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春来草自青 ...

  •   风云际会,比邻天涯;遥远秘境,整装再发。
      林将那串佛珠一圈圈缠在脖上,有些不伦不类。她要走了,再次向乔戈里进发。阳光清好,打在她身上,有如一层耀着辉光的纱,裹住一个女神。她还是要牢牢抓住钉镐绳索,要把一程一程崎岖踩在脚下,我忍不住想哭。她抱住我,我以为她会背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或者秦道然的一二绮词,她却轻轻地念:无事此静坐……,竟是句佛谒。沙加不待她念完,接着道:春来草自青,边念边往寺里走。
      那一刻,我看到世上比慧剑更虚无缥缈又冷情熄爱的法度。明镜无台染尘,红尘无情缠丝。
      初识林时,觉得她阴沉。那时我们12个人刚通过选拔,到各自的master那里修炼。处女宫弟子是众人打探的焦点:一来沙加实在长得好,二来沙加出的选拔题变态的难。我便是万千放弃秀色的畏葸者之一,最后我考中双鱼宫。众目睽睽下,林的有失水准的外貌无可遁形,皮肤太黑,眼睛太白,马脸紧绷,些许阴气森森,颇有黑山老妖之风,佛祖要降魔除妖?
      开头只是跟着自己的master学些基本的智术,很是空闲,一来二去,大家便熟络了。金牛宫的豫裟最幼齿,狮子宫的岩有洁癖,射手宫的明媚头一天便对卡妙大抛媚眼,处处和篪为难,偏篪透着清高,所以大家总是拉偏架。而林,阴沉之气日盛一日,渐渐的满脸都写着不满。终于有一天,她对着正在打坐的沙加说了一句:秃驴中的战斗机,国贼里的VIP,语气颇狠,犯了众怒,上了黑名单头名。
      让众人觉得安慰的是:这段时间,圣域玫瑰繁茂,连开始对明媚避之不及的卡妙都有了和她携手相行的镜头,别的也是自产自销,林和篪成了唯二的剩女。我有时冷眼旁观,对她们张着鼻孔出长气的举动实在无聊幼稚之至,但是大家乐在其中,畅快享受高人一等的优越感,并颇为吸髓知味。篪有时和大家说笑,有意无意地引着大家说浪漫情史,听得有味,眼神中的那点失落也似的寞然总是引着我往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勘望,但怎么也望不到。林也会听,有时茫然,有时薄怒,有时悲哀,有时是谁都说不上来的惊恐。
      众说纷纭,猜想川行的转职标志着清闲日子的结束。那天的情形,后来大部分人以“猜到了开头,却猜不到结局”形容。圣域好男儿榜前5的黄金不出所料成为公共课督导,叫人大跌眼镜的是事前被认为会选战斗系的全都选了辅助系,填战斗系表格的竟然是林和篪。
      那以后的日子忙碌充实,点着阿布的泪痣,日子像飞上云端。他那头湖蓝的长发终于让我得以在百忙之中接管,空闲的时候或是云鬓高堆,或是髻走流云,剪了刘海,又改中古,每次把他惹得柳眉倒竖,复又憋着小嘴泪眼汪汪,一会儿女王倨傲,一会儿平胸矫媚,便让人忘却所有劳烦。
      和大家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特别是林和篪,她们修习的课程和我们不同,更没什么机会碰面。水瓶宫离得近,偶尔篪会来双鱼宫,笑着说不好做自家master的灯泡。阿布在她面前多半毛髭发乱,她总是先邪邪打量:我家美人鱼毁得快掉渣了呢。阿布泪奔着握住她的手,篪便叹口气道:花开当折直须折,插不了头煮茶喝。阿布霎时觉得人生风雨飘摇。打击过后他绝地反击地问:为什么篪没有折,自家的鸢尾花没守住,不是还有朵莲花戚戚摇兮待素手。篪将茶碟往桌上一扣:他不是我那杯茶。
      沙加,传说出生于莲,如莲子般美好芯苦,绝然可远观,不可亵玩,端坐莲台,我虽看不出他的宝相如和庄严,但静穆娴淑,不稍染尘。篪往石阶下望去:林说得很对,处女宫太冷,当个佛堂日日拜谒倒合适。
      林如是说,也如是做。别人每日总要在自家宫里和master交流探讨(想来多半怀着一颗春心),就连篪也要在水瓶宫比划一二,唯独林只在门口驻足一探,便算交差,篪便笑她待处女若雷池。她们的对话让我颇为费解。林冷然低头:心苦无情,泪尽寡爱,普度众生必然藐视下尘,我红尘中人,又正满身尘土烟火色,日三拜之,能保佑便保佑则个,不能保佑只当我不入佛眼。篪念个大光明咒道:我佛慈悲,大爱无边,芸芸众生守得薄田陋屋,受得平常情暖,那份高比天际的悲悯倒真的不能算爱。林转身前去处女宫行谒:篪啊,悲悯和爱是不一样的,上位者都是没有爱的。至于所谓大爱无边,无边便是公有,《国富论》有证,公有便是无主。即使是单相思还有个主,那无主便是没有,不是么?两人走远,留下我们枉费思量,难道战斗系的要求真的那么变态?
