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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比武大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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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你只有一个小时,可是感觉已经有一个世纪没有对你说‘我爱你’了。”
当国王在最显眼的那个包厢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全世界的目光,似乎都聚集到了太后身上。
这是世间最极致的宠爱,情人间最缠绵的表白。
各个方向射来女人们的目光,惊叹的,嫉妒的,意义不明的,一个女人的尊荣心与虚荣心当在此际达到顶点,可太后想,我只想你好好的。
她倾身,将黑底绣银色花纹的飘带系于国王枪尖,国王收回,深邃的目光盯着她,扯住飘带置于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全场沸腾,国王身旁的骑士们受不了啦,为发泄受到的刺激,他们全用马刺一夹马,做鸟兽散,去寻找自己心爱的姑娘去也。
台上台下的人见状相视一笑。
这一天太后全程紧紧盯着国王的一举一动,史上说亨利二世死于比武大会中的突发事故,可比武大会要连着好几天,却没说明到底是哪一天,国王开战首胜,接着又连赢了好几场,太后每次看到关键处,都忍不住揪住心脏部位,但国王似乎都赢得很轻松。
但这一天好歹是平安结束了。
无数人上来庆贺,阿谀奉承,国王道:“你们啊,都故意让着我呢!明天,明天谁都得使出真本事!”
大家连说没有,是国王本身勇猛,国王笑笑,朝拉夏看了看,第一男仆领会了意思,做了个手势,于是屋里的大臣们立刻退出去。
国王单独招待阿尔瓦公爵晚餐,当然,瓦朗蒂努瓦夫人做陪。
阿尔瓦公爵先前就得知国王这一宠姬大名,这几日更是亲眼目睹,眼下摆明了两国间有秘事要谈,陛下居然依旧不避讳她,让他对眼前女人的地位又有了新的一层认知。
他笑咪咪装作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存在理所应当似的。
“大家都说我把意大利送给了你们西班牙,你怎么看?”国王开门见山。
公爵道:“那是他们不懂。陛下支持我们西班牙对意大利的征服,我们,作为回报,自然支持您对英国的征服。”
“哦,”国王转动着酒杯:“看来腓力二世明白我的意图?”
“哈哈,”公爵笑:“英格兰玛丽女王去世后,伊丽莎白因其私生女身份,一直不被天主教所承认,而您的儿媳——苏格兰的玛丽,公认有对英格兰的合法继承权。如今,我王放弃对英女王的追求,改与瓦卢瓦王室联姻,自然也就表明我国不再对英国抱有野心了。”
“血腥玛丽把英格兰搞得一团糟,对于继任的伊丽莎白,贵国觉得此女如何?”
太后心想,你问我啊,那位后来闻名于世的童贞女王,就是她取代了查理五世,成为新一任海上霸主的缔造者!
然而此时的西班牙使者根本不以为意:“女人嘛,能有什么大作为,当初亨利八世就一心想要儿子不要女儿,他是对的。如今英国国势衰弱,国防不佳,国内亦不团结,伊丽莎白是个新教徒,因此英国的天主教徒亟需保护人。您只要以苏格兰为基地,就可轻易发动入侵,教皇还能剥夺英国女王的王位,您扶持您儿媳上位,易如反掌。”
此番话正合国王心意,大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与阿尔瓦公爵碰杯:“庆祝你们的意大利,我们的英格兰,今晚不醉不归!”
第二天国王精神奕奕的早起,去看太后,太后却因昨晚陪他与阿尔瓦多喝了两杯而睡得格外沉。翠西要唤太后,国王道:“她这几天好像有什么心事,精神特别紧张。正好让她多睡会儿,什么时候醒了再来比武场,不用急。”
说罢温柔的吻一吻熟睡中人的前额,穿戴好太后亲手为他整理的盔甲,径自去了。
太后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意识到明晃晃的阳光之后她一跃而起,“什么时候了?”
“十点了。”翠西为她取来衣服。
“呀,怎么不叫我,我不是吩咐这几天每天都要准时叫我起床么?”
