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82、犹太预言

　　经此一夜，瓦朗蒂努瓦夫人失宠的谣言不攻自破；而关于瓦朗蒂努瓦夫人与先王的那些传闻，瓦朗蒂努瓦夫人并不多说什么，只抛出了几点提问，让众人自己去想。
　　首先，散布流言蜚语的人称：出于效忠和企望提拔，德·布雷泽听任国王勾引自己年轻的妻子。然而，布雷泽的父亲曾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不忠诚的妻子――尽管她是国王的妹妹。有鉴于此，如果当时狄安娜曾经屈从于国王，他们夫妇怎么可能继续维持和睦的婚姻呢？
　　其次，若狄安娜真的与国王有了点什么，那她岂非可以为父亲争得一个更好于终身监禁的下场？
　　再次，如果真有幽会，一个有夫，一个有妇，必然是极为谨慎的，然而在弗朗索瓦一世所有的“amours”（情爱）中，偏偏缺少“谨慎”这一因素；且，布雷泽家族曾经大总管的一句话足可令人信服：“终其一生，路易·德··布雷泽对妻子的忠贞无可抱怨。”
　　……
　　所有家中有女试图走王后这条路的贵族们不得不偃旗息鼓了，王后似乎也彻底绝望，飨宴、美人、新奇的剧目等等都挽不回国王的心之后，她不再对丈夫抱有期待，开始更多的转向于子女，然后，她听说她的故乡出了一位有名的预言家。
　　预言家又称占星学家，他们通过对天体学的占星术，预见到人的命运——神秘莫测，无所不学，无所不通。
　　预言家得到王后的召请，不日即收拾行装赶往巴黎。因为王后特别关照，原本需要八周的旅行仅用了一个月就顺利抵达，在圣米谢尔的一处旅店落了脚。
　　第二天一早在警察署长的带领下，这位预言家进了宫，接受王后的召见。
　　王后要召见什么人，是不能背着国王的，因此例行过来禀告，国王此时正接到驻守尼德兰的科利尼发回的急报，称英国女王玛丽派出一万英军援助西班牙，英西联军六万，出其不意地包围了圣康坦。
　　圣康坦乃通往首都的要塞，若它失守，相当于打开通往首都的道路，因此救援十分必要，国王立刻传召此际已升任王室统帅的蒙莫朗西，以及就职王室总管的吉斯公爵，共同商讨对策。
　　“知道腓力二世迟早要动手，却不料两年期限才过，他就忍不住了！”国王把科利尼的信件给蒙莫朗西与吉斯两人传阅，一大早起来的好心情被损坏殆尽。
　　“玛丽女王竟然出兵——”吉斯沉思：“听说她有意与腓力二世成婚，对吗？”
　　“决不能让英格兰与西班牙联姻，”国王踱步：“蒙莫朗西，马上联系英国那几个重臣，他们难道任由他们的女王胡闹吗？”
　　蒙莫朗西低头应是，道：“不过当务之急，是派遣援军。”
　　“我当然知道，而且你的外甥反应很快，照他信上所说，他已经带了尼德兰的军队强行突破西班牙阵营，进入到圣康坦城中去了。”
　　“是的，”蒙莫朗西依然忧心忡忡：“但他信中也说进去的人只剩下了三分之一，且圣康坦的城墙是老式的，急需修缮，军火也少得可怜，他急切盼望援军到达。”
　　“谁去？”国王道。
　　“弗兰索可以——”
　　“我去。”
　　两名部下同时回答。
　　国王“哈”了一声，这时掌门官报：“瓦朗蒂努瓦夫人到！”
　　话音未落，太后提着裙摆匆匆走进来：“陛下，我听说——”
　　“啊亲爱的夫人，你来得正好，”国王见了她，立马露出笑容：“你的决定总是正确的。”
　　太后疑惑的看眼前三个男人一眼，而当前法兰西权势最顶尖的三个男人也全灼灼看向她。
　　准没好事。
　　对别人来说，也许正是显示并摆弄权柄的大好时刻；但太后，只觉得头疼。
　　必定又是蒙莫朗西与吉斯争起来了。
　　随着两年前梅斯之围的大捷，吉斯兄弟名望大增，加上女王太子妃对她的舅舅们言听计从，他们家族的势力越来越大，兼之得到王室总管这个职位可谋得的巨额好处，许多关于兄弟俩专横势利的传闻风起，不少传到太后耳边，虽然他们在她面前还是毕恭毕敬无有不从，但太后从来知道，看人不是看他们表面怎样，而是看他们实际怎样。
　　偏偏在外人眼里，他们两兄弟靠的就是她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势。
