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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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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市是一个非常适合居住的城市。
地处盆地,土地肥沃,气候湿润,所以自古在这里生长成长的人,都保持着一种优哉游哉的生活方式——这从工作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能看出来。
周晓晓脖子上挂着相机,背上背着画板和丁字尺,拉着背着一个电脑包的管音格,走在C市的大街上时,最明显的感受。
作为一个个体,周晓晓非常不喜欢这样,她厌恶因为拥挤和人多,和身上带着不同温度气味的陌生男人擦肩而过,在这种时候,管音格身上的那种干净和清透反而让人觉得舒服,被周围的人群逼迫着,周晓晓不由自主地,向着管音格越靠越近,甚至连被管音格拉着的左手,都不再像之前在机场和酒店那样让人厌恶了。
但作为一个设计师,周晓晓喜欢这里。
她和杜淼,作为学校里同年级最被看好的两颗新星,无疑是存在竞争关系的,但她们两人能保持友好关系的最大原因,就是设计风格的不同。
周晓晓的设计,有着更多的人文关怀。她喜欢实地调研,喜欢深入当地人的生活方式,了解对方的生活习惯和作息,然后将这种生活方式和更加方便的现代科技生活融入,以一种引导的方式,促进业主生活在更好的环境中,而不是硬生生地强迫对方转变和适应新的建筑和生活。
但是,对原有生活的部分保留,必然使得空间尺度和建筑外型上的突破不会太大,所以,周晓晓的设计,在外型上从来不是抢眼夺目的那一个,只有在作有关建筑功能布局的汇报时,她的人本设计和那种从心底尊重业主的各种空间和功能布局的重新组合,才会引人人们发自内心的共鸣。
对此,老师们评价:“朴实无华,内藏乾坤。”
而刘淼不太在乎这些,刘淼更在乎自己设计中对自己风格和性格的彰显。空间和建筑,像是她手中的橡皮泥,在各种电脑软件的支持下,被扭曲旋转成各种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曲线空间,并隐隐按照一种独有的韵律在跃动着,让整个建筑显眼又和谐。
对此,老师们评价:“地标建筑的最好选择。”
所以,坐在街边茶馆实地体味这种慢悠悠的日常生活时,周晓晓对于这次竞赛的把握又大了一些。
她再次翻出了竞赛的设计要求,竞赛的要求是宽泛的,只是介绍了大概的地形,强调了现场被保留的寺庙片区和数座传统院落和建筑,而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包围着那一大块杂草丛生的芜杂空地的,是部分6层的老旧居民区和部分12层到20层的商住楼。
周晓晓拿出手机,登入C市规划局的网址,调出最新的总规和相关地块的用地性质要求及层高要求,再对比了竞赛的方案要求,发现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即使那些微小的差别,对于一个有钱能委托ST事务所的大型投资机构来说,它完全可以通过综合地块协调,将那些层高和用地性质上超标的部分和政府达成一致,所以,在这方面,实地调研和不实地调研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而周边的居住区和商住楼,都是八十、九十年代建造的楼宇,有着初步迈入城市化进程的城市建筑特有的千篇一律风格,所以,也并不能提供给周晓晓太大的灵感。
她在地图上圈出了寺庙片区和被要求保留的传统院落和建筑,知道这次调研最大的收获只能在它们身上取得了。
周晓晓一口干了杯子里的茶水,拉着管音格,雷厉风行地从茶馆的小摊子上跳了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你的亲戚!”
