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70、舍侬索堡

　　法兰西第一长河卢瓦尔河风光绮丽，两岸屹立着数不清的城堡和花园，顺着它的分支谢尔河，清凌的河水荡漾，一座城堡蓦然闯入眼帘，它横跨河水之上，如同一个优雅的贵妇，明镜般的河水映照出她优美的倒影。
　　被强迫而来的大小姐停住满腔怨愤，为眼前恍如梦中的美景惊呆了。
　　船悠悠划过拱廊下桥洞，有人接驳，拴住，上岸，前来迎接的却是熟人：“尼古拉？”
　　国王骑兵中队队长行礼：“大小姐。”
　　“你怎么在这儿，”大小姐把手递给他，随即眼睛一亮：“父王让你来接我的？”
　　“属下现任瓦朗蒂努瓦夫人名下卫队长，负责夫人一切警卫。”
　　“父王怎么不干脆把蒙哥马利也给她好了！”
　　“陛下原有此意，”孰料卫队长答：“但夫人不接受。”
　　大小姐：“……”
　　迎面一条林荫大道，大小姐停一停，拂拂饰蝴蝶结和花边的裙角，正一正装饰艳丽羽毛的帽子，又拨拨长发，让它们优美的垂落下来，才要迈步，忽听嘚嘚之声，但见一匹白色骏马，骏马上的骑士一袭银红配白色翻领利落猎装，飞驰而来。
　　“吁——！”
　　白马长嘶，不多一寸，不少一寸，极有技术性的在客人面前停住，“您好！”
　　大小姐斜睨她。
　　“欢迎来到舍侬索，”马背上的诗安热情洋溢，“教母正在睡莲厅等您。”
　　哼，大小姐想，我才不想来呢，如果不是父王威逼的话。
　　“父王呢，也在吗？”她问。
　　“是的，国王陛下也在。”
　　大小姐又是不满：“自从你教母搬到这来住，父王也不回宫廷了，你教母是打算把这里变成实际上的王廷吗？”
　　诗安听出她言语的咄咄逼人，不知如何应答，这时她身后的另一匹马追上来了：“诗安，你骑得真快——啊，大小姐。”
　　是弗兰索。大小姐露出她到此地的头个笑容：“弗兰索哥哥！”
　　他是她的青梅竹马，纵然中间几年未见，但后来蒙莫朗西家重返宫廷的时候，少年甫一露脸，带给她的悸动更大：她明白了什么叫情窦初开。
　　弗兰索下马：“这儿的风景很漂亮，您会喜欢这里的。”
　　“你带我去转，”大小姐把手递给他，骄傲地：“这是你的荣幸。”
　　弗兰索笑了，从善如流的在纤细手背轻吻一下，却没有如她所愿放进臂弯，而是转道去抚摸马的鬃毛：“欧马勒也在这儿，他听到你来会很高兴的。”
　　欧马勒乃吉斯家的三公子，今年十六。
　　“谁稀罕！”大小姐有些失落，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成日里斗鸡走狗，呼朋引伴，不务正业！”
　　“虽则如此，但今年也要受封骑士了，他说最想请您去观礼。”
　　“我才不去。”
　　弗兰索道：“受封完骑士后，紧接着是伯爵礼，以后就要尊称他欧马勒伯爵了。”
　　“他哪来的伯爵领地？”大小姐一想：“啊，又是他两个哥哥给他弄的是不是？听说吉斯兄弟最近天天赖在这儿，洛林主教连晚餐都不用，去趋奉那个老女——咳咳，瓦朗蒂努瓦夫人。”
　　“吉斯公爵与洛林主教确实是城堡的客人，不过也还有许多其他人。”弗兰索温和地。
　　“大总管为什么不给你也弄个头衔？你去年就封骑士了！”
　　弗兰索睐睐眼：“我将成为陛下的近身侍卫。”
　　“是吗？”大小姐由衷欢呼：“那我们以后要称呼你为‘大人’了！太好了弗兰索哥哥！”
　　她一高兴，主动挂住他手臂，弗兰索瞥一眼诗安，后者毫无所觉，指一指前面的林荫大道，快活的担当主人：“往那边走，沿途可以看到教母设计的拼图花园！”
　　拼图花园？大小姐有些好奇，但面子上要保持，矜持的点点头：“走吧。”

　　一路经过优雅复杂的尖塔和律动的窗户，开满花的方形花坛里，一株株玫瑰花足有二十尺高，柔软的草坪让人以为是走在天鹅绒上。最让人动心的是城堡侧翼引进来的河水，形成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池塘，在微风吹拂下泛起涟漪，水面覆盖着水芙蓉和白睡莲，有黑天鹅和长满丝一般绒毛的小鸭子游着，优雅与可爱并存。
　　大小姐望着那些小鸭子差点没离开眼睛，尔后，又被临近水面的那个圆形书房震撼。
　　书房三面通透，唯一平的一面是需要放桌椅的地方。一眼望去，书架上密密麻麻全是书，梁上肉眼可见铭刻着希腊和拉丁语格言，一面敞开着直对大露台，露台下面就是水。
　　真是梦中的场景。