      后来,林和篪主动露面的次数多了起来。两人饶有兴致的参观各宫的修习,穆先生死打来一刀矮个子顶个熊吼得气势铿然,她们在边上讨论得起劲。几天下来,有些女孩便不乐意了,认为两人偷懒,不知谁提议搞测评,于是我们面临的第一道挑战便定好了日期。
      由于我们是辅助系,所以测评形式由单挑变成两人一组。对战名单确定了,我们迎战射手宫,篪和林的对手是青铜兄弟。虽然一辉的能力达到黄金级别,网友投票超过鱼蟹,但毕竟他们是青铜,我替她们一阵轻松。却没想到卡妙看了名单面沉如水。
      那天,卡妙约了篪押着林去处女宫,四人谈了一个晚上。这在圣域虽不是天崩地坼的大事件,也足够各宫八卦,谈话的内容民间版本无数,只是四人都嘴紧,极难撬开。阿布后来得知冰山一角,卡妙问他篪在双鱼宫有说过什么没,因为问她为什么那么差的体质还要选战斗系,她说她想证明她的体质还不至于差到连花都没力气折。阿布咬牙切齿地说了双鱼宫宫语,卡妙拍着阿布的肩膀笑得两眼水润,而后幽幽地说: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测评,和平第一,点到为止,三五回合,黄金的对阵便分出胜负。大艾真正展示了男人之于女人的胸怀,虽然明媚越宫抢人,使得他明月空揽,但他对明媚照顾得妥妥贴贴,让我当场立他为阿布的学习对象。
      林和篪终于站在红土场上,对面瞬和一辉满脸肃杀,小宇宙腾腾往上蹿,篪转头,两人对视一眼,场上气氛陡然拉紧,不是龙争虎斗的热烈,而是你死我活的惨绝。看台上议论纷纷,都说瞬和一辉出任务刚败了一场,这次要是再败给女人,绝对是莫大的耻辱,看来兄弟俩要拿林和篪开祭。沙加和卡妙不约而同地往场边走。
      瞬的星云锁链猛地出手,疾走如电,直取篪,篪脚尖一点,往后腾跃,施一个冻化术,看台上抽气声处子秀,瞬居然上来就用附带武器,绝对是拼命的架势。场上的两组战略明确,林和篪盯住技能较弱的瞬,瞬和一辉要先干掉体质较差的篪。瞬和一辉的进攻如冬天般不留情面,特别是一辉,像杀红了眼一样,出拳又快又重,隔三岔五放一个凤翼天翔,尽管有林不停加保护,篪仍旧被逼得脸色发白,不多时就被星云锁链缠住,身上勒出一道道血坎,皮肉外翻。
      看台上的抽气声渐渐停歇,众人神情越来越沉重,阿布纠紧的眉头,大牛拽紧的双拳,穆抖动的肩膀无不散发着他们的怒意。我之前的感觉也在消失,直到瞬又一次缠住篪,脱了圣衣使出星云风暴,一切美好土崩瓦解,我感到手脚冰凉,这是用来对付敌人的杀手锏,居然招呼到自己人头上。看台上众人豁然起身,又齐齐定住。
      林想扑上去保护篪,篪用眼神制止她,自己挣动着拉出一道稀薄的水晶墙。几片星光爆裂,篪被弹到半空,带出一扇血幕,触目惊心。瞬和一辉完全不是为了男人的尊严而战,他们是纯粹的发泄,发泄失败的戾气,把林和篪当沙袋打。看台上杂沓的脚步声让我茫然,这里是圣域,诩称正义的基地,林,篪你们又是怎么看的?篪的小宇宙顽强的燃着,起来后发一个春神之光罩在林身上。辅助系的人集体失语,这是最高级的辅助技能,至今,我们还没有一个人练会。林在篪的掩护下,一步步接近瞬,看准篪漏给的一个空当,出手如电,一招隔档分花拂柳,矫若游龙,于速度中见细腻,游走毫厘之间,疾速击向瞬的咽喉。如此精准凛冽的近身手法,全圣域出其右者寥寥,一瞬间,抽气之声骤响,而后全场惊呼——就在林的拳触及瞬的一刹那,瞬浑身光芒爆闪,周身激荡,惊雷般轰鸣。林的小宇宙骤然熄灭,反身而倒,浑身巨颤。
      一时间,全场定格一般,不动如石,寂静无声,谁也不知道瞬身上发生了什么,直到组队刷冥王时,才知道瞬被冥王的帕尔塞弗涅之思念保护着,那是我们退役后很后面的后话了。石破惊天,剑裂春水,一辉双眼圆瞪,铁拳如斗,直直挥向林。这招阴险已极,若是直接打篪,篪或许能躲过,而打林,场边黄金太远,相救不及,篪要救只能以身作盾,是绝躲不过的。Kiki再也受不了这样血腥的场面,捂着脸放声大哭。篪一个滚身到林身边,在拳至之时咬牙揉身而上,剪腰出腿,戮力一钩,堪堪让千钧铁拳擦着林坼地一砸,在夯实的红土上砸出一个寸许深坑,而后大吐一口血,再四挣扎,不能起身。众人惊呼着一拥而上。
      一辉气力稍竭,被制住。沙加和卡妙在场中疗伤,两个人的手都是抖的。沙加睁开眼睛,看着气若游丝,缺魂少魄的林,湛蓝的眼睛宝石流光,泄出藏也藏不住的痛色,如坚冰新裂,悲凉的悯惜里渗着丝丝屑屑的融暖如溺,那一抹的犀利冷彻又温和柔软,别扭地交错着,生疏到不知所措。那一眼的映像实在太深,看到的人都忘不掉,阿布说那是他头一次觉得沙加像个人,以前他的眼睛总是悲冷得仿佛被喜马拉雅的雪山冻过,不食人间烟火。
      两人被master安置在各自的宫里。篪的伤虽然可怖,所幸好得快,不几天便能摇摇晃晃地在石阶上走几步。卡妙在抱篪回宫的路上问她怕不怕,篪思虑良久才说:我学跳舞的。卡妙笑了,又问她现在能证明了吗,篪看了卡妙一眼,眼中闪个小火花,回答还是不能。而后阿布的人生便接着被折,接着风雨飘摇。
      处女宫则是另一番情形了。林的伤好几天都没有起色,沙加盘腿坐在莲台上,结眉闭目,偶一睁眼,便觉得那些温润正在将冷冽融解,目光总是分成几股,顾自己打着架似的。穆在小炉子上煮着酥油茶,问他:沙加,遇到什么困惑了吗,你和佛祖商量了好几天了。沙加轻叹一声:三千世界,我佛最高,证得菩提便算功德圆满,有人祝我早日跳出轮回。穆点头说这祝愿很好。沙加睁开冷暖交迭的眼睛说:那人说我误入轮回不是我的错,入了轮回还一副菩提相,看人不是人,看菜不是菜,占着皮囊不干人事,就是极端欠扁,所以还是早点回火星的好。
      穆好容易忍住没把茶喷出来,歇了歇气问:佛说前世500次的回眸,方换得此生擦肩而过,这话你能证明吗?沙加点头:容易,因果相生,如恒河沙,日积一粒,来生珠玉。穆摇头:要换作卡妙,又要说你大谬了,或许真有前生,但奈何桥上孟婆汤一碗便冲得一干二净,有没有前生又有什么所谓;即便还记得前世,每一世不尽相同,一世有一世的风景。沙加接道:世世受苦。穆收起炉子,径直往外走:你还是去找卡妙吧。
      沙加没去找卡妙。一来,沙加带着佛菩萨比丘无数,卡妙领着从苏格拉底到萨德边沁一路的三段论大儒,水瓶宫是最小的宫殿,太挤;二来,卡妙要照顾篪,篪怪异的过敏反应扫得水瓶宫人仰马翻。沙加坐在巴罗克风格的小圆桌边,啜着微酸的花茶: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布瞪着沙加,一脸不相信,他居然要对Beowulf的后裔传授自己祖先的苦难心得。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经典词句我倒是在学校背过,那时大家以背出法华经为终极奥义,于是我接了一句:诸法空相,不生不灭。然后,觉得很无味了,沙加是那么遥远的存在,远到让人不知该怎么说。
