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房子会说话》君逸书

17、第 17 章

　　适当的发泄有助于宣泄压力。
　　这是周晓晓发完一通火冷静下来之后的想法。
　　这段时间，周晓晓的精神确实有些不堪重负了，刘教授的谆谆教诲、管音格的触碰带来的烦躁、对未来失控丧失方向的无力感、对自己设计能力没有进步的焦虑，一桩桩一件件都压在心头，大慈寺的刺激变成了施加在心理阀门上的最后一个力，让各种各样的负面情绪接着这个缺口宣泄而出。
　　但当心绪重归平静，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看着管音格小心翼翼的眼神，周晓晓又难以避免地感到了后悔，负罪感一丝一毫地爬上来，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心理压力。
　　这样，不就变成恶性循环了吗？她默默苦笑着在心底对自己说。
　　女孩子独有的别扭和倔强在此时又发作了，这让周晓晓看着管音格的眼睛，连一句道歉的话都说不出。可如果再这样一言不发下去，被内疚和负罪感压垮的，就要变成管音格了。
　　最后，周晓晓决定强行尬聊，打破这一刻的沉默：
　　“小管，你为什么说大慈寺还活着？”
　　“因为，我们用建筑独有的方式交流了。”管音格还是有些蔫蔫的，不过，因为发现周晓晓感兴趣，他还是强打着精神解释道：“晓晓你不会理解的，因为人类无法看到和感受到。”
　　“建筑的身体是木石土砖，但建筑的精神是我们的历史。”
　　“其实也不该说是历史，应该说是我们的记忆吧。”
　　“建筑的记忆？”周晓晓这下子是真的提起兴趣了。
　　“不是每一个古建筑都能产生精神，变成你口中的‘房子精’的，晓晓。”
　　“首先，以我为例，这个房子要汇聚足够的情绪，人的情绪，要深刻的、真挚的、真切的情绪，还需要足够数量的人产生这种情绪。”
　　“等等，你和大慈寺，都是宗教建筑……”周晓晓沉吟着，“果然是跟这个人的数量要求和人的情感纯度要求有关系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管音格摇摇头，有些黯然，“我只对我自己的情况有所了解，对其他房子精产生的情况不太清楚，所以今天一见到大慈寺就激动太过了。”
　　“但是，这只是诞生精神的条件。”
　　“如果建筑也是一种生命的话，我们虽然无法创造，无法移动，但我们有着悠长的寿命，前提是，你要忍得住。”
　　“忍得住？”
　　“忍得住寂寞。”管音格低头有些自失而落寞地笑了笑，“这是我见过大慈寺之后的猜测。”
　　“我是因为对于远方的好奇，时时刻刻地关注着观音阁中的游人和僧人，想通过一星半点的细节窥见幻想远处的风景，所以支撑着自己坚持住，坚持住这种没有人沟通、没有人交流的生活。”
　　“而其他的建筑，他们应该都选择了……睡觉吧？”
　　“睡觉？”
　　“嗯，我呼唤它的时候就发现了，大慈寺的灵魂和精神运转已经非常迟钝了，因为它常常睡过去，思维快要停滞了。”
　　“晓晓，”管音格难得肃然，“还活着的建筑真是太少了。”
　　“有很多的建筑，好不容易生出精神和灵魂后，寄托精神的载体却被战火或者人为地毁掉了，并且没有在原址基础上重建，那这栋建筑就彻底死了。”
　　“这些天，晓晓你每天操心设计，我就翻了一下你书桌上的古建筑史，了解了一下各地的皇宫和寺庙等古老建筑。”
　　“宗教，还有皇权，有这两种属性的建筑是最容易诞生精神的，因为人类群体很容易对它们产生比较单纯和统一的情感。”
　　“比如阿房宫，我觉得在它的时代，它是活着的，但是一把火就彻底毁了它，后来它变成了什么？不知道，只要不再是阿房宫，阿房宫就死了。”
　　“再比如T市的大明宫，虽然原址还在，各类基础和平台还在，但原有的建筑材料全部被运走建造其他宫殿了，所以大明宫也死了。”
　　“这是最常见的情况。”
　　“但是，晓晓。还有第二种情况。”
　　“就算被战火摧毁，在原址重建，但是有些建筑的精神还很脆弱，如果不足够坚韧，不能挺过深入骨髓的痛楚，那同样也只能湮灭。”管音格的思绪沉入那些他一直避免想起的经历，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再次握住了周晓晓的手，周晓晓抖了抖，却没有松开。
　　“晓晓，我们的精神毕竟是从群体的思绪中诞生出来的，所以，就算整个建筑物全部被毁掉了，只要原址没有被替代，只要还有活着的人心心念念这栋建筑，我们就仍然能苟延残喘，每时每刻经历着焚身之痛地苟延残喘，直到有人重建我们。”
　　“每增加一块木头，每添加一块瓦当，我们的痛苦就减轻一分。”
　　“可是，有的时候，从战乱或者骚乱平息到建筑重建，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了，并且，不一定会有人重建。所以，在这么漫长又绝望痛苦的历程中，只要有一丝放弃的心思，建筑的精神就会迅速消散。”
