传来。
　　雨声隆隆，隔绝一切，她以为自己听错，但片刻后院里确实响起人语，老妇半打开门，道：“……新有人来避雨了。”
　　布朗歇问：“认识的？”
　　老妇摇头，“瞅着也像贵人呢。”
　　咦，难道是别的走散队伍？布朗歇裹拢一拢毛毯，一同来到门边。
　　海梅与莫莱诺站在檐下，而在他们对面的竟然是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儿坐在高头大马上，看着不过十岁左右，身后黑魆魆不知跟着多少人马，竟比她的人多得多！
　　只听海梅道：“屋里已经人满，还望阁下另寻他处——”
　　对面大马不耐烦的刨了刨蹄子，显示它主人的心情。
　　“人满就挤一挤！”男孩身边一个一身重铠的骑士道：“以我们少爷优先！”
　　不是本地口音。
　　“你这人说话好笑，”海梅道：“屋子是我们的，好好说话倒罢了，难道非得借你们不成？”
　　“没错，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重铠骑士抽刀。
　　海梅亦不示弱，一下剑拔弩张。
　　清脆的女童声音响起，在漆黑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队长。”
　　双方都顿了一下。然后男孩就看着海梅趋近门前，低声应了句，又说了两句什么，尔后对他们道：“我们主人说大雨骤然，谁都不容易，请你们进屋歇息吧。”

　　由于她这间屋是最好的，男孩亦选中这间，关于这点双方差点二次冲突，仍是布朗歇妥协：“便让他进来烤火，无事。”
　　海梅：“可殿下孤身一人——”
　　“他们人比我们多。”
　　海梅：“——好，那我在门外守着，殿下有事只管叫我。”
　　男孩子进来了，借着火光，她发现来人竟然生得非常好看。
　　而对方一见屋内的小女孩，联系刚才的声音，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一时站在那儿，倒是半步不动。
　　老妇早退到柴房去了。
　　半晌，布朗歇率先打破满室寂静：“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
　　男孩子观察她，不响。
　　“你不说话，也不用换衣服？”她瞧他湿透的一身，讲究的穿着，镶满宝石的配剑，以及黄金十字架。
　　他仍不开口。
　　布朗歇耸耸肩：“这雨说不定下一夜，当心明天发烧。”
　　他有反应了，看看窗外，“真下一夜？”
　　当然是胡诌的。她义正辞严：“我本地人，当然知道。”
　　他明显犹疑起来。
　　“我完全是好心，你要乐意就这么坐着，随你。”她拿起木勺，闲若无事般的，缓缓搅动吊锅里的羊奶。
　　谁的肚子咕噜一响。
　　不约而同循声望去，男孩子尴尬：“我、我只是——”
　　“得啦，换衣服吧，再喝一点暖和一下。”
　　这样一岔，气氛渐渐松缓下来。男孩子道：“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你那么多侍卫，却没一个给你带衣服的？”
　　“我跟舅舅失散了，行李在他那边。”
　　“那你只能换我的了。”
　　“喂！”男孩子瞪大眼。
　　布朗歇笑得弯腰，“好吧，我哪来衣服给你换。我问问大娘吧。”
　　老妇给男孩找了一身莫莱诺的里衣，男孩摸摸布料，十分鄙夷，兼五六分旧了，更是嫌弃，但又不好出尔反尔，只得先将就。
　　他到柴房里换过衣服，披着湿漉漉的及肩蜷发走出来，慢吞吞在小吊锅前坐下，布朗歇斜睨他一眼：“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名字了？”
　　“你比我小吧，该先说你叫什么名字。”
　　呵呵，布朗歇只想回这两个字。火光映着她的脸，不知怎么男孩儿打了个颤。
　　果然只听心理年龄已经是怪阿姨的某人森森道：“不说没羊奶喝。”
　　“喂！”
　　她抿住嘴笑，就这么撑着下颔看他。这孩子真长得异常漂亮，皮肤不似西班牙人惯常的小麦色，而是十分白皙，尤其那双嘴唇，嘴角天然上翘，简直诱人接吻。
　　哗，要是安蕾西娅在，她的名单上又可以添上一款……虽然美男年纪尚小……
　　“咳咳，我叫——”
　　“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诶？”
　　“反正萍水相逢，不是吗。”
　　“我叫蒂博，”男孩子反而偏道：“你呢？”
　　布朗歇大笑，支使他：“去拿两个碗来。”
　　小男孩滞住：“……什么？”
　　“不拿碗怎么喝，难道连锅端？”
　　他一副不可思议：“你叫我做事？”
　　“我虽看你出身不凡，但别告诉我你连这种小事也没做过。”
　　他斜斜瞥她一眼，不则声。
　　真没干过？
　　她更加忍不住笑：“反正现在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哪怕你是王太子也不行——”
　　他突然靠过来，凑得极近，面对面呼吸可闻：“别以为你让我躲雨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没见过哪个小姑娘像你这样的！”
　　温热的呼吸拂在脸上，对方长长的睫毛几乎根根数得清，一巴掌推开他的头，她道：“你家里人把你宠坏了，可怜的小子。”
　　“喂！”他气。
　　“去拿碗。”
　　“那你做些什么？”
　　嘿！她扬勺：“我负责舀然后喝呀！”
　　两人对视一分钟，然后他气鼓鼓地：“碗在哪里？”
　　她朝门旁双耳坛凸出的边沿上挂着的木碗呶嘴。

　　当两人各捧一碗热热的羊奶在火边喝着的时候，仿佛把雨夜的寒气都驱散了。
　　男孩啧啧，显得意犹未尽。
　　布朗歇瞟他一眼：“得来不易，方觉倍加香甜。”
　　他发已半干，此时丰厚的蜷在脑后，闻言侧首看她，半晌不语。
　　“——怎么？”
　　“没有，就是觉得你说得挺有道理。”他说：“对了，你的名字？”
　　哈哈，她刚要笑，这时外头传来嘈杂声，笃笃的马蹄，有人靠近，听得海梅大喝：“谁？”
　　“我们是纳瓦拉国王的人马，国王受邀至卡斯提亚，忽遭暴雨，与外甥失散，国王心急如焚，现已经与你们国王联系上，全城寻找蒂博少爷！”
　　——蒂、博。
　　屋内小姑娘与小男孩儿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