      阿布卷着袖子问:沙加,你到底想说什么,你祖先的历史我真的不感兴趣。沙加沉吟了半晌:既然色等于空,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色?阿布好容易反应过来,黑线着抚上沙加的头:是我们的失误。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Unknown unknowns。只要看看阿布平时和卡妙如何胡吹海聊就知道,他其实也有两把刷子,只是他喜欢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巴罗克化,搞得什么都似是而非,一派雾里看花。
      花开堪折直须折,插不了头煮茶喝。双鱼宫照例每天都煮茶。篪伤好得七七八八,便不愿再在水瓶宫发光发热,和从前一样偶然上来摇动阿布的生活,林的伤也终于有了起色,脸色一天天红润。篪转着杯子说:似乎处女宫比以前温和多了。阿布相当自豪,篪顿了顿说:穆先生的小火炉很好很强大。说完邪邪一笑,飘一般往图书室走,留下阿布扮一副心肠空赋予,临风折枝泣泪。
      测评的恶性攻击事件经历了青铜要求释放瞬和一辉,对峙,然后被全体送回日本,最终告一段落。大艾很欣喜,正义终于得到维护。不想林和篪却不以为然,说青铜也秉持着他们的正义呢,只是少数派失陷,又缺乏个人能力和团体实力的支持,故因为一时莽撞,瞎走了麦城。米罗哼哼:15针,万事搞定。穆,沙加,卡妙凑在一起,灌着茶猜故事到底有多曲折。
      唯一深受刺激的是林和篪,意识到对手的出招会凶狠至此,两人修习披星戴月,大有不舍昼夜之意,于是林的拜谒活动也从一日三拜减到三日一拜。沙加依然端坐莲台,只是不再用坛□□印把自己封起来,偶尔有鸥鸟戛戛,他便会侧耳倾听,甚至张开湛蓝的眼睛看得有趣:飞掠而过的朋友很可爱呢。不久,处女宫的屋檐下结了一个燕子巢窠,众人大呼奇迹,堪比沙漠建城的奇迹,沙加于是翘起唇角,每天傍晚通过小宇宙给每人丢句话:我家燕子平安归来。
      家燕出晨,林燕双归,处女宫渐渐隐落在诸宫之间,仿若由天庭回落人世。打算用来坐化以完此劫的沙罗树被拴上吊床,kiki咂着冰棍在上面打滚,阿布刚从练习场回来,呼啸一声扑上去,和kiki滚作一团,沙罗树便小心翼翼地咯吱两声,向路过的小艾投诉它身上的裂纹数量达到天命级别。穆扇着小火炉,正在研究做冰镇酥油茶,只是卡妙稍降点霜,茶里的油脂便凝成了糕。
      当夕阳将圣域打上油画般厚重的侧影时,林挥着满头满脸的汗来“谒佛”了。她的气色大好,而且不复刚来时的阴沉,就像一个没于水底的人,突然没了大铁砣的束缚,终于能浮出水面,大口呼吸清新的空气,嘴唇不再绀紫,脸色不再青白,手脚不再僵冷,脸上透出快乐的神采,连眼睛看上去都明亮了。和她一起来的篪笑着走进来,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清高高的,但也没那么不顺眼了。她和大家打了招呼,而后凑近沙加看了看,便又走了。沙加看着她们离开,湛蓝的眼睛覆上夕阳热烈的火红,幻出奇幻的靛紫色,温柔得无迹可寻,冷冽得寒星稀危,茫然得让人难过,寂寞得清水云烟。
      那样的眼神,让我想哭。我于是走了出去。一路游荡,才发觉圣域已经走了绣球,来了丁香。金银花吐着清夏羞涩的芳香,晚云瞬息万变,无定无形,随着干燥的晚风在天际流泻,直到融成一片暧昧的深沉。林和篪在不远的草地上抱膝而对,明灭的光线把她们剪成脱离的剪影,亚麻的衣带带风而舞,仿佛两个坐在时间的岸边的山灵,看宇宙的风行云动,潮起汐落。她们在说着什么,她们的话总是隐晦得如深壑中的细藤。
      篪嗯嗯哼了两声:沙加变了,变柔和了。他的气息不再深长,变得热软;他的表情不再平淡,总是笑意恬然;他的眼神不再冰冷坚硬,而是流光溢彩。从他的眼底看到他的心也不再是命运绝望后普世的悲凉,他对自己有了希望。他大概有很长时间没有问佛祖关于他贫弱的家乡了。
      林托着腮,吃力思索:是我的错。为了自己的事而把一个最接近神的人又拉了回来。
      篪摇头:不,你没错,这不正是我们所希望的沙加吗?只是,时机总是不让人舒服。海界和冥界的混合队伍不久就要来攻城,这个时候,初逢春暖,坚冰乍裂,他原本被四大皆空占据的心却把梦幻泡影雾电一点点的抽离,心便柔软了下来,而且有了空洞。他的出招就会有犹疑,我甚至担心他会弃用天舞宝轮,很难说到底谁能撑得更久。
      林喃喃地重复:有了空洞呀。如果填上不就行了。让人坚强既可以是原本保护你的人离开了,也可以是心里有了想要保护的人,不是吗?沙加从来都是保护者,原本他以佛的名义保护众生红尘,现在呢……篪,有花堪折直须折,你难道还认为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折吗?
      篪笑了: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也不问你原先是干什么的,你对我的过去又了解多少呢?你对沙加的过去知道些什么呢?
      林也笑了:似乎真的不甚了了呢。那么如果我问,你会回答吗?
      穆先生曾经说过哲人的眼睛是“贼亮贼亮”的,穆先生说卡妙是个哲人,穆先生是对的。卡妙说她们是有故事的人。篪的故事就在这缓缓降临的夜幕前,低低地回旋在圣域一个不起眼的海岬上。
      她爱过,爱得很深,男孩的哥哥是她的准表姐夫。一切的一切在表姐带着一家族的人成功捉奸在床开始土崩瓦解,支离破碎。表姐大闹,到公司哭诉,到网上谩骂,闹得男孩一家鸡犬不宁。男孩让篪劝她表姐要好聚好散,篪劝了,表姐斥之为吃里爬外,此时全族人正同仇敌忾,众口一词说篪不要脸的小娼妇,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帮着外人欺负家里人。篪不好再劝,男孩其实也背负着同样的压力,两人见面总是以争吵收场。那段时间,篪的世界混沌了,她不知道哪边是对的,或者哪边对得多一些,也不知道自己该帮谁,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帮了谁,她觉得一向能干的自己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还像风箱里的老鼠一样受着气,男孩也同她一样困惑。大家都吵得红光满面,只有他们两个迅速的消瘦,面色苍白,可是原本,这又有他们什么事?