　　翠西走过来，给三位弯腰行礼：“少爷小姐们请随我到起居室。”
　　“教母呢？”诗安问：“刚才不是还在这儿？”
　　翠西“嘘”了一下。
　　于是大家都不作声，穿过一个小厅，翠西止步，大小姐透过她望去，看见她父王正坐在书桌前装饰华美的一把靠背椅的扶手上，亲热的捻着靠背椅里的人后脖颈上的头发。
　　而靠背椅里的人在干正事：专心致志的用一把青铜裁纸刀裁开一本书的书页。
　　“好了陛下，”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声音带点儿无奈的：“别玩了。”
　　“干嘛你要自己裁？”国王道：“一大早就跑出去，整整一上午我都不见你人影，回来又忙这忙那。”
　　“我去看这一带隶属舍侬索的果树了。”
　　“前两天我不是陪你看过葡萄园了么？”
　　“除了葡萄园，桃树和杏树也不错，”夫人想起自己的发现，面现笑容：“若能发展起来，以后果农们就多一份收入，谢尔河的人们不但能喝到舍侬索产出的葡萄酒，还能吃到本地的杏桃了！”
　　“来，喝点水。”
　　于是厅外三人——哦不四人——眼睁睁看着国王陛下亲自端水到瓦朗蒂努瓦夫人面前，亲手喂她喝下。
　　亲、手、喂！！！
　　甚至都不让她自己接！！！
　　大小姐觉得闪瞎自己的狗眼。
　　瓦朗蒂努瓦夫人喝了，国王道：“我不明白你这么辛苦干什么，我送你舍侬索是希望你享受，可不是让你辛苦的。”
　　面对连城堡都要吃醋的陛下，太后抚额：“舍侬索不止是一座城堡，还包括沿河无数属于它的农庄、佃户、磨房、牧场和果园，同时还有修道院与本堂神父，有乡村警察与领主审判所，你交给了我，我自然要把它管理好。”
　　“目前也没亏空不是吗？”国王一副缺钱就找我要什么都给你财大气粗的口吻。
　　太后只是笑。
　　“要不我让安德烈过来给你帮手吧，财务总监说他算账很快。”国王突发奇想。
　　“那是总监第一副手！”太后道：“你把他给我财务总监得杀了我。”
　　“让总监先生再找好了，”国王不以为意：“他副手那么多，你手下可没几个人，全留阿内了。”
　　“阿内也要维持运作。”太后道，放下纸刀拍拍国王的手：“我自行物色罢，会找人帮忙的。”
　　“我就是不想成天见不着你，在宫里一大堆规矩缚着，不想出来也这样。”
　　然后大小姐发誓！！虽然是背着的，但她看到她父王弯下了腰，接着传来“啾”的一声！！！
　　她赶紧闭眼，同时心中划十字。
　　上帝保佑，这难道就是她父王跟老女——咳咳，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日常么，她还是纯洁的小孩子好不好！
　　这是你们大人该做的事么？！！
　　显然也有人跟她一样“看不下去”了，但听房间另一扇门前谁清了清喉咙：“啊，陛下，夫人，但愿我没有打扰你们？”
　　国王迅速抬身：“洛林？”
　　洛林红衣主教翩翩一礼：“日安，陛下。”
　　“你站那里多久了？”
　　“我本打算经过这里想去找本书，看来应该走另外的房间才是。”红衣主教微笑着，眼见瓦朗蒂努瓦夫人已经推开国王站了起来，于是再次向她致意：“您好，夫人，您今天还是跟往常一样漂亮。”
　　太后欠欠身：“谢谢。您也还是跟往常一样会说话。”
　　“啊，我只是希望跟夫人融洽相处，”红衣主教道：“能使我感到不胜荣幸的是您将愿意信赖我的尊敬和友谊，无论发生什么事。”
　　天啊，大小姐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传言是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洛林主教看到有人得宠居然表示的如此直白。
　　这可是吉斯家的二公子啊，他年纪轻轻就当上大主教可不全靠他的家世，据说他是当世最为雄辩的教士，他的布道可以折服那些被迫来听讲的胡格诺教徒！他心思敏捷，记忆力惊人，所处理的事务哪怕再复杂，他都记得一切细节，从来不用翻看备忘录。而外国使节们一提起主教也是竖起大拇指，说他们刚张开嘴，主教就知道他们前来的目的。
　　这样一个人，这样被称为狐狸的一个人，居然不打滑了？
　　吉斯家不是在蒙莫朗西与王后之间摇摆不定的么？
　　有了新宠，竟然这么快就站了位？
　　“……您把您的友谊献给我，是我无上的荣幸，”只听厅中答：“不过，我的一切来源于国王，您效忠陛下，也就是效忠我。”
