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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十四英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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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
王后站在床柱前,深吸一口气。
图尔农夫人看着手上鲸骨制成的倒三角形胸衣,犹疑:“——陛下,这穿得上吗?”
“用你最大的力收紧系带,就能穿上。”
“可、可这腰部比碗口大不了多少!陛下,会勒得很痛的!”
“你不用管。”
图尔农夫人不明白这所谓“意大利时尚”,在她看来,手上以医生用来矫正人脊椎时用的架子改制成的胸衣跟受刑没啥两样,硬,且无法动弹。
十四英寸!
胸衣底部一圈不超过十四英寸!什么概念,两手一掐就合上了!
就算王后腰不粗,可要塞进去,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吧,难道不等于往两侧肋骨插刀子么!
她试图劝:“陛下,那位的腰的确很细,可国王喜欢她,不见得是因为她的腰……”
“我总要有比得上她的地方。”王后道:“你不是不知道,他再也没来过我房间了!”
“那位也实在没有规矩,”侍女长忿忿:“听收拾房间的侍女说,自从回宫,国王陛下就没跟她分房睡过,国王的房间都快成摆设了。这可不是什么体面的做法,让其他夫人们知道了,不怕被人笑不检点吗?”
王后冷笑:“她在炫耀呢。”
侍女长不平:“陛下源源不断的把财富赐给她,连御前会议讨论的内容也事无巨细地告诉她,与她商量,而您,还得和她陪笑脸!”
“呵。”
“您完全没必要讨好她,您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后,不是吗?”
“瓦朗蒂努瓦夫人夫人可不是什么初入宫廷的小姑娘,”王后道:“图尔农,你清楚她与国王的往事。”
“但十年过去,您也不再是当初刚到法国的王子妃。”侍女长答:“况朝中关系,各种利害冲突,错综复杂,您对大总管及其家人的亲厚,有目共睹。”
“你认为蒙莫朗西会站在我这边?”
“他正在竭力谋取王室统帅的职位,您为他说话,不是吗?”
“你也知道我在国王面前地位多么低微。”
“难道蒙莫朗西与瓦朗蒂努瓦同流合污?那他们岂非要在宫中横行?”侍女长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王后缓缓摇头。
侍女长不解:“陛下?”
“现在宫中一切事物由大总管把握,一旦瓦朗蒂努瓦染指,你想想,谁会最敏感?”
“自然是大总管!”
“不错。”
侍女长慢慢回过味来:“但,据这几日观察,我看大总管与瓦朗蒂努瓦谈笑生风,相处得很融洽呢。”
“刚回来自然如此,他们毕竟是老朋友。”王后道:“不过图尔农,你记住,宫廷这种地方,若是凭表面现象判断事物,就会经常出错:表露出来的,几乎全不是真相。”
侍女长恍然大悟:“就像您对待瓦朗蒂努瓦一样?”
王后笑笑不语。这时外间宫女来报:“斯特罗兹夫人来访。”
斯特罗兹夫人是王后的姑妈,意大利人,他们因政治原因被赶出佛罗伦萨,来到法国宫廷投靠侄女,宫中称他们为“意大利帮”。
斯特罗兹夫人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见到王后后,为她那不盈一握的蜂腰呆住了。
她围着她转了几圈。
王后挺直背脊,任她打量。
“陛下,您这腰……上显得胸脯更丰满、下衬托臀部更诱人……哦我的上帝!男人见了会移不开眼睛的!”
“我称它为‘紧身胸衣’,”王后道:“你如果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套。”
“当然!”斯特罗兹夫人道:“我敢保证,它将风靡全欧洲!”
图尔农在一旁为全欧洲的女性默哀:穿上后连呼吸都要小心好么,一口气上不来指定晕倒!
但贵妇们显然不关心这些,她们就胸衣可以再改进的地方比如怎样绣花怎样镶嵌蕾丝等等兴致勃勃讨论了好一会儿,王后聊到正题:“我让你带的东西带来了?”
斯特罗兹夫人往门外看一眼,从手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丝绸包裹住的小册子:“这儿。”
王后瞧她动作:“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这儿不是意大利。”
“啊,我忘了,”斯特罗兹夫人拍拍胸脯,不好意思笑笑:“您知道,共和国不欢迎这玩意儿。”
“但它被称为献给君王的宝书,不是么。”
“这可说不定,从它被写出来,没有哪本书受过如此大争议,一面受着无情的诋毁和禁忌,另一面却获得了空前声誉。”
王后接过书,指尖摩挲过《君主论》三个大字。
斯特罗兹夫人谄道:“当初马基雅维利写它,就是献给我们美第奇家族的,这本是绝对珍贵、一字不差的手抄本。”
王后掀开封皮。
斯特罗兹夫人继续道:“您打算把它献给陛下吗,可以咱们陛下的性格——万一不喜欢呢?”