      篪想着离开一阵,等大家都冷静下来,一切便会清浊自分,她拿到一个短期交流名额。篪每每回想,觉得那时自己真的是太嫩了,太不了解人性。男方祭出一招狠棋,闪电结婚,此举彻底激怒了篪的家人,她没有看到当时双方是如何相骂于街,械斗于里,她只知道再回到家,她和男孩成了活生生的莎翁的主角。那太过漫长的一役,让篪原本明晰的处世观点灰飞烟灭了好多,其中碎裂的一条就有:高压下的爱情就如高山上的雪莲一般晶莹美好。篪苦笑着回味那渗透骨髓的苦涩,想到穷山恶水养刁民。她和男孩的每次见面都是胆战心惊,他们曾想过要公开对抗家人,但是两双年轻的手敌不过十几个老谋深算的头脑,母亲以死威胁,他们就动弹不得。
      内外交困,男孩重病入院,男孩的母亲痛哭着跪在篪面前求她离开。篪不知道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是如何应付这种场面的,她的精神防线在男孩的母亲流出眼泪的那一刹那崩溃了。她感到茫然,他们这样苦苦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没有快乐,没有幸福,没有尽头的煎熬,满眼的苦涩辛酸。或许让曾经的美好就这样封存起来,当作心底的滋养会更好。他们都太累了,他们抓得太紧,指甲陷进皮肉,满身的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篪不记得回去的出租车里到底放了什么音乐,只听到一个男声反反复复念“放手也是一种美德”,宣唱佛号一般,带着浅浅的催眠作用。篪静静地听,原本应该涕泪横飞到司机手足无措的桥段就这样从医院一直平静到第二天早上出门。而后是身体毫不保留地爆发,持续两个星期的低烧。低烧彻底烧空了篪的心,原本稍稍安顿的表姐,借着篪的病,打着一家人都是始乱终弃的旗号,又气势汹汹杀向男方。篪揣着退烧药逃离了家,让时间慢慢沉淀一切,也让自己越来越深的体会到一颗空洞的心是多么脆弱危险。
      篪低低地说着,绵长的日子洗去了嗓音中的苦涩,只留下最本初的无奈:还是想他,想要找他回来。但是这之前,我要确定我足够坚强到能凭借一颗空洞的心披荆斩棘,翻山越岭,直到打败恶龙,救出我的王子。
      林问她:心疼吗?心烧空的时候疼吗?
      篪的声音薄透无力:疼。
      林应了一声,浅浅的说:我当初也觉得疼,而且,书上的话都是骗人的,除非心变了,这种疼就是再厉害,疼的次数再多,也是不会麻木的。
      每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聪明女人。每一个聪明女人的背后,都有一群不堪的男女。男人是调教出来,女人是逼出来的,蝴蝶很美,仿若有灵般翩跹,让人想捉握于手,收藏于私而不得,因为化蛹成茧,破茧而出那漫长的痛苦扎进灵魂。我突然疑惑,被空填满的心到底是满的还是空的,沙加曾经如坚冰一样的目光到底是看向世间还是看向内心。是不愿或一挣扎的自我封印,还是不愿被入侵的壁垒高筑。我越想越想不清楚,脑子乱成一片,最后只知道沙加的心总有一块是空的。
      沙加的心空了一块。我替阿布,卡妙和自己沏上earl gray,这种茶带着浓重的香料味道,很有意思。虽然青铜行为失当被逐出圣域并不可惜,但卡妙毕竟做了冰河8年的老师,冰河生日的日子想孩子想得颇为楚楚可怜,于是便上来找人倾谈。他和阿布的聊天模式是比跳蚤还蹦跶的跳跃,刚还在谈帕特农神庙的保养,一会儿已经转到古时竞技场上教练和学生之间那众所周知的暧昧关系。两人又饶有兴味地聊处女宫越来越缭绕的尘烟,我于是插了一句。
      哎呀,圣域最后一个超高龄段元童,就这样精神死亡了。是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阿布如是反应。
      最接近神的男人身上有了弱点,太不能容忍了,以后组队刷boss攻城,我们还怎么偷懒?卡妙顺着阿布如是接应。
      我无奈地看着圣域两位最顶级的战士插科打诨,直翻白眼。卡妙看着我,冰蓝的眸子如阿尔卑斯山上的泉水一样纯澈无辜,沙加的眼睛是透明干净的,他的眼睛清澈中悬着无数细小冰晶,一闪一闪耀着塞纳河左岸的光芒。他略小声地抗议:你别这样看着我们啊,他的心有空洞,我们难道不急吗,但是我们急死都没用。我说有时间不应该出主意想办法吗,这样闲话四六很罪过的。
      卡妙闷闷地笑:你以为我们没有想办法?想办法讲究对症下药。沙加那颗悲悯而强悍的心原本填的是我皆令入无馀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的超级虚无主义。人生虚妄啦,红尘幻境啦,总之生了要死,死了轮回,samsara无累积全循环,除了念佛,别的都毫无意义。所以他的心即使是满的,也还是空的。打个比方,冰河去了日本,我的心突然就空了一块,会难过,会想他,特别是今天;但要是沙加教导冰河,他可不会这样,因为他一直来都是这样难过,这样心痛,冰河的离开不会让他的心更空更痛。现在的沙加的心,四大皆空的地方空洞强悍,被抽离的地方温柔脆弱。你觉得填什么好?回填虚无主义,他又要痛了,不填虚无主义,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能让那里坚强。呐呐呐,你不要看大尾巴鱼,他只会想到玫瑰花。爱情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可以产生最英勇浪漫的战士,也可能种上恋爱综合症的病毒,让壮汉一夕之间成病夫。
      我说沙加绝对能成为一个战士,卡妙继续闷闷地笑,说穆给他看过一沓一个叫Beautiful Jade的女人写的书,他从此对爱情就有了怀疑。我气结,想着圣域的文化生活应该接受一下共产主义的洗礼。卡妙耸耸阿布,又开始跳蚤的旅行:我喜欢尼采的疯劲,疯得很高调,很自我,很可爱。我还是太懦弱,太没主见,他敢说道德很不道德,正如世间的任何其他事物一样;道德性本身就是某种形式的非道德。我却在这里,为了保住一套盔甲,天天给冰河灌输所谓的正义。如果哪天我死在冰河正义的拳头下,那是那个闭着眼睛拿极乐世界糊弄人的超级骗子偶尔诚实了一回。