　　“这是第二种死亡的方式。”
　　“还有一种，”管音格顿了顿，“就是大慈寺这种。”
　　“挺过了战火，挺过了重建，熬过了痛苦，可是它不像是我，它没有太大的欲望，或者说，曾经是有欲望的和想象的，但是在长久的时光中，它已经完全忘记了。”
　　“所以，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交谈、没有思想的碰撞的大慈寺就只能睡觉，现在，它还能断断续续地从混混沌沌的睡眠中醒过来，但总有一天，在他完全丧失了对外界的关注和期望之后，它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晓晓，你明白吗？不是因为自身挺不过，不是因为外界和外人的干扰，纯粹是因为在太漫长时光中遗失掉了最初的自己，我虽然不像大慈寺那样，可是……”管音格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周晓晓点点头。
　　管音格是兔死狐悲，虽然他成了精，但是对半成精却随时能回到原始状态的大慈寺非常同情，所以才会失了分寸。
　　不过，周晓晓看了看管音格，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对于这种长生种的悲哀虽然理解，却实在无法感同身受。并且，因为和管音格有直接接触，所以，即使在各种房子精里，管音格这个个体作为自己情感的载体，才是与众不同的，至于其他的房子精，作为一个力图低调的人，她是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去管的。
　　周晓晓当时不至于把这些都说出来伤管音格的心，她只是稍微想了想，出了个主意：
　　“我确实不知道如何让大慈寺成精，小管你曾经说过，是因为我心悦你，你才出现了。”
　　“喜欢某个建筑的这种感情，就像是审美偏好一样，实在没有办法勉强。”
　　“但是，如果你只是想让大慈寺活下去的话，唤起它对生活的乐趣不就好了？我个人觉得现代社会还是有很多稀奇物件的，和古代应该有很大区别吧？让它对这些好奇就好了。”
　　管音格忍不住苦笑了。
　　“晓晓，人类的科技和发明确实很有趣，比如让我们能飞过来的三叉戟一样的大鸟，可这些东西的创造都是为了方便人类的，如果不是人类的形体和姿态，我们是无法发现这些乐趣的。”
　　“所以我期望晓晓你让大慈寺也拥有人类一样的形体，这样它才不会天天睡觉。”
　　“做不到。”周晓晓摇头，她一向认为对于做不到的事，直接拒绝也比给他人一个虚假的期望好多了，“小管你也是一叶障目了，想让它活下去，让它找到一个活下去的期望才是最好的办法。我们可以找点资料，看看过去它的内部最经常发生什么样的场景，从而推测它过去喜欢什么。”
　　“过去的场景吗？”管音格若有所思，“其实，我今天看到了大慈寺呈现给我的周边的场景。它那些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大部分都是这些东西。”
　　“在唐宋时期，大慈寺附近是很热闹的，有些自发形成的季节性市场，比如灯市、花市、蚕市、药市、麻市、七宝市等，要是遇上庙会，那里就更繁荣了。”
　　“我看到灯市时，大慈寺的周边全是接踵的人群，在日光女神将最后一幅裙角拉扯进黑暗之后，小贩们，周边的商家们，一盏一盏地点起各式各样的灯，烛台上灯火的一朵一朵地明灭闪烁，孩童们围着豆形灯、莲花灯、鹤形灯、童子举灯和猴形灯追逐笑闹着，吵嚷着要父母买一盏回家，青衣束发的书生，也会花几文铜钱，买一盏升官灯图个好兆头。即使是最穷苦的家庭，在这样的节日里，也会小心翼翼点燃青釉省油灯，祈求来年顺利安康。”
　　周晓晓愣了愣，突然握紧了管音格的手。
　　“小管，你说你是看到的大慈寺的记忆？也就是历史了？”
　　“嗯。”管音格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一片在过去是商业区和生活区，”周晓晓喃喃自语，“大慈寺估计承担了部分主持法会祭祀和庙会的工作。”
　　“即使在现代社会的冲击下，当地人的那种慢悠悠的生活状态也被保留了。”
　　“还有附近被保留的民宅。”
　　周晓晓突然转过头，双眼亮晶晶地笑了。
　　“谢谢你小管，我的设计有灵感和思路了。”
　　“而且，我大概猜出来大慈寺对什么感兴趣了，搞不好，我的设计也能解决你朋友一睡不起的问题。”
　　“不过，你要把大慈寺的记忆，仔仔细细地向我描述，毕竟，我不是亲眼看到的，而且，作为一个现代人，我的理解肯定有偏差。”
　　说到最后，十分兴奋的周晓晓忍不住轻轻抱了管音格一下，又立刻放开。
　　她此刻好似变成了一个正常的人，完全没有受到什么“恐男症”的困扰，双颊红通通地宣布：
　　“管音格，你真是我的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