　　“当然，”主教鞠了一个躬，嗓音里充满了真诚：“我效忠于陛下，但我献给您的友谊将是同样的忠诚，同样的可靠，而且绝对没有一点私心。”
　　“但——”
　　“好啦，好啦，”倒是国王拉起太后的手，朝主教伸过去：“相信他吧，夫人，他还不错。”
　　主教如获至宝的抓住那伸过来的手，在戒指上轻轻吻了一下。
　　太后扭头看向国王，眼中满是不赞同：“亨利——”
　　国王笑嘻嘻，低头凑近她：“你需要帮手。没事，我在。”
　　太后想到制衡之术，眼见半跪着的黑发年轻人吻都吻完了，只好作罢。
　　红衣主教抬头，彬彬有礼、恭恭敬敬地：“夫人，请允许我再一次向您提出我的忠诚和敬重的保证。您高尚而尊贵，吉斯家族愿为您效劳。”

　　等房内如戏剧般的一幕演完、红衣主教告退后，翠西才适时禀报：“陛下，夫人，大小姐来了。”
　　太后忙看过来。
　　大小姐脸色很矜持——现在她不一见她父王就抱上去了——走在另外两人前头，提一提裙摆：“父王，瓦朗蒂努瓦夫人。”
　　“翠西，我准备的点心架子呢，”太后道：“还有上午刚新鲜摘回来的葡萄和水蜜桃——”
　　翠西拍掌，仆人鱼贯而入，她笑：“早等着呢，夫人。”
　　“过来坐，孩子们，”太后来到铺着地毯的落地窗前，对三个少年人道，“大小姐从巴黎过来，路上肯定饿了？”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竭力热情，然而又似乎有些束手束脚。仆人们在矮桌上摆上大盘品相不凡的葡萄、桃子、野莓、无花果，端上花草茶，蜂蜜茶，茉莉红茶，还有太后口中的“点心架子”：一层一层，放着烤饼、小蛋糕、各色巧克力、果酱——凡是见了的人都要流连忘返。
　　大小姐也不例外。
　　说实话她从未见过这种玩意儿，费了老大劲才把自己目光扯开，却见国王毫不客气的从点心架子最上层拿起一个不过掌心大小的小面包，那面包被从中剖开，似乎夹了煎得金黄的鸡蛋、火腿、西红柿和绿菜叶子什么的，国王一口就咬下半个：“夫人，我最喜欢这种‘开膛破肚’！”
　　太后给他递过手帕，一面道：“大小姐头次来，您该让让她。”
　　国王毫不在意，用手帕擦擦嘴，对大小姐道：“哈哈，狄安，你看你一来她就偏心你。这全是夫人亲自做的，特意为了你，这阵子她忙，做这么多不容易，你来了我们才有这口福，是不是，诗安、弗兰索？”
　　诗安用力点头，“是啊是啊，刚刚去接大小姐之前我才盯着手指饼干烘烤出炉，可新鲜了！”
　　弗兰索瞧瞧，从第二层拿起相对应的：“这个？”
　　“嗯，新做的品种，加了麸皮面，夫人说这样口感更好，你试试。”
　　弗兰索瞧瞧饼干不过手指长，一口就放进嘴里：“……有点硬。”
　　诗安失笑：“慢点，慢点，忘了说了，得一点点嚼，越嚼越香。”
　　太后对大小姐道：“你想尝点什么，柠檬奶酪蛋糕好不好？”
　　她不等大小姐拒绝就用夹子拿起来，放进碟子里，于是一块小小三角形的、淡黄色软软糯糯散发着清香的小蛋糕到了大小姐面前。
　　诗安道：“啊，那个超好吃的！”
　　弗兰索瞅瞅：“只有一块。”
　　要有第二块，他乐意为她效劳。
　　诗安很快释怀：“没事，大小姐是客人嘛！再说其它也很好吃呀。”
　　弗兰索带着不自觉的宠溺望着她笑。
　　大小姐咽咽喉咙，眼前点心的外表不用吃她也能知道肯定入口即化，看看父王，她接过：“谢谢。”
　　太后高兴的笑了，“来，配茉莉茶更好吃。”边说边去执壶，完全不假手他人。
　　弗兰索在一旁看得有些奇怪，瓦朗蒂努瓦夫人未免过于殷勤了，纵然大小姐受宠，可如今在国王面前，谁能越过夫人去？
　　她完全可以不必招待任何人。
　　他瞅瞅大小姐，又瞅瞅夫人，下意识琢磨间，猛然发觉她们的侧脸有些相像。
　　尤其那鼻子！
　　不是笔直，俊俏的带着柔和的弧度。
　　发现这一点后他的心一下提起来，再细察两人眉眼、发色……莫非她们是亲戚？
　　大小姐的母亲在宫中一直成谜，像被封了口似，从前他不在意，现在这么一看，是否该去了解一下？或者问问自己父亲？
　　对呀！他捶手，父亲从前在宫中，又认识瓦朗蒂努瓦夫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来舍侬索这么久，少年终于有回家一次的念头了。
　　蒙莫朗西老泪纵横：有了媳妇忘了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