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房子会说话》君逸书

6、第 6 章

　　“那么，我们得给你取个名字。”周晓晓不着痕迹地松开对方，手掌从病床的劣质床单上划过，悄悄地摩挲着，消除刚才握住对方手腕的感觉。
　　“我是独乐寺观音阁。”男人垂下了眼帘和嘴角，语气中充满了不情愿。
　　“我知道，但是，你现在在人间行走，总不能出门我叫你观音阁吧？这样太奇怪了、太引人注目了。”虽然你长得就已经挺引人注目了，周晓晓默默咽下了这句腹诽。
　　“我不知道，”男人雪白的面庞上，第一次透出一种掩藏在天真下看透世事的寡淡，“我身体的形成，是在初唐，但犹如画龙点睛一样，在独乐寺中修建起观音阁的，是辽代的谈真大师。”
　　“他应尚父秦王韩匡嗣的邀请，修建了观音阁，从那以后，我就是独乐寺观音阁了，从古至今，九百多年，亘古不变。”
　　“在字纸上都没有留下名字的佚名修建了独乐寺，给予了我第一次生命，谈真大师的观音阁让我的生命绚烂一时延续一世。而你，”他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周晓晓，那双细长的凤眼里，全是周晓晓的影子，让对男性和类男性生物心如铁石如周晓晓，也忍不住怔了怔。
　　“你让我脱离了形体的禁锢，第一次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世，能够亲自用自己的脚去丈量大地，看看远方的僧人描述的大漠是否真的苍茫，看看无色的咸水是否能汇聚成蓝色的巨浪大海，甚至，只是想看看卖花姑娘和情郎幽会的地方是否仍旧存在。”
　　“你赋予了我第三次生命，你是唯一有资格再给我一个行走于世间的名字的人。”
　　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周晓晓在对方灼灼的目光中，突然感觉到有些坐立不安，她想拉拉衣角让它更平整服帖，她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脸色——这让她茫然而抗拒，几乎以为这是身体对人型非人生物形成的又一种生理机理反应了。
　　‘他很骄傲自己的过去，也很自豪自己的存在。’
　　周晓晓本来只打算取一个类似于“小观”“小音”“小阁”的昵称，但在听到对方的志向和愿望之后，她突然意识到，这对对方太不尊重了。
　　治疗师和姨妈还有家人，在知道自己是个病人的情况下，也支持了自己要开一家工作室、成为一个出名建筑师的梦想，那么，她不能因为对方是一个房子精，就不尊重对方的梦想。
　　“嗯，那你觉得‘管音格’这个名字怎么样？”
　　“管音，就是管乐器的声音，音格，就是诗歌的韵律，”周晓晓第一次脱离了恐惧和不安，真心实意地对观音阁房子精笑了，“愿你的足迹，像是诗歌和音乐那样，遍布大江南北。”
　　“怎么样？”
　　“管音调，则律历正，律历正，则夷则之律应。”房子精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然后突然站起身，团手对着周晓晓拜了三拜，“谢谢你。”
　　“啊，对啦，为什么你说话这么接地气啊？除了偶尔说一两句文绉绉的我听不懂的，其他大部分时间都说的大白话。啊，也幸亏是这样，不然昨晚你要是对着小师弟满口唐话说我病了，他指不定都报警了，说有人从精神病院逃出来了。”
　　“没什么，”观音阁精，哦，现在是管音格了，他端起被周晓晓刻意遗忘在桌上的炖蛊，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发现已经温凉适合入口了，舀起一勺，执意递到周晓晓嘴边，直到她不情不愿地咽下，才又舀起一勺，轻描淡写地解释：
　　“事世移易，我见过的朝代更迭太多了，佛教也是几易其经来顺应天理，我既然要入世，自然是要学习你们的行为举止和说话方式。”
　　“哦，”周晓晓点点头，汤汁熬得及其鲜美，舌尖上的美妙感官压倒了生理上的排斥感受，她难得乖乖张嘴主动等着投喂，还要在喝汤的间隙忙着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换一身衣服？穿这身太显眼了。”
　　“对了，是因为我家没有男人的衣服对吧？等会儿出院了收拾收拾，我先带你去买衣服。”
　　管音格对此不置可否，直到周晓晓喝完了一整碗汤，他才关注了下点滴的输入速度，表示先回家把炖蛊放好再回来接周晓晓。
　　随即，他站起身，对着周晓晓摊开了手。
　　周晓晓迷茫三秒钟之后，开始在全身上下翻找，然后才愣愣摇头：“我没带钱。”
　　“不是钱，”管音格执着地伸着手掌，“钥匙，家里的钥匙。”
　　“哦哦哦，”周晓晓又自摸了一遍，“不对啊，我是被你们送过来的，我带没带钥匙，你不是最清楚吗？”
　　“那你同意把家里的钥匙给我了？” 管音格的一边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
　　“完蛋了，没带钥匙就出门了，”周晓晓完全没反应过来，“要找个开锁工，就是家里走廊上贴的那些小广告，你找一个打电话……算了，这事找你不靠谱，我还是找小师弟吧。”
　　“不用了，”管音格笑得光风霁月，“你同意把钥匙给我就行了，钥匙就放在门口的小挂钩上的对吧？我有办法进去的。”
　　“对哈，”周晓晓忍不住瞥了眼桌上的炖蛊，“你确实有办法进去的。”
　　看着对方施施然走出病房的身影，她忍不住抖了抖，果然还是一只房子精啊！货真价实的妖怪啊！居然会穿墙术！

　　什么叫作万众瞩目！
　　什么叫作备受关注！
　　今天，周晓晓小脸蜡黄，整个人缩在皱巴巴的格子棉质睡裙里，脚上蹬着一双医生赞助的大太多的一次性酒店拖鞋，在某个把校园硬生生走出了园庭信步感觉的人的搀扶下，享受了这快要被所有人火辣辣视线烤焦的待遇。
　　对于一个常常做presentation的人来说，周晓晓是非常熟悉作为众人目光焦点所在的感觉的，但是，那是在专业领域！
　　那是在自己准备周全、全副武装、着装得体、妆容精致，对整个方案流程谙熟于心，即使身高一米五也能发挥出两米一的气场的情况下！
　　而不是在自己素颜、病态、有气无力的状态下！
　　周晓晓一边在心里痛苦地想到很快校园BBS上就会有“极品丑女配极品美男”的爆照，一边坚定了要给管音格换衣服的计划：一定要给他买廉价淘宝货！T恤背心人字拖！
　　别以为自己没发现，迎面而来的那帮人，都是先看到管音格的那身唐袍、才注意到他的那张脸和气质的！
　　所以，在艰难地回到家后，周晓晓吃完药根本顾不上休息，坐在床上围着被子拿着手机就开始给管音格添置衣物，却被对方一把抢过手机扫视了两眼页面。
　　周晓晓一想到上面30、40块的男装T恤就自知理亏，暗自祈祷九百年的巨大审美差异能让对方判断不出好坏。谁知管音格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屏幕，有些委屈地撇撇嘴，就一把把周晓晓按在了床上。
　　周晓晓呆愣地瞪大了眼睛，对方却只是给她掖好了被子，顿了顿,打开周晓晓的衣柜，从里面抽出了一件非常巨大的男士衬衣——那是没有男朋友但是想尝试BF风格的周晓晓跟风买的，往自己头上套去，在衬衣袖子要套进管音格右手的那一刻，他的身体突然虚化，衬衣没有了承接的事物，无力地飘落在了地上。
　　“没用的。”
　　“我是建筑。是房子。”
　　“人类的衣服，我穿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