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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夜色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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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阳光明媚,草地上紫罗兰星星点点遍布,诗安在练剑,乔在小心的采集紫罗兰将之细细理成束。
窗内写信的人望着这一幕,停下来,鹅毛笔在纸上划出重重伤痕,很深,发出尖锐的细音。
她叹了口气,看看没写两句的开头,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纸筐。
狄安娜——或者说是上一世及上上世的太后——难得发起了呆。
也不知坐了多久,诗安拉着乔进来,“教母,紫罗兰弄好了,还是去送给城堡里的老夫人么?”
太后帮她整整有些凌乱的发辫:“又支使乔帮你做事了?”
腼腆的男孩子连忙道:“没、没有,夫、夫人。”
太后笑,一同拉他过来,仔细端详了他手中一大捧紫丁香:“很漂亮,摄政公主一定很满意。”
男孩子满脸通红:“我、我为夫、夫人也、也——”
他没“也”完,被眼尖看到桌上信件的诗安打断,“啊,是父亲的标记!教母,父亲来信了?”
“是的,勃里萨克伯爵来信了,”太后将信递给她:“要看吗?”
“每次父亲都跟您说一大堆,末尾才提到我。”小姑娘喃喃,却忍不住放下木剑,搓搓手,这才小心接过,一字不漏看起来。
太后怜爱地看着她。
小姑娘是捡来的。
勃里萨克伯爵十年前捡到诗安,自愿当了她父亲,又把她送到这里来,认太后当教母——诗安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女,虽然在太后及伯爵的教导下茁壮成长,可太后明白,小姑娘心底总在寻找认同感。
也许是自己失职——太后想,十年前,她仓惶离开宫廷,身体败坏,心绪茫然,精神几乎崩溃……勃里萨克说是碰巧捡到一个女婴,其实事后细想来,何尝不是他独特的安慰方式?
他借口自己不会养,把孩子塞给她,他知道她刚刚放弃了一个孩子,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从她的血肉里掉下来、呱呱坠地、却又忍痛分离的孩子。
他用她来代替她,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有所寄托。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她从木然到恍惚到渐渐被婴孩吸引注意力,终至一点一点清醒过来,又一滴一滴强迫自己封存关于以前的所有记忆,埋葬那无法承受压抑过度的感情,方有力气重新面对生活。
所以当亨利问她——“你把我们的小狄安娜当成什么、当成大错吗”而愤怒的时候,他不知道,他生生揭开了她心里的疤,那一刻,鲜血淋漓。
“夫人,”侍女翠西在门口禀报:“国王陛下他……又来了。”
诗安闻言条件反射:“那个弗兰索也来了吗?”
这几天国王天天报到,诗安包括阿内所有人从一开始的满怀惊奇,到如今的见怪不怪,连侍女都用上了“又”字。其中诗安更是烦那大总管的儿子:每次跟着她转左转右,看见什么都很稀奇的样子,不耐烦了跟他说切磋一场定胜负吧,他又扭扭捏捏不肯,搞不懂!
“蒙莫朗西家的少爷的确来了。”翠西笑,请示太后:“夫人,仍请他们在会客厅?”
客人天天来,主人却不见。偏偏人家天潢贵胄,只得好茶好点心招待着,大家都看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后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好在阿内的人嘴巴紧,不会乱说什么,然而跟随国王来的侍从就不敢保证了,天知道如今波旁城堡甚至满城传成了什么样。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对的,因为翠西又道:“摄政公主也来了。”
翠西在太后身边五年,阿内与波旁堡之间常常互有走动,故此她深知摄政公主的地位和主人对公主的尊重。太后一听,忙道:“快请老夫人进来。”
“好呀!”诗安拍掌:“我们可以直接送花给老夫人了,乔,你送!”
“我、我?”少年被突来的荣誉打晕了头。
诗安鼓励:“老夫人待人可好了,别怕。”
说话间摄政公主到,太后行礼,乔满脸通红的献了花,摄政公主表示感谢,又亲吻了诗安的额头。
两个小孩子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翠西上了茶点,安静的带门离开。
宾主落座,摄政公主呷一口茶:“唔,还是你这里的花草茶做得最地道。”
“之前给您送过去的都用完了吗,瞧我真是——”
“你送的还有呢,不过这泡茶呀,讲究个水温,讲究个手法,”摄政公主微笑:“就算同一种茶,人不同,泡出来的味道亦不同。”
太后笑:“夫人若是喜欢,我愿意天天陪您泡茶。”
“这话我爱听!”摄政公主端起手中骨瓷杯,欣赏上面的花朵:“不过我知你一手打点阿内上上下下,操劳得很,看这杯子,是不是也是你配的?”