周晓晓戏称这个寺庙为管音格的亲戚也是有原因的。
说是寺庙,其实整个C市的大慈寺是一大片建筑群,始建于魏晋、兴盛于唐宋,玄奘曾经在这里受戒、学律、讲经,唐玄宗曾经赐予“大圣慈寺”匾额,无数的唐代画师在这里交流碰撞,灵感的火花在思绪间翻滚沉沦,最后沉淀成墙上的千余幅“精妙冠世”的大慈壁画。宋朝,寺庙周围又成为了古代居民的灯市、花市、蚕市、药市、麻市、七宝市,直至明朝毁于火灾,清朝重修。
“你瞧,和你多相似。”
管音格笑笑不说话,这天下的古刹名寺,传承至今的,又有哪一个的经历不相似呢?生于盛世、毁于战火,在下一个盛世因为统治者的种种需求重建,然后毁于又一次人祸,等待着下一次的涅槃。
大慈寺盛极一时时,有96所院子,占了C市东城一小半,但现在,虽然仍旧算的上是一大片建筑群,却只有不到十所院子了,那些精妙绝伦的壁画也大多毁于时间,倒是有几尊佛像被保留了下来。
周晓晓毕竟不是来参观游玩的,她大致走马观花看过一圈之后,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寺庙的建筑样式和风格上。
在来之前,周晓晓做过功课,80年代,大慈寺曾经被改造为C市的博物馆,即使后来面向公众开放了,在延续着宗教场所的原有功能之外,也还是承担了部分文化交流和展示的场所功能,和自己目前仍然在修改的观音阁平面图有着相似的轨迹,正可对自己的设计有所补益。
管音格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被周晓晓拉着,从寺庙的这一处院子跑到那一处院子——他们两人严格遵守了公共场合手拉手的约定。
不过,周晓晓毕竟是出来调研的,常常需要拍照,对着有些光线不好阴暗的角落,或者照片无法彻底呈现出场景特征的画面,她只能席地而坐,掏出画板和纸,飞快地画一幅钢笔速写。这些需要解放双手的动作,让她和管音格,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
管音格被放开后,并没有继续跟着周晓晓满院子乱窜,而是缓步走到那间仍旧保留着部分壁画的佛堂里,对着斑驳的壁画,轻轻地在心里说了句:“你好。”
他驻足在壁画面前,稍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回答,管音格也没有感到失望,而是来到了院子中那棵已经有着上百年历史的大榕树跟前,再次认认真真地说了句:“你好。”
榕树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枝叶摩擦碰撞着,发出簌簌的声音,可除了叶子之间的细微声音,和若有若无的佛乐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管音格终于有些疑惑了。
和周晓晓不一样,管音格毕竟是个房子精。
所以,在周晓晓很快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这里的建筑样式时,管音格,却感觉到了若有似无的韵律。
虽然同处一个位置,管音格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画面:随着韵律地颤动,周围的场景似乎也在一起一伏,搏动之间,那些普普通通场景迅速褪色消散,一些破碎的画面倾斜而出——做早晚课的偷偷打瞌睡的小沙弥、席地而坐八风不动面对辩经的僧人、仰面灌了一大口酒之后在墙上大肆挥舞袍袖的画师、身着龙袍男子被众人环绕着在一副匾额上挥磨……
那些画面短暂地浮现,又迅速地消失,仿佛错觉一般。
可管音格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建筑的呼吸,起伏间闪现的是历史的浮光掠影。
这也说明了一件事,大慈寺的精气神还在,对于管音格来说,它还“活着”。
管音格后来又去了摆放着鲜花和供品的玄奘大师像面前,去了那几尊被保留下来的铜质古佛像面前,去了无相禅师纪念碑的面前。
每一声“你好”之后,他都只得到空白无声的拒绝,那些错觉好像真的变成了错觉,让管音格有些沮丧地怀疑:在一次又一次的摧毁重建之后,大慈寺,真的还活着吗?每一次涅槃都是对建筑筋骨的一次折磨、对建筑气质的一次打磨,并不是每一栋建筑的魂魄,都能熬过这透骨的痛苦,再次活过来。
最后,他站在“古大圣慈寺”的牌匾前,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声轻轻地“你好”,在几分钟的沉默之后,管音格已经准备放弃回身找周晓晓去了,却突然听到经声朗朗、钟磬和鸣,幽幽琴声突然大盛,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疑惑地回答: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