      阿布大点其头:我会一边喝着红酒,一边用吸血白玫瑰吸去身上的血,这样我就会高尚了,以后写回忆录时,也能很自豪地带一笔,我偶尔诚实了一回,就有人得到了最好的归宿。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轻松调笑的口气谈论死亡,这难道不是一种虚无吗?在我的人生经历里,死亡总是一件庄严肃穆,压倒一切的事。一个生命的终止,连带着那出生时的艰难窒闷,是何等艰辛。玉山之倾,坍塌的又何止是一座山,那是一个世界,曾经走过无数男女老少,每个人都在为他们预设的道路上留下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脚印车辙;那是一方剧场,悲欢离合悉数上演,那里没有舞者观众之分,凡是进去的人,都有自己的戏份,真情假意,投入超离;那是一段串起刹那芳华的历程,人生在一瞬间邂逅,风聚云散,直到归于沉寂。
      篪依旧清高,只是在我眼里,她不一样了,我知道她是个孤身上路的战士。篪笑着说死亡从来都是轻于鹅毛的。林点头附议: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连灰都不会剩,当然比鹅毛轻;死真的不是很重要的事,因为除非是自杀,死亡都是不可控,既然是无能为力的事,再重视也就那么回事。
      唉,很难懂。我想我大概就是篪曾经那样,还是太嫩。
      冥海联队一如所料,准时发来攻城函,措词还算文雅,什么月食之夜,集结山脚,火钟为计,望企赐教。穆笑得无可奈何,说他们数十年如一日,每年都是这16个字,都不带换词的。不愧是温文儒雅的穆先生,居然没有直接把攻城函丢废纸篓。
      本来,我觉得我们是正义的,至少我们站在全人类的一边,代表人类的最根本利益。但是修罗说日本人疯狂捕鲸,触犯海界的利益;阿布说器官移植变态延长寿命,触犯冥界的利益。小艾说捕鲸破坏生态平衡;大艾说过多的医疗干预违反物竞天择的法则,降低人口质量。穆说地球只有一个,卡妙说人类顶多占据地表的3成,沙加说到底什么是根本利益。林说小孩子无师自通打仗游戏,篪说争斗本是人的天性。老师说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于是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摩拳擦掌,默念着:打吧,打吧,释放躁动的激情,消耗过旺的精力,动静和谐,尽在百人攻城。
      不管什么理由,城一定会攻,我们到此修习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参与攻城战吗。于是我开始认真修行,加紧练技能。其实辅助技能和战斗技能是相辅相成的,林和篪的辅助技能练得比我们还得心应手便是明证,于是我缠着阿布教我扔玫瑰花。阿布滚着泪痣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太弱,他说我的能力已经足够了,我反驳他怎么可能,我比林和篪可差得远了,阿布咯咯地笑,说:你要是像她们一样强,冥海的人还不得给你打死?我觉得这样更好,干脆快刀斩乱麻一次动作永绝后患。卡妙很危险地瞪我一眼:你要是再敢打我们衣食父母的主意,小心我宽恕了你哟。米罗翘起血赤大红的手指,阴森森地说:女神死了没关系,冥海要是灭了,我们也就没用了,你滴明白?
      我想,我渐渐地在明白一些事情。
      我想,我们的担心沙加心里大概也渐渐清楚。
      在一个傍晚,他做了些选择。他问林,处女宫是不是还像佛堂。林摇头,亮晶晶的眼睛环视四周,然后很自然地坐下,好像从第一天起,那位置就是她的一样。林看着坐回莲台的沙加,淡淡的笑容划过。两个人都没说什么,静静等着夕阳西下,隐于海角,就像把一切细节都浸在海水里,浸泡,涤荡,等到黎明的时候,由早起的燕雀衔起,敲开窗户,放到梦的深处珍藏。
      看得出来,沙加很珍惜,每一个或热烈,或淡薄的夕阳都细细地收纳于心田。他们,会幸福吧;沙加的心,会填满吧。
      ……
      最后的准备工作是没日没夜地战术布置,在不能跨宫联手的变态前提下,如何布置机动人员,说白了也就是我们12个人,特别是林和篪,成了关键。这个时候,大家也不管绅士风度,关爱妇女,直接把女人当牲口用了。撒加一遍遍强调,白羊金牛不打boss淘鱼澄虾,前五宫至少干掉一个boss,通过处女宫的必须不多于7个人,最后三宫死守死守死守,还有“卡妙,把你家埃尔扎克先调教一下,我也会先教训一下我家那个混小子”,最后,林和篪,只要火钟还没熄灭就不准停。
      我们在圣域最后的日子,就这样飞一般在之间流逝。
      攻城之夜,圣域炽火无数,照得半天蒸蒸似昼,尼斯昂海岬波光翻动,如万鱼巡海。那见证了每一次攻城盛况的火钟静静地矗立于山腰,细数每一滴飞溅的鲜血。它可曾记得第一次看见血是什么心情,它可曾记得最初的攻城是怎样的正气浩然,它可愿意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一拨拨朝气蓬勃的年轻容颜仿如落入轮回般重复前辈的命运,痛苦地看清自己的命运,玩世不恭地应付着一场场打着正义的幌子的攻防。女神已经死了,被这个圣域远远地抛弃在上游,剩下的战士探寻着邂逅的惊喜,相聚,别离,为自己生命的画卷多添一个人物,多加一个签名。幽蓝的钟火烁烁燃起,黝黑的钟身肮脏不堪,正义,今夜请将圣域忘记。
      太多的人,太多的意外,使我的攻城记忆支离破碎,片角的记忆远远不能拼成完整的画面。篪成了满场飞,果真从白羊宫一直打到双鱼宫,事后统计,她跑了整整两个来回还要多。穆的辅助术几乎都是她发的,在2/3处叠加星星的密语的星光灭绝,效率达到理论最大,一招便拦下了20个中等强度的冥斗士。和卡妙同频反向发出的钻石星辰,产生等离子幅爆,一下终结了苏兰特和米诺斯前进的脚步。
      林则守在处女宫,整个圣域通道的黄金分割点上。沙加果然难以坚持用天舞宝轮,轻颤的佛珠让他觉得难受,他说不出到底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难受。林很着急,她的攻击力和黄金相比还是差得远了,而且没有篪恰到好处的保护术,她更不敢轻举妄动。犀利的近身搏击一次次出击,虽然拦下了些人,但是漏过去的人多得让米罗阴森森的笑迅速笼罩前后5宫。我只能手忙脚乱地给林加保护术,但不是落空,就是时机不准,比起篪滴水不漏的协防保护,就跟千疮百孔的雨伞一样。
      林又出一个长蛇电舞,我给她加一个玉京之翅,可惜早了,正当我沮丧时,身后一道白光曳着丝丝坠角甩个弧度迅速往前延伸,是炉火纯青的武陵春,在最?嫉囊豢碳釉诔ど叩缥枭希?缁』米庞?兜撵枪馑布浔┱牵?缇??愫嵘ㄇ懊媸?父鲒ずA???购?读⒖堂致??