“一点小情趣罢了。”
公主喟叹:“到了我们这年纪,就是要品味生活的情趣。你又会泡茶,又会做点心,狄安娜,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娶你。”
“夫人!”太后哭笑不得:“您太抬举我了。”
“我一点没抬举你。记得吗,你诞生于一个新千年的开端,你的父亲为你取名狄安娜,是因为你沐浴月亮而生,一位老妇预言:‘元旦之婴的命运之星将高于一位王后’。”
“……这只是夸谈罢了。您知道,我的父亲向来爱炫耀。”
摄政公主摇头:“孩子,我要向你道歉。”
“欸?”
“当年圣瓦利埃伯爵给我的信中谈及此事,他是无心,我却留意。我为你与司法总督拉线,呵,我当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克洛德。”
太后:“……”
“请你原谅,克洛德毕竟是我弟弟的女儿。”
太后明白了:“……所以您是怕我——?”
摄政公主点头:“弗朗索瓦对你有意,所以我急急忙忙说服你嫁给司法总督,到底,是欺你年幼。”
太后沉坐良久,最终释然:“——不,夫人,布雷泽是个好人,我不后悔嫁给他。”
“但却始终横亘我心,让我良心不安。”摄政公主道:“我向来秉持公正,唯独此事,成为心结。”
太后挪到她身边,执起她手吻了下:“布雷泽很照顾我、呵护我,夫人,和他在一起的十四年,他将我庇于羽翼之下,是我最安乐的时光。”
摄政公主反握住她手:“孩子,你爱他?”
太后斟酌答:“布雷泽生性温和,他常常待在家里,我们坐在壁炉前看书,偶尔讨论,一起度过许多沉静的时光。”
“你敬重他。”
“是的。”
“可那不是爱。”
太后哑然。
“你是个好的,”摄政公主细细打量她眉眼:“入宫后弗朗索瓦对你时时示意,甚至连你父亲的叛国罪都能赦免,可你却始终忠于克洛德。”
“那是应该的。”
“应该?哈,”摄政公主笑:“有几个人认为‘应该’?多的是唯恐得不到国王注意、只要国王勾勾手指就迫不及待爬床的女人们!再高贵的贵妇、再低等的下女,几人抱有真正的忠诚之心!”
“……”
“但是我的孩子,”摄政公主语气转向她时又变得无比柔和:“你该配得到爱。”
太后隐隐约约知道了她要谈什么,苦笑:“我已经这个年纪——”
“只要还有人爱你,管他什么年纪!”摄政公主道:“你总不会介意王后吧?”
“……”
“且不说他身为国王,任何一个贵族,只能为了利益而结婚。无论男人,还是女人。”
“可是之前一个月的通信里我跟您说过——”
“之前我确实站在你这边,所以我一直帮你拖着咱们年轻的王。”摄政公主道:“但最后,我叫你回来,知道为什么吗?”
太后往会客厅的方向瞟瞟:“——因为国王不是轻易放弃的人?”
摄政公主跟着望过去,“一方面诚然如此,我都抵挡不住,何能寄望你一个人挡得住呢?”
太后沉默:“——现在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谁让他是国王。”摄政公主似叹似笑,接着道:“另一方面,我看得出来,他是真正爱你。”
太后老脸发红:“这只是年轻人一时热情。”
“但咱们国王的性子,对谁都没热情过。”摄政公主忖一忖,正色:“狄安娜,本来我不该问,可你原谅我,解开了我心结,我也便担上这责问上一句:宫中尊称‘大小姐’、名字和你一样的小女孩儿,是不是你跟陛下的骨肉?”
太后面上一恸,母女连心,她要忍好大劲才抑制眼中滚出泪来:“……不敢欺瞒您,是的。”
摄政公主叹气:“果然如此。”
“是我的错。”
摄政公主摇头,算算日期:“小狄安娜今年十三岁,她出生的那年,正是亨利大婚后的那年,那么你跟亨利……是他结婚前,还是结婚后?”
太后声音低得听都听不清:“……他结婚前一夜。”
“——他强迫你的?”
