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71、厨房世界

　　料理台上面粉堆起了一座小山，这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刚刚从园子摘下的南瓜、土豆、茄子、番茄、豆角、西葫芦、柠檬等等新鲜欲滴，被洗干净了，整整齐齐码在橡木的平台上。
　　大小姐不情不愿的被叫过来，看到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情景，乍地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手旁一篮子刚从园里摘了罗勒叶，拿水洗了，压几瓣大蒜，手指如舞蹈般的，看得人眼花缭乱，加入乳酪、松子、橄榄油、盐和胡椒，甚至还有一只小辣椒——所有材料搅拌成绿色的细泥，用手指蘸了一点出来，抬头瞧见大小姐，顿时笑眯眯的招呼：“快过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小姐绷着脸，“你叫我来干什么。”
　　诗安挽着袖子在一旁揉着面团，“这两天是大斋期，我们給村子里穷人里做面包，教母调的是用来煮土豆的酱，到时候一起，肯定很棒！”
　　给穷人做面包？
　　大小姐没听过这种操作，想到跟那些脏兮兮的穷人混在一起，皱眉：“没兴趣。”
　　太后不由分说，两手搭起她的肩膀，把她推到案台前，亲手给她挽起袖子，“来来来，给大家帮帮忙嘛！”
　　一面朝另一旁一个身材粗壮面孔红润的妇女道：“佩里纳太太，还有围裙么？”
　　“有有有！”佩里纳太太搅拌着黄油，叫：“珍妮，给大小姐拿件新的围裙！”
　　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姑娘停下手中摘的菜，利落的应了一声，找出一件小碎花的，双手捧上：“夫人。”
　　太后又亲手把围裙给大小姐围上，从面粉山中分出一小堆，在中间挖了个洞，打进几个鸡蛋，撒了点儿盐，又滴了些橄榄油，随后递给大小姐一把叉子：“来，把这些搅拌均匀，然后就可以揉面啦。”
　　大小姐拿着叉子：“……”
　　一名农夫走进来，手中提着好几个瓶子，恭恭敬敬地：“夫人，您吩咐的葡萄曲枝压条法栽培已经完成，另外，有几个老乡说除了常产的那种红葡萄酒，他们还自行培育了几种略有差异的种苗，特意让我带来给您尝尝。”
　　“好哇，”太后擦擦手，看到他的瓶子，不吝赞美：“颜色很多哩，淡红色、浅红色、亮红色……阿斯加，咱们这就试试。”
　　他们走到胡桃木的长桌边，早有人从橱柜里拿出好几只酒杯，阿斯加一样倒上一点，太后仔细品尝着，阿斯加道：“他们呀，其实就是想您一起把这些种也扩大了，按夫人描述的前景，产出来的酒将沿水路经卢瓦尔河销到法国各地，到时不知道赚多少钱呢！”
　　太后弯着眼角，“听说我保证收购量，所以他们动心了？”
　　“可不是！”
　　“只要真正酒好，我巴不得大家多发明新的种苗。到时大伙儿收入都好起来，他们高兴，我做领主的也高兴，岂不皆大欢喜。”
　　“要是所有领主都像您一样为佃户着想就好了。”
　　正说着，又有一名法官打扮的模样的人进来，“日安，夫人。”
　　“来得正好，戈耶，过来一起品酒。”太后招呼。
　　戈耶很严肃：“我是来向您汇报工作的。”
　　阿斯加哈哈笑：“夫人请大人喝酒，大人何必如此一本正经。”
　　戈耶瞟他一眼。
　　戈耶是领地首席法官，阿斯加虽然从太后这边得了一份工作，却经不起他的威压，只得摸摸鼻子。
　　太后莞尔：“好好，不强求你，等你汇报完工作咱们再喝一杯。”
　　这次戈耶没有拒绝，打开腋下夹的大本子：“本月一共开庭四次，按您要求，专门由您指定的一名审判所检查员参加庭审，另一名书记官负责记录，以确保公正；另外我昨天已经听取了三个乡村警察的工作，这是整理资料；以及，这是相关司法人员、仆役、骑警的费用。”