      篪已略身侧立在林左边。两人交换一个眼神,林点了一下头,离开守位,走到沙加跟前。她看着沙加的眼睛:是不愿去想他们被剥夺五感后的呻吟惨状,所以觉得难受吗?沙加惊讶的看着她,很肯定地点头。林的嘴角抽了两下,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沙加,你害怕了。沙加显得有些新奇:原来害怕是这么回事,拼命提升小宇宙总是没什么效果,我连眼睛都快瞪脱眶了。
      沙加还是难受,克服恐惧是人类永远的课题。我想林和篪那时大概悔得肠子都青了,怀着恐惧的沙加也和普通人一样。林和我大眼瞪小眼,冷不防隔档得行云流水的篪突然身形一顿,露出一个空档,卡隆的Eddying Current Crusher几乎将林砸个透穿。我吓得尖叫,看到林痛苦扭曲的脸,只觉脊背发凉,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沌沌的,觉得有人拉起我的手,我便跟着跑……直到一阵阵和着血腥的山风吹得脸发疼,才渐渐看清前面的人是篪。
      我赶紧要停下来,回处女宫:篪,林受伤了,是林受伤了。
      篪却更加用力地把我往前拽:有沙加在,不会有事的。后六宫还有一地鸡毛,我们得赶紧去。
      这次攻城以阿布一玫瑰钉住Gordon宣告结束,黄金们第n次成功保卫圣域。三界的战士们相互拥抱,击掌,对拳,期待下一个月食之夜,会战在冥界第一狱。
      朝霞下,殷红的血也不再那么狰狞可怖,大家不及清理血渍便开始胡闹。阿布卸下一层肩甲,正和Lune翘着脚,插着腰,大甲喝酒;卡妙叫着再吃豆腐抽你哦,一面使劲揉着钻进他怀里的埃尔扎克;小艾和加隆抱成一团嘤嘤地哭;穆把头发盘在脑后,提个小锤子追着苏兰特打。混乱的现场却始终找不到沙加和林的身影。
      篪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一起去看看吧。她其实是最累的一个,但晨光中,却没有一丝疲惫困乏,眼睛虽有些充血,依旧神采奕奕,脑门上渗着几粒细汗,泛出莹润可爱的光泽,让她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是卸下了重担的轻松自信。我想她一定已经确信自己足够坚强到能披荆斩棘,翻山越岭,直到打败恶龙,救出她的王子。
      处女宫安静无声,沙加端坐莲台,双目微闭,林躺在垫子上,睡着了。篪在沙加面前停住,沙加微笑着对她说:谢谢你。篪摇头:经验而以;沙加,其实你可以离她更近一点,皮肤是有感情的。沙加抬头看着篪:你应该知道的,我们的距离不在于此。篪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和我们的距离隔着一个细胞的天堑,那么,不多打搅了,你要幸福,你们都要幸福。说完,篪和我便出去了,把处女宫静谧的世界留给他们。
      数着石阶,我的思绪还留在昨晚那场热血澎湃的厮杀里,猛然就有了疑惑,我拉住篪:你故意的,你故意让林受伤。篪笑了:你的反应可真不能算快。谁能像他们一样变态,要是我早就疯了。
      原本以为,这次攻城战只是我们修习生的最后一次任务,却没想到连黄金也是一起退役的,真是让我惊讶。阿布揪着我的鼻子笑我:我们要不是快退役,怎么可能招修习生,这是圣域最后一项福利——解决个人问题,很类似于临终关怀。美好的表面真的不能随意揭开,不过像他们那样帅的人,到哪里都是抢手货,这问题根本不成问题嘛。阿布的答案欠扁得让人牙痒痒:招生选择多,而且女孩扎堆,方便不费劲。
      再见到沙加的情形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曾经预想过在人潮湍急的街上撇到一抹金色,然后看到他们两个;或者在一个小镇看见正在旅游的两只。却没想到是在札什伦布寺的僧舍门口撞见。那头耀眼的金色长发在一堆喇嘛中显得莫名的固执,倔强。穿着红色僧袍的沙加猛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几乎一个踉跄,他手里的金刚杵像打在我有些纷乱的脑子里。
      他走到我身边,身上飘着丝丝缕缕的檀香,一如二年前在圣域闻到的味道,漠然而安静。我想和他打招呼的,但一出口却成了:林怎么办?而且语气也很差。沙加望着无尽的天穹,湛蓝的眸子映着天上的白云,就像一片一片泪花。他没有眼泪,他的目光安详到仿佛从不知痛苦的滋味,他微笑着,说:她会很好的。就这么放心吗?就这样把林打发了,自己钻进故纸堆里,又是诸法空相,四大皆空。真是荒谬,当初林是怎么涓滴跬步地让他知道爱,知道人间的情感。他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林睡不着,拉着篪在海岬边徜徉,说的全是他。即使那时只是每天在门口看一眼,林看得何其仔细,一事一物都放在心里。
      沙加落然地收回视线,仿佛感受到我的怒意,有些艰难地开口解释:我们只能这样。无论我是不是佛陀转世,我都会呆在寺里,大千世界很好,从林身上就能看出来,但是,我还是必须在寺里,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住在寺里了。这里,对于别的僧侣来讲,或许跟办公室没什么区别,对于我,却是家一样的。
      我说人长大了总能离开家的,很多人都是初次离家便好几年不回,也没见谁活不下去。
      沙加摇头:不一样。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外面没有佛。
      但是外面有林呵,不是吗?
      沙加苦笑:我必须要能感受到佛,因为,那是一种信仰。我知道你不信,林,还有篪也不信,现在真正把佛当信仰的人寥寥无几。外面,大部分来寺里的人都不信,他们只是来参观这些红红绿绿的玩意儿,随意地转动经幢玩,有时,我真觉得这是一种亵渎。因为对于我们来讲,经幡,经幢,各种法器,燃香,坛城,磕长头,都是神圣的,它们能沟通宇宙的奥义。但是跟你们讲不通。
      和万千接受断代式唯物主义教育的中国学生一样,我是无神论者,我不相信任何超验的东西,不相信有我们看不见的超级力量左右着世界。我问沙加:这个是不是就是细胞天堑?他点头,眼中渗着因为难以沟通而生的烦恼。我的思绪却飞回了两年的处女宫的早晨。原来篪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她带着我匆匆离开了,是不想打搅他们最后的相处。那么林应该也是知道的了。要我说什么好呢,她们实在是聪明。
      跟着沙加进了他的寝室,和处女宫一样空落落的,只是没了那架硕大的莲台,有限的空间里铺着毡子。他在毡子上坐下,身姿和莲台上一样严谨。我说这也太委屈了,旧家具店有卖打坐专用的禅床,我下山后给他去淘一张,买不起紫檀木的,好歹买张黄花梨的。沙加当即谢绝,他说莲台其实比毡子硬,他要真讲究,就问迪斯要真皮沙发了。我便也坐下,与他相比,坐姿怎一个不雅了得。
      我问他:你的心中是不是又装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
      沙加手里的佛珠停了下来,垂到地上,仿佛重到捡不起来:不了。空心的感觉太痛苦,痛到小时候我哭着哭着就会昏过去。他望向窗外,天空明净似瓦,容不得半点杂质:装着处女宫,廊下的燕子,还有立柱间的黄昏。