“还没叫呢,陛下来了,说让您多睡会儿,再说,你这阵子常常噩梦,的确难得睡个好觉。”
“你啊!”翠西一片好心,太后不好责怪,只得道:“那快帮我穿戴起来,早餐就不吃了,直接拿点儿点心到包厢去,快快快!”
翠西掩嘴笑:“昨天国王还说隔了一个小时不见您就跟隔了一个世纪似的,我看您啊,也差不了多少!”
“贫嘴!”太后作势捏她。
其他等候在外的侍女们端盆提水的陆续进来,太后洗漱完毕,坐在镜前正说梳个简单的发式就好,突然大小姐慌慌张张直接闯进来:“夫人,大事不好了,父王受伤了!!!”
太后拿起的黄金胸针掉落在地。
事情是这样的:国王到达比武场到得早了点儿,此时尚没几个人,国王舒展了回筋骨,见没人来挑战,便叫他的卫队长蒙哥马利陪他练练。
他选的是长矛,蒙哥马利不敢违命,只得在马厩里选了一匹马,两人背对着骑开一段距离,拉缰,转身,举矛,策马冲击。
这是古时更为常见的一种比武方式,今人多用的是剑,国王正因为不算太熟,觉得更应加强练习。
卫队长也不熟,不过他力气出奇的大,两相一对冲,他个大势猛,一下子打到国王的马镫,国王在马上摇晃了一下,差点掉下来。
“陛下!”冲出去之后他又冲回来:“您没事吧?”
国王摆摆手。
“我太用力了,”他自责道:“没控制住。”
“不怪你,”国王止住□□受惊的马:“不出力的话还算什么比武?岂不成了花架子!”
卫队长摸摸鼻子,跳下马,躬身:“那我告退了。”
“等等,”国王道:“再比一次。”
“哈?”
“刚才我也没在状态,”国王道:“再来!”
卫队长心想这矛太长实在不好使啊,咱换击剑成不?
恰巧这时蒙莫朗西、吉斯公爵、萨伏依公爵他们来了,围住国王请安的请安,汇报的汇报,卫队长趁机要溜,国王一眼看到了他:“蒙哥马利,在旁边等着。”
就这样一阵寒暄后,卫队长不得不重新上马,而且多了一堆王公重臣做观众。
“不准手下留情。”国王警告道。
卫队长硬着头皮:“是。”
双方戴好面具,持矛,吉斯公爵做裁判官,等两人拉开了足够的距离后,大喊:“冲!”
这次的距离比刚才远。
卷起的尘土中,两马交错而过。
嗞啦。
有什么裂了。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
时间像突然静止。
再活动起来时映入众人视线的是:
国王,坠马。
卫队长为了躲过国王的枪,自己的枪尖无意中挑到国王头盔上,殊料,矛尖裂了,一块碎片不巧从国王面甲的缝隙,刺入了国王的右眼。
蒙哥马利第一个反应过来,打马冲回,拉夏发出一声大喊。
所有人都慌了,贵族大臣们急忙围拢上去,蒙莫朗西轻轻地将国王脑袋捧在怀中,摘掉他的头盔,发现他已经晕倒,枪的碎片在他眼里,脸上满是血——这一幕恰好被赶来请安的太子和太子妃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众宫廷贵妇全都尖叫起来,太子更是脸色发白,吓得甚至不敢上前。
人们七手八脚把国王抬回卢浮宫,找来水和醋试图将人弄醒,御医也闻讯赶来,初步检查后,认为伤势很严重。
“要做手术吗?”蒙莫朗西问。
“是的,”御医答:“我想,还应联系专门的外科医生。”
“有没有危险?”
“这个嘛——”御医不敢保证。
“没事,做吧。”一个微弱的声音道。
众人一看,国王醒了。
“陛下!”蒙哥马利一条八尺大汉,急惶惶的跟前跟后,见国王一醒,当即跪到他跟前:“全是我的错!请您砍了我的脑袋!”