　　他递上一大叠清单，太后点点头接过：“坐下吧，这几天施布面包时我看到了不少领地上的百姓，穷苦的还是很多，虽然之前已经减免过一次税捐，但我又考虑了两晚，正想听听你意见，看哪些属于杂税，可以再降低一些，或者某些不合理的干脆去掉。”
　　“啊夫人！”阿斯加激动地：“您说的是真的？这真是我们的福音！”
　　太后微笑着看他：“你近期可以代我多征询大家的意见，有哪些不满的，尽管提。”
　　“夫人！！！”阿斯加扑倒在她脚下，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连连亲吻她的裙角。
　　戈耶微微蹙眉：“虽然我没什么意见，但是夫人，有时候百姓不可过于放纵，您这样，只怕他们什么都提得出来。”
　　阿斯加瞪他：“才不会呐！”
　　太后笑：“先让他们提提看嘛。”
　　“夫人，我现在就可以提！”阿斯加跃跃欲试：“——啊，我可以提吗？”
　　“当然，你也是人民之一。”
　　阿斯加高兴极了，戈耶坐下，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讨论起来，大小姐这边呢，赶鸭子上架，迟疑的试探性的把鸡蛋搅匀了，纤细指尖碰碰面粉，抖了一抖。
　　“我帮你！”
　　一双面糊糊的手半途插了进来，几下就把鸡蛋面粉拌合在一起，双手灵活的开始揉、捏、团、打。
　　大小姐怔楞楞看着，又望望眼前人汗湿的头发：“喂，你——”
　　“嗯？”诗安继续使劲。
　　“你脸上沾到面粉了。”
　　诗安哦了一声，从跟她一摸一样的围裙里拈出一块小毛巾，擦擦：“还有吗？”
　　“——再靠鼻子那边一点儿。”
　　诗安照着她说的抹抹：“现在呢？”
　　“没、没了。”
　　“你也一起呀。”诗安继续了：“我告诉你，揉面可是个力气活，发力的部位绝不是依赖手掌和手臂，而要巧妙的借用肩膀和腰部的力道，不然会很累的——这可是佩里纳太太告诉我的秘诀呢，对吧，珍妮？”
　　珍妮已经把菜摘完了：“对，我也来吧。”
　　“太好了，教母说今天我们的任务是两百个面包，我得负责一百个！”
　　“谁让您昨天夸下海口。”珍妮似乎跟她已经很熟，敢开玩笑了。
　　“唉！”诗安塌下眉毛，随即却咧开了她标准的八颗大白牙，握拳：“没事，教母这是对我的考验，我一定会完成！”
　　“嗯，一定会的！”珍妮给她鼓气。
　　大小姐看着她们仿佛闪闪发光起来的脸，又垂眸看看自己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手。
　　诗安悄悄凑到她耳边道：“你不用弄太多，我先帮你弄好，等会儿你只要在面团上插进一个手指再拔出来，如果面团富有弹性地一下子就把这个小洞合上了，那你就可以让它休息会儿啦。”
　　大小姐：“——在哪儿洗手？”
　　“欸？”
　　“总要先洗手再弄吧！”
　　“我来给您舀水。”珍妮连忙在旁边道。
　　“——你真弄？”诗安惊奇的。
　　“当然。”大小姐心想，哼，我才不要你帮忙呢！

　　等大人们谈完事，太后重新回到洒满了面粉的台前时，大小姐已经像个沉迷于游戏的小孩一样，把手中面团揉捏出了各种各样的形状——她快乐得面上泛起了红晕，诗安和珍妮在旁偷偷掩嘴却心有灵犀，带着纵然：因为她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也忍不住各种捏捏捏好嘛！
　　太后当然更不会阻止，实际上能真的见到小狄安娜愿意动手，她已经很高兴了，瞅到刚才篮子里还剩的罗勒叶，她重新挽起袖子，一片片吸干叶子的水分，随手调了碗面糊，把罗勒放进去，拖上薄薄的一层油，下锅。
　　锅内以猛火起炸，顿时变成金色薄片状，太后快手把它们捞上来，盛在盘子里，淋上一点酱。