　　想来如今国王也意识到吉斯兄弟越来越难以控制，呵呵，把烫手山芋扔给她？
　　——好吧，谁让她舍不得他难做呢？
　　与国王对视一眼，她微微一笑：“你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呢，我刚才倒是收到了一份特别的礼物。”
　　礼物？
　　特别？
　　国王要吃醋了。
　　太后睨他一眼，“陛下还记得安托万·旺多姆么？”
　　国王挑眉：“那个波旁叛徒的余孽？”
　　“陛下，固然夏尔三世叛国，但他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死后声名狼藉，名字从家谱树中被抹去，所有纹章被清除，波旁公爵领地收归王室——波旁家族的的实力大大下降，夏尔成为他们家族不愿提及的耻辱，我想，这样的惩罚已经够了。”
　　“夫人要代他们求情？”
　　“我说我收到的礼物，是安托万从波旁堡寄来，当年我在摄政公主身边时曾做笔记的一些旧书——您知道，一个礼拜前是摄政公主的祭日。”
　　“啊，我当然知道，为此您吃了一个礼拜的素。”国王心疼地，“唔，安托万倒是有心。”
　　两名重臣在旁边侧目：数年来谁都不敢提及的生怕惹怒国王逆鳞的波旁旧事，这就算走通门路了？
　　仅仅靠几本破书？
　　安托万·旺多姆岂止有心，简直可怕！
　　他们隐隐感到新的竞争对手出现了。
　　“波旁家族毕竟是法兰西根系久远的世家，”太后咳嗽了声，继续道：“虽然大部分领地收归王室，但无论如何，他们也曾是仅次于王室的第一宗室亲王，分支旁系众多，总要有个人出来领头，陛下也好进行管理。”
　　国王懂太后的意思了，拊掌：“夫人说得对。”
　　平日太后为他们说话的时候，两名重臣丝毫不觉得什么；如今眼睁睁看着太后为另一个人说话，两名重臣恨得牙痒痒，偏偏不能表达出来。
　　吉斯半含酸：“夫人是打算推荐安托万·旺多姆作为波旁公爵的继承人，成为波旁家族的首领么？”
　　蒙莫朗西附和：“是呀，我尊敬的夫人，万一安托万·旺多姆是个有野心的……”
　　“没错，作为已经有过前科的家族，万一他对王国不利——”
　　“他继承的只是头衔，就整个波旁家族而言，实力已大不如前。”太后道：“作为法兰西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夏尔三世令他们蒙受耻辱，但如果紧抓这点不放，会让整个贵族阶级寒心。陛下宽宏大量，我相信，有时宽恕比苛责更有力量。”
　　“啊！”国王忍不住上前握住太后双手，吻了一吻，又对两名属下道：“你们听见了吗？”
　　“是的，听见了。”两名属下答。
　　聪明人都知道不必再说什么了，国王又一次让他的情妇说得心服口服，并愉悦地顺从了她。
　　“那么我就宣布安托万·旺多姆成为波旁家族新的领头人，这次圣康坦救援，让他跟弗兰索一块儿去。”
　　蒙莫朗西闻言惊喜道：“弗兰索！谢陛下，他一定不会辜负您所望！”
　　“毕竟是我的女婿，”国王不去管吉斯的脸色，走到书桌前很快签了任命书：“拿去吧。”
　　“是！”蒙莫朗西恭敬接过，又吻一吻皇帝戒指，躬身离开。
　　吉斯站着不动，他甚至在短时间里已快速调整好了表情，欠欠身：“陛下，那意大利呢？”
　　“意大利？”
　　“如果腓力二世不甘心我们在北方取得的重大胜利，那么意大利，他也必定同样不甘心。我想，我们可以先发制人。”
　　国王微眯眼：“如今洛林红衣主教在罗马，他给了你什么新消息？”
　　“也算不上什么新消息，”公爵微微耸了一下肩，“大家都知道，开春以来，尤利乌斯三世就一直身体不怎么好。”
　　“他不行了？”
　　“上帝保佑，”公爵答：“也许他在人间的代理人年纪确实已经太大了。”
　　尤利乌斯三世上台时就已经七十来岁，国王皱眉：“别兜圈子，如果你弟弟需要资金就直说。”
　　教皇的选举早就失去了神圣性，如同德国选帝侯选举一样，基本全靠金钱支持，谁砸得越多，那个人越有机会当上教皇。大选前，法国与西班牙通常都会物色各自支持的红衣主教，通常不止一个，承诺给予的竞选资金及年金补贴，若选上自然中了大奖，就算没选上，用来搞好与那一班红衣主教的关系总也没错。