      听了他的话,我欣喜起来,替林高兴,虽然,这实在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我们聊到一半时,沙加突然问我有没有听到林的叫声,四周一直寂静,我什么都没听到,他说林在对面的山峰上喊,那就更不可能,这里两个山峰起码相距几公里。沙加不安的皱起眉头。这时,隔壁一个小喇嘛突然跑进来说:有登山队从乔戈里半山腰发求救信号,有人坠崖。
      我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声。乔戈里是国内8k+山峰里最危险的,死亡率高达30%,珠峰的死亡率也不过14%,整个20世纪,中国人没有一次登顶成功。在那里坠崖,必死无疑,大概只能帮忙搜寻尸体了。
      沙加惊呼一声:林!疯了一样冲出门去。
      我愣了一会儿。难道……那是心灵感应,坠崖的是林。不,不可能的,这也太扯点。但是担忧恐惧脚步不停地攫住我,万千思绪电闪,却不能抓住其一,只觉得脑袋像里压着大石块,又重又闷,浑身发冷直打颤,刚补过的牙锐痛起来,痛得我半边脸都麻了,毡子在空中飞,水钵在地上走,隔壁的小喇嘛对我念着咒,而我那时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大口大口地吸气,氧气好像一下被抽空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稍稍平静下来,喝了一盏茶,水硬得咽不下去。小喇嘛念完一卷经,劝我不要思虑太多,不然又要被心魔截住。我能不担心吗,林生死未卜,沙加也不知道怎样了。小喇嘛说不用担心,沙加会让两人平安的,因为他是永结善缘的人,是舍利子转生。我知道这已经是很重的安慰话了,只好先坐下,努力镇静,拼命对自己说,红颜才薄命,林的长相肯定命长。
      瓦蓝的天空深得仿佛昭示一切生命的短暂脆弱,暮色中飘荡的经幡就像宇宙的掌纹,牢牢地扼住人的咽喉。我就像生在僧舍的门边上。直到看见一抹耀眼的金红朝我奔来。沙加紧蹙着眉,眼睛蓝的叫人不忍卒视,维持着一个很费力的姿势,让林平稳地躺在他怀里,我赶紧上去帮忙托住林的头,把她平方到床上。沙加紧紧握着林的手,金黄的小宇宙以我从没见过的炽烈的方式蒸腾着,笼罩住林,他让小喇嘛去请铁棒喇嘛诵摩诃般若波罗蜜大明咒经,又一样一样点起法香,翻开经卷,盘好佛珠,起身,再深深地凝视林一眼,温柔而钝痛的目光仿佛看尽前世,看穿轮回,然后走到屋中央,沉婉地唱个佛号,而后开始做一场奥意深远到我永远不可能懂的法事。
      仿佛能渗透骨髓的梵音,高扬处如赤诚的赞美,低回时又如委婉的叹息,从沙加的口中源源不断地溢出,法香缓缓地萦绕出天竺平和的灵台宝相,映在沙加金色的头发上,满是从宇宙的中心累积的悲苦,那是苦难的源泉,看不到一点欢乐,也看不到一点希望,充塞着数不尽的万世万劫。沙加割破手腕,汩汩的鲜血仿佛要从这无尽的沉沦中探出一条通向人间的甬道,接引一个灵魂的回归。林静静地躺着,容色黧青,但没有痛苦,我不知道沙加是怎样找到她的,又是怎样悬住她的性命救回来,他回来时绝望悲伤后平静的表情掩盖了一路的如坠地狱的惊惶。那时沙加该有多痛苦,现在就有多平静。他是个会害怕的人啊,他是刚会害怕,却没什么克服的经验的人啊。
      一段又一段的梵音伦唱,一页又一页的深奥经文,一粒又一粒的晶润血珠,轮回一样周而复始。直到法香燃尽,经文翻至最后一页,沙加起身,跪下,匍匐于地,虔诚得像把自己献祭,久久地俯卧在佛像前,一动不动,只有金色的发丝随着呼吸一缕一缕滑落,滑落……
      魂兮归来哀斯人。林的呼吸由凌乱而平稳,唇色由青紫而粉红,灯光下婴儿般睡着。沙加握着她的手,凝望着她,倏尔晶莹的液珠从眼中滴落,砸在林细瘦的手背上,清脆有声。泪,纯粹而干净,一粒粒落下,湛蓝的眼眸像玛旁雍措的湖水,宽和,静美,无限的往生,无限的来生,那像悲伤一样的温柔,是比泪水还要温柔的歌。一直一直试着走下去。开在荒野的花,是黎明珍藏在梦里的碎片。转动的时间,转动的轮回,直到连时间都到不了的地方。
      永恒是什么?这一刻,有多少人迷失在瞬间即逝的虚荣繁华里,就有多少永恒凝结在交握的手中,历劫重生。
      三天后,林的登山队终于赶到。十几条黝黑精壮的汉子,踉踉跄跄跑进寺里,看见林完好地坐着,全都激动的涕泪横飞,哭得稀里哗啦,得知是沙加救的,糊着满脸的眼泪,直喊他活佛。沙加淡然一笑,施了礼,队长赶忙一阵鞠躬,说:沙活佛,你不光救了林,你可是救了整支队伍啊,要是林有什么意外,我们的后半辈子都得活在愧疚里。沙加转头看向林,平静无波的眼神,收敛天地。
      登山队一番千恩万谢,只有林什么表示都没有,我回想了一下,林自从醒来,连个谢字都没说过,我觉得她也太过分,虽然沙加最终选择了佛,但林也不能这样怀恨吧。林整理着东西,很肯定地说:我是不会谢他的,绝对不会。其实林的态度不光让我不满,连登山队都不满,但是沙加却要求大家都不能责怪林。信仰之苦,琢磨如砥:现在的沙加,是玉一般温暖的存在。
      登山队捐了钱,做了3天善事。晚上,沙加叫住队长,要他换向导,语气很坚决。队长推托着不愿换,沙加渐次不愠:这次林的意外,完全是因为向导不负责,这个向导我了解过,很差,以前也有人伤在他手上,必须换掉。
      队长说:林的意外的确危险,但是向导我们暂时不会换,沙活佛,我知道你关心林,我保证以后一定照顾好林,不会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
      沙加很是愠怒了,一个队长怎能任凭这样一匹害群之马呆在队里。两人僵持不下。队长憋闷,不语良久,干咽了一下,说:向导是林挑的。说完转身回屋。沙加愣怔在原地,半晌,低沉地叹息一声,仿佛星光晃眼一样用手遮住眼睛,呜咽了一声:林啊。
      我递给沙加一杯茶,他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林头一次站在处女宫便和他大吵一架。我们倒还都没认真了解过当初沙加选择林的原因。沙加捧着杯子,雾气丝丝缕缕掩上来:那题很难,其实答不出来也没关系,只是看她们有没有慧根。林的答案与其说是答案,不如说是诘问,她问佛普度众生度往何处,既然生亦苦,为什么又不杀生,她的三段论学得很好,跟卡妙他们是一路的,我便与她辩,我自觉词雄理壮,别的女孩都信服无比,唯独她却一次次被我激怒,居然说上帝已在尼采疯狂的那刻死亡,佛陀若与我一样冷心无情,不若立死。我也被她的妄言激怒,不愿再考,放弃了最有慧根的那个,留下她,下决心一定要她拜伏于佛陀脚下。
      在你们进入专业修习之前,我和林天天吵,她顽固到让我难以容忍的地步,措辞一天比一天尖刻,把我说得独一无二的大恶人一样,那时她必定为此把你们都得罪了吧。
      沙加是个有足够资本自信的人,儿时,他便能深深体察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佛陀告诉他:沙加哟,死决不是结束,决不是。他的心空澄明净,认定生死不过是万千轮劫中的一劫而已,但是人们却看不见,他看见那些横陈在河里毫无生气的躯体,感到心空泛泛地痛。他能面对一群冥斗士,像审判者一样地说:所谓真相,是高深莫测而又非常美妙的东西……他相信即使还不了解真相,他已经无限接近,看到盲目游走的人,他实在没什么好感,只感到自洪荒以来便升沉反复的悲悯。
      林没有任何的理论优势,她就是一遍遍地问真相到底是什么,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可乐可骄傲的。她说沙加就像天下无敌的剑客一样可怜,她说他可怜,她说登封造极又如何,为了登峰造极,放弃了多少,到了顶峰,又得到多少,看着芸芸众生在山脚下忙碌,山顶上的人除了那点悲凉,可会有丝毫喜感?