国王忍着剧痛:“起来。”
“不,我对不起您,是我害您成了这样!我该死!”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不过是服从了我的命令,表现得像个勇敢骑士而已。”
国王原谅了他。
这原谅,让从不落泪的汉子放声大哭。
国王拍拍他的手,叫吉斯上前:“比武大会不应因我之事停止,别让消息传出去,接下来几天,就交给你主持。”
吉斯公爵领命,“是。”
国王微微转动头,看看左右:“夫人呢?”
玛戈大公主在一旁哽咽:“大小姐去叫她了,你马上就能见到她啦。”
“年轻的狮子将战胜年老的
在一场单对单的战斗里
他将刺破金笼中的双目
两个伤口合成一个,他死于残酷的死亡。”
王后用从不离身的钥匙打开锁于衣柜中的小匣子,颤抖的手取出当年犹太预言家写下的四行预言,紧紧攥住,揉捏,似哭似笑。
听说全巴黎最好的外科医生都请来了,听说他们连夜给国王做了手术,听说从他们从伤口里取出一块四寸长的木头,听说瓦朗蒂努瓦夫人不分昼夜守在床前,祈求上帝保佑国王度过这一难关。
是的,她怎么能不守在床前呢,王后想象着那个女人担忧恐惧的神色,心里升起一阵恶毒的快意,谁都知道,如果国王咽气,那么她的权势就完了。
所有的权力将归于新的一代,新的国王,她的儿子!
……
两个伤口合成一个,他死于残酷的死亡。
……
国王的病不会好了。王后死死盯着预言上的每一个字,疯狂的想,那些焦急等待的人啊,那些大批时刻打探国王病情的宫廷侍臣们,他们多么犹豫不安?啊,他们该转向也许还有治愈希望的国王一边呢,还是尽早逢迎旭日东升的王太子一边?
此刻,她的儿子与儿媳应该也等候在国王病房的前厅里,啊,旧政权的“太阳”正在落下,新政权的“太阳”马上就要升起!
她全身不由自主痉挛起来,痛苦,悲酸,忿恨,以及隐秘的只有自己知道结果的狂热……
过于复杂的感情,使得匣子镶嵌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激烈扭曲的人脸,最终,化成一片冷漠。
手术虽然取出了异物,但医生们还是很担心,五名内科医生、七名外科医生和四名药剂师,总共十六名医务人员围在病床周围,他们每人每小时为国王按脉三次。但不幸还是来临了,晚上,一个仆人将蜡烛举高一点,站在旁边的一个医生发现国王满头大汗,一探,发烧得厉害,这是颅内受到了感染!
一时间,整个王宫从门坎到楼顶都知道,病情恶化了。
太后从开始就没有离开过床边,她默默垂泪了无数次,国王这天醒来,看到她,费力的伸手,替她抹去泪痕:“我没事,别哭,都肿成核桃啦。”
太后握住他的手放在颊边,不敢告诉他,他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阿尔瓦公爵将这一不幸的重大事故禀告给了腓力二世,二世立马派了他身边的一位名医来,可是等太后眼巴巴的盼来这位名医并期待的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只能遗憾的表示国王无望了。
太后闻言晕厥。
翠西惊叫,立马扶住她。
无情的死神不紧不慢的迈着他的步伐。
接下来的几天里,国王偶尔清醒,他还惦记着国事,把萨伏依公爵与玛戈叫到身前来,道:“我该让你们完婚。只不过,仪式可能举行不了啦,你们就在我房间里举行婚礼吧。”
玛戈扑到他床前,亲吻他的手:“啊陛下!我亲爱的弟弟!”
“我知道这是你的心愿。”国王道,又对黑发男人说:“以后,好好对待我的姐姐。”
萨伏依公爵郑重点头。
公主与公爵就在这样凄凄惨惨的情形下结了婚,谁都没有笑容,就算有,也很勉强。
国王又把太子叫到跟前,太子今年才十五岁,一头金发,身体单薄,他跪倒在他床前:“天主,父王,您不能走,您走了我怎么办?”
