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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国王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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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旁堡中遍种白蔷薇,据说这是因为妻子爱白蔷薇的缘故,所以公爵命人在府中遍种此花。
夜风吹来,空气中漂浮着蔷薇香气,太后拢一拢斗篷,准备上车。
“狄安娜。”
一人从马车后转出来,太后一望,躬身:“王太后陛下。”
王太后露易丝伸出手:“来,陪我走走。”
太后从善如流,扶住她手臂,露易丝道:“我不喜欢白蔷薇,味道太浓。”
太后于是会意的往小桔园方向走。
“人越老,说得上话的也越来越少啦!”露易丝边走边打量她:“啧啧,多少年没变,仍然一身黑白,还在为你丈夫服丧?”
太后答:“我终生为他服丧。”
露易丝又啧了下,“布雷泽去世多少年了,十五六年了吧,你却不显老,跟三十左右似的。说说,怎么保养的,让我等老太婆也学学。”
“陛下谬赞。”
“我可不是说笑,刚才我看见你,差点不敢认。”
太后只好道:“也没什么保养,每天事情多,总也闲不下来,有时骑马去农户那儿,大概是胖不了的原因。”
两人走一阵,露易丝突道:“陛下一说要到这儿来,我就猜到了原因。如今见到了你,我也算明白了。”
“……”
“你别慌,我并没有什么意思,我也懒得管。只是如今国王天天去阿内,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知道了,连我那儿都听闻不少闲言碎语,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太后发现自己仍然无言以对。
“听说你不见他,可这会儿又偷偷摸摸的来——”露易丝瞟她一眼:“要不是他压着,你知道你那儿能让人踏平了?”
“我想也许过完这段时间,陛下的热情就消了,谁也无法承受这种冷遇,何况他是国王。”
“那不可能。”露易丝斩钉截铁:“他一登基就来找你,十年都磨不掉的感情,你觉得说退就退吗?”
“但……”
“我这孙子像我,认定的事,千难万难,也要实现。”
太后神情一顿。露易丝盯着她,缓缓地,颇有意味地笑了:“怎么?”
“没事。”太后心中转了几转,“陛下当年一手将弗朗索瓦送上王位,自然让人钦佩。”
“——你还知道点儿什么。”
“还会有什么?”
两个女人同时停下脚步。露易丝老而弥辣,视线如有实质让人无所遁形,太后无辜地眨眼。
“——你知道,是不是?”
“陛下,您太抬举我。”
露易丝笑了,自顾说下去,“知道我来波旁的原因,知道——我的一些旧事。”
“我无意探知任何人隐私。”
“啊,”露易丝道:“聪明的孩子!难怪摄政公主喜爱你。我看苏珊都不知道哩。”
“——陛下,既然是隐私——”
“苏珊是个让全世界都嫉妒的女人,是不是?从小长辈呵护,万事万物摆在她面前;长大后半点不操心,随意挑选自己的丈夫;而丈夫那么爱她——”
她说“爱”字的时候带着冷笑,似乎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太后听了额头突突跳,道:“但她先前两个孩子夭折,如今身体又不好——”
“然终归又有了儿子,唔?”
太后不说话了。
露易丝意识到自己情绪泄露,摆一摆手,原地站了会儿道:“回去吧,我累了。”
太后忙应。
两人在马车前分手,太后目送露易丝离开,露易丝虽然老了,但仍十分注重打扮,背影并不臃肿。
她的侍女前来迎她,一行人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太后伫立一回,为她执鞭的西蒙并不催促,在一旁静静等待。
太后一点也不想回到宫廷中去。
那表面繁花似锦、实则处处陷阱的无尽漩涡之中。
十年前,因为犯的错误,已经遍体鳞伤一回;十年后,难道还要重蹈覆辙?
她犹豫,她挣扎……
她不想顶着情妇之名,如同她对摄政公主所说,这是她心底的道德。
……
可是,她也放不下她的小狄安娜。
十来年未见,那粉粉的小婴儿如今已长成何等模样?
“夫人!布雷泽夫人!请您等等!”
踏上踏板的脚放下,她回头。
第一男仆气喘吁吁的赶上来:“陛下——他胃病复发,您能不能去看看他?”
国王的卧室宽大而静谧。
月光从落地窗透射进来,洒下一片银白。
医生已经离开。
拉夏屏退所有人,悄悄带上门。
国王之前已经服了药,喝下医生给他的含有安定作用的茶,睡着了。
他静静躺在深色丝绸的巨大床里,脸色异常苍白,额头似乎还有冷汗,就算睡着,也不安稳,眉心紧紧蹙着。
不知道是因为不舒服,还是其他。
太后抬起手,伸向他的脸庞,却又在即将接触时停下了。转身,找到丝绸做的帕子,浸到一旁银盆里,挤干,回来给他轻轻擦拭。
额头冰凉。
她看着手底下这张脸庞。
分开十年,她头次这样近距离看他。
印象中褐发翠眸的男孩,已经完全长成一个男人了。轮廓变得更加立体深邃,尤其眉眼处,仿佛刀刻,角度弧线,让人惊心动魄。
她想起在摄政公主客厅里的首次见面,那时她就心惊于他整个气质的改变,那时起她知道,他已经不在单纯的停留在某一时期,他不再十年前的青涩腼腆,他由少年长成了男人,他成为了国王。
他会有他无限宽广的世界。
他为什么非得回来找她?
在她已经决定当作此生没有过他的时候?