　　“我母亲的弟弟，”公爵脸上带了一丝秘色，答：“费拉拉红衣主教，将成为首要候选人。”
　　“哦？”
　　“如果他当选，必然带领教皇国与我们一起对抗西班牙。”
　　国王却没有显得很激动的样子，他揣摩了下吉斯的脸色，仿佛看穿他的心底似的：“据我所知，你们吉斯家族的先祖，是安茹？”
　　吉斯顿时诚惶诚恐，低下头去：“是的。”
　　“而那不勒斯，曾是安茹的领地。”
　　“……”
　　“你们想恢复祖上荣光，对么。”国王不疾不徐，“公爵，有野心是好的，那不勒斯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不过，野心膨胀得太厉害，当心看不见自己。”

　　吉斯公爵满头大汗退出去了，太后一直等他们谈话结束，才提起自己前来所为之事：“陛下，听说王后请来了一位占卜师？”
　　“好像是吧，”国王道：“怎么，你有兴趣？”
　　“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国王摇头：“不记得了，好像是个古怪的犹太名字，拉夏！”
　　第一男仆闻声而入：“陛下。”
　　“刚才王后来的侍女说那个占卜师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诺查丹玛斯。”
　　“哦对，就是这个！”国王掉头朝太后道：“你要见见吗？”
　　诺查丹玛斯——真的是诺查丹玛斯！！！
　　太后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她想起那个著名的预言，想起上一世还跟路易十四谈论起——
　　她向后扶住桌角，摇摇欲坠。
　　国王大惊失色，忙一把扶住她：“你怎么了，快，快坐下。”
　　她紧紧抓住他袖口，呼吸困难，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寸寸的凝视他，凝视着眼前这张她深爱、亦深爱她的面庞。
　　国王吓得不行，乱了方寸，大喊拉夏去叫御医。
　　“不，不——”太后终于缓过气来了：“我没事，我——你——你要不要去见见那个占卜师？”
　　“占卜师？”国王小心翼翼抱着她：“关占卜师什么事，重要的是你——”
　　“不，我真没事，你看，”太后抓住扶手，勉强直起身来，脱离他的怀抱：“听说那个占卜师很有名，也许真的会占卜到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呢。”
　　“既然不可预测，那还占卜什么？”
　　太后噎住。
　　国王见状，“好好好，如果你想，那我们就去见见，好不好？”
　　不，在那些野史里，诺查丹玛斯当着亨利二世的面预言了他的死……
　　她一下抓紧他的手：“不不不，你不要去见他！”
　　国王奇怪极了，他的爱人今天太反常，虽然这种被紧紧抓住的感觉挺好的，向来都是他紧张她，如今居然有幸品尝了一把……于是他趁势重新抱住她：“好，好，不见，不见，什么都听你的。”
　　太后死死搂住了他的腰，心里矛盾复杂，一面说逃避并没什么用，一面说也许野史都是假的呢？
　　也许国王不见到预言家就好了。
　　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那样，也许亨利能逃脱他的命运……
　　不，预言家不是决定命运的人，她猛然想。
　　命运早就摆在那里，也许经过预言家提醒，这次让亨利重视起来……
　　于是她倏然起身：“不，陛下，你还是去见那个预言家，无论他说什么，请一字不漏告诉我。”

　　时间滴答、滴答过去了。
　　太后在房间里打转，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在看了无数次钟，却发现才不过过了短短十分钟后，她再也待不住了，不管会引起怎样议论、王后会说什么，她出门，拐弯，上楼，直接往王后套房而去。