太后声如蚊呐:“他不愿成婚,我劝他,他喝多了酒,拉着我也一起喝……我不知道这个身体酒量那么浅……后来……”
摄政公主理解了,“难怪后来你那么坚决要出宫,哪怕布雷泽留给你的只有破旧的小阿内。”
“那时候我已经没有丈夫,父亲又去世,国王——弗朗索瓦一世陛下一反常态,逼问我孩子是谁的——”
“弗朗索瓦那是嫉妒。”摄政公主毫不犹豫道。
太后涩然:“大家指指点点,新任王子妃又是那样精明的人,她察觉到亨利对我的不同态度,克洛德王后仙逝后她就是宫中数一数二的贵妇,于是……”
一切尽在不言中。
“唉,只怪我侄女儿死得早,你竟一个依靠都不剩。”摄政公主紧紧抓一抓她手:“至于卡特琳娜么,她那出身,哼,商人,为了利益不择手段。”
“我舍不得我的孩子,可是我没有办法,再待下去,只会害了她。”
“我明白。”摄政公主长叹:“若说世上最险恶的地方,绝非战场,当属宫廷。”
一时房中寂静。
过一会儿,太后才整理好情绪,重新为摄政公主添茶。摄政公主看着她动作,道:“但冥冥之中天注定,现在亨利是国王了,谁也不能再欺侮你。而且你看他为你们的女儿竟然上封号‘大小姐’,可见他对你之心,昭然若示。”
“可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们那段孽缘就让它埋葬在过去,起码有个不算太糟的回忆,相望两安,岂非更好?”
“可他爱你。”
“我比他整整大十九岁,他却才登基,他会有更广阔的舞台,更远的路走。”
“可他只爱你。”
“他已成长为真正的男人,我已无法轻易探知他的喜怒,我们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们。”
“可他仍爱你。”
太后:“……”
摄政公主道:“你没有发现国王来的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苍白吗?我的孩子,你该看看他现在的状态,他不忍心伤害你,最终,只有伤害他自己。”
太后披着斗篷下车。
她不该来的,可她终于忍不住。
她自己都唾弃自己,明明白天都忍下了心肠避不见面,何故这会儿又要偷偷摸摸的来看?
但——心中一个声音道,摄政公主从不乱说,她既然那么说了,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反驳之声道:摄政公主现在都已经倒戈了!
良心之声弱弱:——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嘛。
一名四十来岁的妇人在马车下等待,太后认出,乃摄政公主的侍女长彼耶娜。
她与她打招呼,彼耶娜行礼:“请跟我来,布雷泽夫人。”
一路火把点点,悠扬的乐声从远处飘来。
“在举行晚会?”太后问。
“是的,让娜公主这几天好像发泄精力似的,每晚都举办狂欢舞会,她不知跟国王陛下说了什么,国王陛下竟然被她拉来,您想呀,有陛下在,谁不争着抢着参加呢!”
太后不说话了,彼耶娜把她领至舞会一角:“请自便。”
太后道谢,眺望场中,粉白黛绿,乐队正在欢快的演奏,男男女女面对面跳舞。
有些人喝多了,直接坐在草地上调笑,就离太后不远处,一男的正头躺在女的膝盖上,不知道说了什么,女的哈哈大笑,男的便手摩挲她的裙摆,探了进去。
太后转移目光,在人群中心找到了国王。
他并没有跳舞,甚至也不大说话,可尽管这样,他仍是人群的中心。
他在喝酒。
手中的杯子一杯一杯的换着,人们以为国王有兴致,更多人去敬他,他来者不拒。
一杯,又一杯。
摄政公主说前夜深夜国王套房紧急召了医生,虽然被掩盖下来,但她身为城堡主人之一,医生不敢瞒她,报是因为连日酗酒,导致胃痛的毛病。
国王陛下的胃痛似乎不是一天两天了,医生告诫道,一定要严禁喝酒。
……
他既喝白兰地这样的烈酒,也喝波尔多那样的红酒,红白相混,而他满不在乎。
摄政公主说,病倒次日她就去劝,但他根本没听,夜里依旧继续。
她看着他被众人围簇,眉峰却微微皱起,左手下意识摸了下胃的位置,但下一个人上来,于是他挑挑眉,一口灌下。
众人欢呼。
她克制着自己。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她已经用尽全力了……无论是他每天上午若无其事的来,还是现在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害着他自己。
她无法答应他,所以她只能咬紧牙关,在离他远远的地方,就这样看着。
……事情会不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认输的一定是自己。
一阵口哨声,她注目一看,原来吉斯公爵叫的一大箱香槟被送了过来,在所有人注目下,年轻的公爵扬起一瓶酒,对着桌子直接一磕,啪!气泡喷涌而出!
靠得近的人几乎淋了一场酒香雨,头发、外套上全湿了,但他们兴致更加高涨,随着公爵一招手,年轻男女们一哄而上,纷纷举起香槟打碎瓶颈洒做雨来!
看热闹的,起哄的,吉斯公爵搂着梅兰达,顺手把另一个姑娘推入国王怀中,那姑娘眸如水色荡漾,吃吃笑着凑上以口哺酒,国王握住她下巴,拇指滑过她绯红的唇。
她伸出舌头,眼丝如媚,轻轻舔了手指一下。
尖叫声直冲云霄,夜色旖旎,更添放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