国王拉住儿子的手,“孩子,坚强起来。就算你很快要失去你父王,你还有他对你的祝福。我会祈求上帝让你比我更幸运。”
太子流泪。
国王还想对他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性格软弱,他有很多事想叮嘱他,让他依靠蒙莫朗西,不要太过亲近吉斯兄弟,还有对英国的政策……
但感染又使他昏迷过去了。
国王最后一次清醒的时候,房内一片寂静。
唯独太后在床前。
她正耐不住支着手肘瞌睡过去了,整个人瘦了一圈,眼底青黑,一看就是睡眠不足。
国王动了动手。
他的手被她的左手一直握着,一动,她就惊醒过来,先有两分茫然,然后马上看向他。
“——你醒啦?”
她不敢置信般,语调低得仿佛怕惊醒这个梦。
国王反握住她的手,移到干燥的唇边亲亲:“嗯。”
“我叫医生来——”
“别,”他看上去精神不错,拉住了她:“每次醒来周围都是一大堆人,这次很好,就让我们单独谈谈话。”
太后不忍拂逆他,为他垫了垫枕头,又问他要不要喝水。
“不,”国王摇头,“我只要看着你。”
太后莞尔,凑过来,亲昵的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一下。
国王目不转睛盯着她:“那年我从西班牙回来,在阿内见到你,多年不见有些生疏,你也给我来了这么一下。”
“啊,”太后记起来,笑:“谁让我们的亨利不像他的哥哥呢,那时还是块木头呢!”
“我才不是木头。”
“是是是,你不是。”
“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你还给了我们兄弟每人一个拥抱。”
“你们小时候我就常拥抱你们。”
“也许你那时还把我当小孩子,但是我不——阳光下,你张开双臂,也许小时候你抱过我们,可奇怪的,那一刻我全不记得了,我重新感受你的体温,你的肌肤,你的柔软和你的力量——那一刻生命才算活过来了,重新回到阳光中,真好,肌肤,怀抱,亲吻,生命。”
太后偏偏头:“——哗,有那么重要?”
“是的,那是我们成人间的第一个拥抱。”
“好哇,小亨利,你心思还挺多嘛!”
国王突然听到自己的小名,愣了愣,不过完全不介意,反而笑起来:“是啊,我那时爱好击剑、骑马、打猎、以及狄安娜。而从彼时起,爱狄安娜位居头等。”
太后捂住嘴。
“但后来你毫不留情的拒绝我,我就追啊追,追啊追……能死在你怀里,我真高兴。”
太后眼眶湿了:“胡说什么!”
“真的,”国王满目柔情:“有几个人能在心爱的人怀中逝世,狄安娜,我爱你。”
太后再抑不住,泪如雨下。
“我真不想死,我还年轻,你也不老,我们理应有很多时光……可是,主召唤我……”
他眼中的光渐渐黯淡。
太后紧紧抱住他,“别离开我,亨利,别离开我——”
国王想给她一个回抱,用尽全力,手才搭上她颤抖的背脊,无力垂下。
太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
窗前那支点燃着的小蜡烛,灭了。
所有人都赶了过来。
太子进入房间,随后,爆发一阵哭声。
人们明白了。
太子妃、王后、大公主、国王的其他几个孩子依次进去,神甫匆匆赶到。
又过了近半个小时,太子出现在门口,宣布亨利二世逝世。
那么眼前的,即将是弗朗索瓦二世!
人们向新王涌来,第一个跪下的是吉斯公爵,吻前一刻还是太子、后一刻变为国王的人的衣角:“陛下万岁!”
一张张狂热的脸映入弗朗索瓦二世眼帘,每个人都想尽快的向新王表示自己的敬意,每个人都想要显示自己,使人感觉他是第一批说出祝贺的。
弗朗索瓦不由后退一步。
脸上泪迹未干。
走廊里的军人们手持长剑,成百人发出波涛般的呼声:“国王万岁!”
新的时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