　　一路贵妇们纷纷向她行礼，在她经过后惊讶的望着她前行的方向。
　　房间门是敞开的，侍女们正要通报，她扬手阻止，因为正有两个声音传来：
　　“陛下，我求您，我们应当争取佛罗伦萨。”
　　“你的消息倒是快。”
　　王后似乎在哭泣：“佛罗伦萨是我的故乡，但后来一直沦于神圣罗马皇帝之手。我虽然是个女子，但我从未忘却过我们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权利！自嫁入法国以来，我就希望我的丈夫、尊贵的国王陛下您，能成为意大利的主宰，我们得了米兰，得了托斯卡纳，甚至在科西嘉也有了一席之地，我们为什么不能要求佛罗伦萨？！”
　　“你这种请求，正如吉斯公爵念念不忘那不勒斯一样，”国王冷冷地说：“你们企图的是私欲，却口口声声为了国策。”
　　“陛下！当初勃里萨克元帅明明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可以——”
　　“够了！谈判桌上的事，以大局为重。”
　　“什么谈判桌上的事，我看是枕头边上的风吧！”
　　“王后，请注意你的礼仪！”国王怒了，抬脚往外走，王后跪下求他回心转意，但国王还是扔下她走了。
　　太后闪身到一边，纳闷，看样子国王并未见到预言家？
　　史书上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是由于国王不感兴趣，所以根本没有那所谓惊心动魄的会面，全程只有王后与预言家会谈了两小时，不过，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人对这次召见做过任何记录。
　　太后脑中思索了种种可能，从她得知消息到现在，确实过去了几乎整个上午，国王之前被国事耽搁，也许预言家早走了。
　　那么，预言家到底跟王后谈了什么？
　　犹豫片刻，她握了握拳，哪怕所有面子不要，鼓足勇气，让侍女通报。
　　若说王后以前还做做面子，经大小姐生病事件后，谁都知道，她与太后分成两派。
　　她主动去见她，相当于低了对方一头。
　　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一会儿，侍女请进。
　　屋里有好几位陪侍贵妇，图尔农夫人，王后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女人们的眼睛全盯向她。
　　除了王后。
　　她就像没看见她似的，完全无视屋里多了个人。
　　太后被晾在正中，抿一抿唇角，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失策。
　　纵然史书里讲没有任何人对预言师的召见做过任何记录，但房间里这么多人，如果重金贿赂，总能撬出点消息来吧？
　　但既然站都站到这里了……于是只好干巴巴的试图先起个话题：“王后在读什么好书？”
　　王后其实拿书根本是做样子，前脚国王训斥了她一顿刚走，后脚情妇就跟上来，不是看她的笑话是什么！
　　只可惜，她是不会让她看到的。
　　想起一个小时前预言家那暗示王之将死的四行诗，她心里泛出阵阵冷意的同时又诡异地升起一股得意：如果预言是真的——如果预言是真的！眼前这个她恨之入骨的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一阵疯狂的情绪攫获了她，一直以来，她羡慕着眼前这个女人，畏惧着眼前这个女人——因国王的宠爱而羡慕，因国王的宠爱而畏惧——但现在，仿佛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将成为过往云烟，她猛地抛开书，所有的愤恨、所有的积怨一下爆发出来：“我在读什么？啊，我在读法兰西的历史！瞧，我发现一个规律，就是历朝历代，都、有、婊、子、干、预、朝、政！”
　　婊子。
　　宛如火辣辣的一掌，迎面甩在太后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