　　“孩子们，休息一下，过来尝尝。”
　　“是什么？”诗安第一个跳过来。
　　珍妮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因为夫人亲手做的东西都太好吃啦，无论是什么！
　　佩里纳太太目睹了全过程，她可算乡间自成一派的美食家，笑道：“夫人随手而做，不见得是吃过的东西之中最好吃的，但一定是最自由的——啊，我都闻到了食物奔放、自如、不拘小节的味道！”
　　“佩里纳太太太过奖啦！”
　　太后笑，瞧大小姐还在创作呢，失笑：“大小姐？”
　　诗安早已用小银叉叉了一片正待放进嘴里：“好香！”
　　太后忙道：“慢着点儿，小心烫。”
　　滚烫的面壳裹着依然鲜嫩的罗勒叶，透着淡淡橄榄油的香气，配着西红柿的甜酱汁，诗安吃了一口忍不住大赞：“快来快来，好吃极啦！”
　　大小姐终于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了，她抬起头，迎面就是喷香的食物，和亲切的人。

　　等到大斋节最后一天的时候，大小姐的打扮已与第一次进厨房时完全不同：头发全部挽起，装饰一概不用，只用小夹子把细碎额发卡好，保证一根头发丝不会掉下来；换上最朴素的裙子，前面系上一条围裙，在围裙里放上一块小毛巾，以便随时可以拿出来擦汗；缎带高跟鞋一律拜拜，长指甲和浓香水全部再见。
　　她昨天接到了她的任务：在最后一天特别做三十个柠檬蛋糕，发放给穷人们。
　　记得收工的时候，太后看看她，似乎不经意的：“大小姐，你要不要尝试一下？”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好。”
　　后面才发现回答得太快了，厨房里的人都善意的笑起来。
　　嗐，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呢！
　　心里的感觉十分微妙，这种她以前别说考虑甚至嗤笑的事情，如今却给她带来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仿佛真的融入了厨房那一群人，也激发了她的斗志。
　　因此她天刚亮就早早的起了床，饱餐一顿，因为这样才有力气——厨房的工作一点儿也不轻松，她现在可深有体会啦！
　　她以为她到得很早，但佩里纳太太及一众仆役们还是赶在了她前头，一切材料都为她准备好了，同时还有诗安那份的。
　　诗安同样有任务，她是八十个麸皮面包——她说是熟练工，而且她说面包比蛋糕好做，没那么麻烦。
　　但显然这任务也是繁重的，诗安紧接着就进来了。
　　两个人分工，珍妮被派给她们打下手。
　　大小姐先分离了一篮子鸡蛋的蛋黄和蛋白，接着玩命的搅拌起一大盆淡奶油、蛋黄和柠檬烧酒的混合物，厨房里马上溢满了柠檬的清香，诗安笑道：“大小姐，做那么多柠檬蛋糕，我估计你一辈子都忘不了柠檬的味道啦！”
　　珍妮在烤盘上一只接一只的刷着黄油：“大家一定会很喜欢的，大小姐加油！”
　　大小姐压不住嘴角的笑：“当然。”
　　起一只锅，锅内放进柠檬皮和橙皮，小火慢煮，不知不觉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
　　“快快快，放进烤箱！”
　　“嘶，好烫！”
　　“烫到了？烫哪里了？严不严重？”
　　“没事，就是挨边了烫了下手指。”
　　“快放到冷水里！啊呀，教母一定心疼死你了！”
　　“别让她知道。”
　　……
　　一阵人仰马翻后，所有食物新鲜出炉，佩里纳太太带着人一层层装进竹篮里，装了十几个篮子，再交给厨房大总管，让他去请示夫人。
　　通常夫人会跟他们一起出去，每次布施的地点都不同，越是哪里穷苦，夫人越往哪里去。
　　下午三点半，三个厨房学徒精疲力竭，终于得以休息。