      林恨佛陀,没有任何许诺地投下诱饵,要人以向他献祭为荣,于是巴仁便不明不白地死了。
      巴仁被雪崩埋在了珠穆朗玛山腰。巴仁生前是登山队的向导,最优秀的藏族向导,别的队伍都羡慕他们能请到像保护神一样的巴仁。他是个虔诚的信徒,平常大光明咒不离口,出发之前必定拜祭山神,巴仁说他并不厉害,只是心诚,是神在保佑他们。那次登珠峰,到了6500米的前进营地,天气突然变差,刮了整整二天旗云西风,这样的天气,7000米以上就是活生生的修罗鬼界,巴仁却只带了一捆绳子,独自一人上山,他说佛在召唤他,大家劝他别去,但是他说佛一定会保佑他。于是巴仁永远躺在了女神身侧。
      巴仁走的心安理得,投身他所崇拜的菩提,却一脚把登山队踹进地狱。巴仁是因为要养活3个弟妹,才接了向导的活,他走了,他的家人便无依无靠。大家都觉得是登山队害死了巴仁,还害了3个髫龄的孩子。沙加听队长说林因此沉默了很久,那以后干什么事都神经质一样小心,她实在太害怕了,怕再出事,再害死人,她宁可自己死,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不用那样胆战心惊地筹划每件事,不用面对茫然无措的小脸,那时林搂着3个孩子不停地忏悔,一哭就是一个晚上,整个队伍信佛的全走了。
      巴仁证得菩提了没。沙加语塞,他知道佛的召唤有多不可抗拒,耄耋老人可以因此绕青海湖磕长头,磕一圈就是三个月。看着林痛苦的眼神,沙加说他突然觉得,那句巴仁必定修成正果很难说出口,他能预想到这句话说得越神圣,就越冰冷无情。
      沙加将茶一饮而尽:我说巴仁的死和生老病死不同,林说结果还是死了。我那时心中便矛盾起来,我还是坚信真相很美妙,但是觉得真相也很冰冷无情呢。我开始怀疑大地上的爱和人间的爱似乎不一样。
      我问他:你现在还怀疑吗?
      沙加笑了笑:有一天,穆来找我,跟我说他听到一段很有趣的话,他说——所谓大爱无边,无边便是公有,公有便是无主。即使是单相思还有个主,那无主便是没有。那里的大爱说的就是你沙加的爱。我当时觉得歪理,穆却说他觉得相当贴切。真的,看见你们一对一对一边练习一遍恋爱,我不可能不心动。但是我知道一旦心动了,就会有弱点,这是致命的。
      是在测评的那天破功了吗?阿布说他头一次看你像个人。我问他。
      沙加却摇头:那时还不是。是她在处女宫时问我小时候在寺里花过钱没。我很奇怪。她说巴仁出事后,她要给他做法事超度,几乎问遍了四大教派的寺院,差不多个个开口就提价格,有好几回看见小沙弥拽着钱托人下山买零食和点卡。我说没有,佛陀会生气。她说我应该花钱试试,小孩抱着大袋的薯片啃,看上去很有趣的,而且淘气的小孩比较讨人喜欢,她小时候就比较讨人喜欢。突然就心窗洞开了。沙加笑了,真的是很奇特的动心。
      爱,没有的时候,卖力地施肥浇水,想着法子要把处女宫从天庭拉回人间;当爱一夕之间萌芽,倒不知所措了。沙加安泰地接受自己的动心,看着燕子在廊下做窠,林却慌了。我这才知道却原来是沙加先爱上的。沙加叹气:林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恋爱。听那口气,像好容易下决心买股票,却买到垃圾股。沙加说林逃得跟兔子一样,他不愿逼她,只好天天看燕子,我还记得那时他目光中那份隐忍的寂寞。
      等待,佛陀说,沙加,沙加哟,刹那之间的邂逅也需要漫长的等待,不然沙罗树的花不会开。
      沙罗树终于开花了,林问沙加即使没有结果,也要爱吗?沙加坐在树下回答:爱就是结果了。林轻笑起来:那真的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邂逅了,笑了,一起战斗了,克服了第一次的恐惧,约定了。
      沙加沉沉地说:林的心终究还是空了一块。这是那天沙加说的最后一句话。
      登山队又休整了几天,补齐了补给,看天气好,准备不日上路。我去到林的房间,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她都收拾妥当了。我看着踌躇满志的林说:林啊,你应该去向沙加道谢的,至少应该表示一下,巴仁的死不是他的错。
      林转向窗口,那里正好能看到沙加的房间:死亡决不是最后,爱也不是。我们都要回到尘世间过完此生。沙加要青灯古佛,我要结婚生子。虽然决定勇敢去爱了,但是离开处女宫后就很难见面了。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形,那时我们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最怕的不是他捏着经卷忽略我,而是无论对方为自己做什么事,都客客气气地道谢,然后一脸和平地谈笑风生,那才是最悲哀的。至于巴仁的死,我当然不怪他,真正在我的心里戳窟窿的不是他们,而是事后的那些人。你了解吗?
      我了解,为了不要最悲哀的结局,她再感动,再心疼,也忍住不去道谢。我抱住她,听到耳边低低的哭泣。
      终于到了离开的早上,林和沙加都很早就醒了。两人在屋子里静静地坐着,静谧的气氛,若明若暗的光线,屋里的一切如一张铜版画,把一种永恒收纳在方圆之间,直要到了地老天荒。沙加握住林的手,把佛珠按在她手心里,这串佛珠陪着沙加经历过从冈底斯山去到圣域,又去过冥界,记录过冥斗士的死亡名单:林,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林终究是走了。
      无事此静坐,春来草自青。
      沙加念着佛谒,走回寺里。灵镜无台染尘,红尘呢?沙加说:佛曰,不可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春来草自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