王后没有答她,一页,又翻过一页。
“我丈夫就说这本书蛊惑人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您听听,骑士们的荣誉、风度、仁慈呢?”
王后却没听进半句,她如饥似渴的读着,甚至念出来:“‘你要不就好好对待别人,要不就彻底摧毁他们,因为他们会为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伤口报复你,但是对非常严重的伤害却无能为力。’”她停顿了下:“‘因此,要伤害一个人,应该要做到不怕对方报仇的地步。’”
斯特罗兹夫人察言观色:“您——喜欢这个?”
“真是金子般的语录,”王后道:“不是吗?”
“哦陛下,喜欢它的都是霸者,或者说独裁者。”
“是么,”王后不置可否,把书合上:“好了,谢谢你把它带给我。我的表兄弟们都还好么?”
斯特罗兹夫人笑:“多谢陛下关心,皮耶罗刚获得圣米迦勒骑士的勋章,进入了陆军;利昂则在海军部谋得了一个职位。”
“克拉丽莎呢,听说她长成了大美人?何时把她带进宫来让我看看,我会为她做引荐人的。”
“真是太感激您了,”斯特罗兹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天大的荣幸!”
王后淡淡转开话题:“对面英国的亨利八世去世了,外面都有些什么消息?”
“他那年幼的儿子爱德华继位了,不过大家都说小国王身体不好,大权旁落在他舅舅手里。”
“亨利八世就这么一个儿子,”王后挑挑眉:“身体不好……那可得当心。”
“爱德华还有两个姐姐,玛丽和伊丽莎白。”
“英格兰可不像苏格兰,此前并无女性继位的传统,不然亨利八世也不必为生个儿子费尽周折了。”
“那倒是,”斯特罗兹夫人点头,“这样看来对我们法国不免是喜事一桩,他们自个儿够闹腾的了,对吧。”
“是啊,世上哪个人有苏格兰女王幸运,出生才八天,就继承了王位。”
“说起来,”斯特罗兹夫人道:“苏格兰女王之母不正是吉斯家的玛丽么,如今吉斯公爵的姐姐?”
王后颔首:“没错,当年亨利八世与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五世同时求婚,吉斯家的玛丽选择了苏格兰。”
“大概被亨利八世弄死老婆的传言搞怕了。”斯特罗兹夫人幸灾乐祸的猜测。
“英格兰始终是不放弃苏格兰的,小女王才戴上王冠不久,亨利八世就为儿子爱德华向小女王提出婚约,他那个‘粗暴求婚’计划,我想知道的人都不耻吧。”
“就是,就知道欺负孤儿寡妇,”斯特罗兹夫人道:“人家不同意就派军队去打,不过吉斯家的玛丽也不是轻易屈服的,硬是把女儿藏了起来。”
王后理了一理裙上的褶皱。
斯特罗兹夫人猛地灵光一闪:“如此说来,小女王与我们的小太子——岂不是很相配?”
王后意味深长的笑了。
斯特罗兹夫人觉得有戏:“我们把小女王接到法国来照顾,她舅舅们在这边,吉斯家的玛丽也放心,而对法国而言,从此掌控苏格兰,不啻于在英格兰背后放上一把尖刀!”
“可你得知道,”王后道:“吉斯家的外甥女成为太子妃,那么他家就大大上了一个台阶。”
“正好与大总管斗上一斗,不是吗?”
王后沉吟不语。
“陛下,您应该促成这桩婚事,”斯特罗兹夫人愈发觉得可行:“小女王从小在我们宫廷长大,您想想,还不向着法国?”