她怔怔望着,回忆之河缓缓流淌。
这一世她从幼时长起,从六岁丧母,到去摄政公主府学习,到结婚,到入宫做侍女,桩桩件件,自认应对还算妥当。对于小弗朗西斯和亨利,她就像对待前世的曼恩和凯撒,曼恩腿脚有疾,而两个王子被送去国外当质子——不幸不同,却何等相似,她多了份关爱,尤其对更小的亨利。可她做梦也难预料,这个看着出生的孩子将在她一生之中掀起何等波澜!
那一晚她几乎不愿想起,如同满地玻璃的碎片。而那一晚之后的一年,每每忆及,心口就像被碎片一点点磨,不是剧烈的疼,而是拉开细小长缓的伤痕,斑驳淋漓。
不过,也不是全是阴暗灰沉的。少年每次见到她时露出前所未有的欢乐满足的笑脸,闻知自己即将做父亲的喜悦激动,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
她还是生下了小狄安娜。
这个名字是亨利坚持取的,他满脸理所当然:“当然要叫这个名字!我最爱的人叫这个名字,那么我喜欢的所有东西都要叫这个名字!”
光线幽暗的房间里,他排除万难最终赶来,先亲了亲她额头,然后手足无措的抱起皱巴巴的婴儿。明明刚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他却半点不嫌弃,片刻之间已经“宝贝”、“狄安娜”、“狄安”、“安娜”轮番叫了个遍,吻遍她全身。
……
有时候太后待在阿内,想起她的女儿,听闻她在宫内如何受宠,心想就这样一直下去也好,她会默默关注她,等着她长大,等着她嫁个好人家,生下健康活泼的孩子……就算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这个母亲也没关系,只要她幸福一生。
……
病人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她无声的叹口气,缩回手。
就在那一瞬间,手腕被抓住!
碧绿的眸子睁开了。
太后如同被定住,一动不动。
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太后发现他也许只是迷糊的时候,却听他喃喃道:
“……别走……”
“夫人……别走。”
他唤她夫人的方式与他人不同,尾音微微上扬,特有的、从他会叫她第一声起,就带了那么点儿自然亲昵的味道。
……他在唤她。
太后闭了下眼睛。
“别离开我……夫人……”
“……别抛下我……”
夜莺在窗外枝头鸣叫。
那是在歌唱,还是在悲哀的、哭泣?
她最终轻轻挣脱,同时将他的手臂放进被子里。
他任她作为。但两人都知道,他已经清醒了。
谁也没说话。
她起身,去洗帕巾,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没有太多表情,但目光一直追着她,灼灼深邃。
太后有些不自在,帕子在水里无意识地漂了又漂,迟迟不捞起来,直到黑暗中,他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太后没有转身,咳一咳,问:“好点了吗?”
“好点了你又要走吗?”
他本浮上点儿笑意的唇又紧紧抿了起来。
太后:“……”
手中的丝绸被捏得皱成一团,国王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不能一对上这个人就理智全无,不能把事情再弄糟。
他慢慢坐起来:“我为小狄安娜的事情道歉。那天我不应该那样说。”
太后摇摇头:“没事。”
“那——”国王试探地:“你不想看看她吗?”
像被什么蛰了一下,太后迅速从水中拧起帕子,扭干,“陛下——”
话音未落,腰被人从后抱住,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下巴抵住她头顶:“嘘——”
她动一动:“陛下,我们不能——”
“我痛。”
他拉着她的手,贴到他的丝绸睡衣,直接按到胃的地方。
又来这招!
偏偏她毫无办法。
她感受着他仍然微凉的手掌,隔着睡衣,甚至她能感受到那微微痉挛的部位。可以想象,那犹如火烧、或又如尖刀分割的痛苦。
……她的心一下软了。
“快躺回去,”她说,“我去给你弄点热水喝。”
“不。”他抱住她不动。
她无奈地:“你到底想怎样。”
他吻吻她头顶:“我只想看见你。”
“——我在呢。”
“相信我好不好,”他呢喃:“世上纵有再多再好的人,可我爱上你了,这辈子也不会改变。”
她觉得她真的要认输了。
她用尽十年筑起的城墙,不到短短半个月,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脑中两个声音在决战,一个警告甜言蜜语不可信前途未卜,一个大声说难道就这样任由他下去?
“——我好累,”他说:“我等了这么久,我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来到你身边,你却不愿理我。”
太后手指动一动。
他坚定的握住她:“当年你离宫,我无力保护你,我甚至连你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那时候我就发誓,等我自己有了力量,哪怕伤害我自己,也决不能伤了你。”
她哽咽:“……我知道。”
他低头,吻了吻她耳尖,又轻轻含住。
她一阵一阵的发抖,他的肌肤仍是冷的,喷出的气息却热,又冷又热让人昏眩。她紧紧咬住下唇,想撇开,却被他箍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欲来个后踹,可又顾及他病中,只能道:“亨利——”
“我支配不了我自己的心。”
他濡湿的舌满意的带过一片微微的颤栗。
“但你可以支配自己的行动。”
“那我宁愿死在你脚下。”
“亨利!”
“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他傲慢地,同时也是低微地,在她耳边低低私语:“别拒绝我,别离开我,否则我宁愿立刻死去。”
太后重新把病人扶到床上。
她摸摸他的胃,“我去给你热一点牛奶,喝了好睡。”
他拉住她袖子。
她苦笑:“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可我怕是做梦,”他拉住不放:“你陪我,不然我怕明天一早起来,你又不见了。”
太后:“……”
心底那道墙,全面崩塌,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