　　佩里纳太太特意让她们到园子里大树下，那里有桌子椅子，并摆上了她亲手做的慰劳这些女孩子的糕点茶水。
　　风吹拂过来，女孩子们头发凌乱，阳光照耀着她们满是汗的脸庞。
　　大小姐累瘫了一样，一动也不想动，可心里却是最放松的，并且充满了成就感。
　　小饼干，栗子蛋糕，一人一份独到的佩里纳太太式煎小牛排，配着一口鲜榨橙汁下肚，啊，无比惬意。
　　大小姐新奇的体会着这种感觉，她像明白了什么，又模模糊糊摸不到边。
　　“大小姐！”
　　背后突然有人道。
　　“塔克斯夫人，”大小姐回头，看清人影后眼睛一亮：“你怎么来了！”
　　家庭女教师一身行装，风尘仆仆，先是打量她上下，惊诧毫不掩盖的直接写在了脸上：“您这身是——”
　　不知怎么有点儿不好意思，她明白眼下着装跟女教师平日所教大有不同，只能强行转移话题：“你是来找我的吗？”
　　女教师瞅瞅一边的两个人，朝她使了个眼色。
　　大小姐会意，起身，跟她走到园子的另外一边。
　　“说吧。”
　　“您在这儿怎么样？”女教师显得十分担忧的问。
　　“还好。”
　　“还好？”塔克斯夫人尖叫：“您这样叫还好？啊，瓦朗蒂努瓦夫人真是险恶用心！我看她想把你变成个乡下丫头了！”
　　“放肆！”大小姐觉得“乡下丫头”刺耳极了。
　　“请原谅。”塔克斯夫人掏出手帕，擦擦眼角：“大小姐，您看看您受的这苦，国王陛下难道不管你了吗？”
　　不，自到舍侬索堡后，他就天天跟我吃晚饭呢，大小姐心想，虽然瓦朗蒂努瓦夫人也在一起。
　　“您再待下去，宫里的人都会忘记您的，您将失去您的影响力，明白吗？”
　　“父王在哪儿，宫廷就在哪儿，”大小姐可不会被轻易忽悠：“权要们现在见天儿地一拨拨往舍侬索跑，我看失去影响力的将是卢浮宫吧？”
　　“哎呀！哎呀——您真是！”女教师噎住，眼珠一转，道：“您以为瓦朗蒂努瓦夫人把您接到这儿来，是对您好？我来就是特意为了告诉您，您马上要订婚了！”
　　“什么？”大小姐猛抬头。
　　“果然瞒着您吧？我看让您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蒙蔽您的双眼，让您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谁，我要嫁给谁？”
　　“教皇保罗三世的小外孙，奥拉佐。”
　　“——那是谁？”
　　“反正是利益联姻，教皇派出的使臣都到了，您还蒙在鼓里！”
　　“到哪了，到了这儿？”
　　塔克斯夫人眼神闪了下：“……当然是先到的巴黎。他们并不知道国王在这儿，不过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不，我根本不认识奥什么什么，父王不会让我嫁给一个外国人的！”
　　“决定是陛下作出的，说不定有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唆使。”
　　大小姐心往下沉：“瓦朗蒂努瓦夫人唆使？”
　　家庭教师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您不待见她，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可背后马上把您远远送走！”
　　“不，不会的，”联想起这一个月的相处，大小姐告诉自己不会。
　　家庭教师一副你还是太嫩的表情，语气格外语重心长：“大小姐，谁真正对您好？只有我！只有陪伴您从小到大的我！”
　　“不，也许她只是不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离国王那么近！决定是陛下亲自作出的，她当然知道！”
　　“我马上去找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