“她向的是吉斯。”
“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陛下,吉斯两兄弟最近天天拜访瓦朗蒂努瓦夫人,您不如以婚事示意,他们会考虑您的恩德的。”
“现在宫中,谁不趋奉那一位。”良久,王后笑了,眼底却是一片冷漠:“不过,最终笑到最后的是谁,尚未定论。”
让娜与达莱丽奥应邀前往王后处观看戏剧,许多贵夫人已按各自座位坐好,见了让娜,不免又纷纷起身行礼。
两人之前随国王一行回宫,沙特尔夫人也特地到巴黎来,由玛戈公主做介绍人,正式将达莱丽奥引入社交圈。
达莱丽奥的美貌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一头金发,肌肤白皙,再加上她所代表的优渥的嫁妆、高贵的门第,那天晚上请她跳舞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贵妇们自然也对这新来的美人儿表示了礼赞,她们轮流请她到家里做客,邀请她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沙特尔小姐出现的地方总会有克莱夫的身影,于是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少爷热恋着沙特尔小姐。
与此同时,内穆尔小姐贝丝与她关系逐渐疏远起来,或者说是贝丝单方面的冷淡,达莱丽奥没可奈何,这两位昔日闺中密友,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僵局。
“丧气的不该是你,”让娜瞧瞧对面贝丝,对方装作没看到她们:“克莱夫喜欢你,又不是你的错。”
达莱丽奥道:“但我不想失去贝丝这个朋友。”
“嘿嘿,”让娜笑:“你是担心内穆尔少爷吧。”
达莱丽奥顿时支吾,“不、不是……”
“其实你大可跟贝丝谈谈,”让娜眼珠一转:“让你做她嫂子,她去追克莱夫,岂不两全其美?”
“咦?”
“我很聪明,对吧。”让娜得意地:“虽然内穆尔那人情人太多,我不是很喜欢。”
达莱丽奥为心上人争辩:“他那只是绅士风度——”
“得了得了,”让娜打断她:“就你看不清,反正我是提点过你了啊!”
达莱丽奥咬着嘴唇,怔怔想了一回,心绪愈理愈乱,干脆不想,转而关心好友:“国王跟瓦朗蒂努瓦夫人——”
“别跟我提那老女人,”让娜脸色顿变:“表哥就是鬼迷了心窍!”
达莱丽奥往主位上看看,“听说王后这次也邀了她呐。”
“哼,”让娜睇王后一眼:“王后就知道一味讨好表哥,表哥喜欢那老女人,她就不敢得罪,你看到没有,这些天她与那老女人同进同出,俨然亲朋密友呢!”
“大家都说王后宽厚忍让。”
“嘁,不过为了名声。”
说曹操曹操到,瓦朗蒂努瓦夫人捧着一篮鲜花进来了,说是献给王后。
王后道谢,图尔农夫人接过花篮,奈维尔公爵夫人夸赞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插花手艺,周围一些贵妇顺势跟风,由花及人,夸到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手指、肤色,到眼睛、头发,再到腰肢。
论及腰肢大家自然瞥到王后的十四英寸。王后居高临下的坐着,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贵妇们更加来劲,语气益发微妙,似乎想通过一些具体的赞誉,来解释国王的口味。
瓦朗蒂努瓦夫人就是她们的模板。
渐渐地,连让娜都听出来了,这不是一场恭维,而是一场羞辱。
她扯扯达莱丽奥:“看到没,绵里藏针,这才是宫中女人的手段。”
达莱丽奥似懂非懂:“瓦朗蒂努瓦夫人受到冒犯,然而,又无法具体指出什么。”
“所以贝丝那点儿伎俩,简直小巫见大巫。”让娜幸灾乐祸:“且让我们看看瓦朗蒂努瓦夫人怎么应对。”
达莱丽奥道:“如果瓦朗蒂努瓦夫人生气,旁人也不敢拿她怎么样吧?”
“但就落了下成。”让娜哂道:“王后表面不显,心底只怕也有让这位情妇尝尝卑屈滋味的念头哩!所以大家才起劲!”
贵妇们已然说到新宠的嗓音,斯特罗兹夫人道:“我们不如请夫人即席唱几句,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有人附和叫好。
瓦朗蒂努瓦夫人没有回答。
斯特罗兹夫人再接再厉:“就让我们见识见识夫人把国王陛下迷倒的才华,让整个宫廷娱耳悦目,大家说呢?”
奈维尔公爵夫人试图解围:“表演就要开始了,我看——”
大小姐冷不丁插嘴:“我也想听听。”
玛戈公主闻言,瞧她一眼,意味深长。
翠西低声忿忿:“夫人,我帮您推掉。”
“你拗不过。”太后摇头,“没事,唱。”
“唱”字一出,嘈杂的声音都息了下来。太后环视众人一眼,随后,对上王后视线。
凡下午受邀参加观赏戏剧的贵妇们永远不会忘记接下来一幕。
那是比所谓戏剧更精彩的的戏。
瓦朗蒂努瓦夫人唱了,只唱了一句。
某部著名剧目里的一句独白:
“总之
他是在我的掌控之下。”
言简意赅,一击即中。
谁也没错过王后瞬间崩塌的脸,却又都不得不板起面孔,假装视若无睹。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自此之后,无人敢再小觑陛下新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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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太后说,俺就是故意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