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梦（下篇）》司马长空

5、花语

　　第二天，我顶着个黑眼圈去找小瑾，引得美人阵阵惊呼，本想找她那混蛋表哥去算账，谁料筱宇说栘晨去到下面的庄子里查账去了，只得作罢。
　　要说朱栘晨可是个不容易的人啊，他旗下的产业跟小表哥有得一拼。可人家跟小表哥又不一样，小表哥有耍赖皮的嫌疑——顶着个皇商的高帽子，达官贵人岂不是都得捧场？可栘晨的家底是实打实的白手起家，跟他比起来，我的稻香村几乎就像个笑话。
　　这些信息都是小瑾口述，我整理下来的。
　　对此我也比较纳闷，要说栘晨干的可是高风险高难度的买卖，他凭什么这么信任我呢？
　　我有理由相信，府里上上下下对我的优待，都来自朱栘晨的授意。
　　我有心要问个究竟，可栘晨直到晚饭时分才回来，他好像一直是忙碌的，深夜是他最闲暇的时光，我豁然明白栘晨的苦楚，还有小瑾的无奈，那漫无边际的等待。
　　“你有没有时间？”
　　“花厅。”
　　这个朱栘晨～我问他时间，他却告诉我地点。
　　“真是费解。”我小声嘀咕。
　　虽是这样说，但我还是乖乖的跑到了花厅，我向来对栘晨的话没有任何免疫力。
　　栘晨的花是庞杂的，密密匝匝的堆在不大的花园里，却不让人觉得拥挤。它们只是随意的漾着笑脸，生机盎然，姿态婀娜。
　　紫薇和木槿是平凡的，也许是因为自卑吧，它们总是不肯大方的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而是羞涩的，半探着脑袋，像是娇羞的姑娘，欣赏着栘晨风华绝代的一张脸。
　　火红色的扶桑，那么热烈，我真是搞不懂淡雅的栘晨会容许有些媚俗的扶桑住进自己的庭院。也许他没有特定意义上的喜欢或者是不喜欢，他对这些花好么？也许是吧，那花儿盛开的是如此的茁壮，可我知道，即使是如火如荼的扶桑，都没有温暖栘晨的心，抑或说是没有进驻到他的心灵之中。
　　凤仙和喇叭花是女孩子喜欢的，栘晨将它们栽到了花园的边角，心里为小瑾浮起了一丝甜意——谁说她表哥是不在乎她的？我倒不觉得是这样，栘晨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吧？但他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要不干什么为小瑾而栽种这寻常人家的花朵？
　　凌霄，那么妖娆的凌霄，茉莉，那么淡雅的茉莉，两者组合起来，竟没有丝毫的突兀，我开始佩服栘晨了，就凭他在花上下的功夫，世人就该明白他非池中之物。
　　“这是夏堇，昙花和萱草么？”听到了他薄履踏在凋谢花瓣上的沙沙声，我回头询问道。
　　“你很懂。”栘晨今天身着竹青色长袍，依旧只是松松的在腰间扎了条翡翠色的腰带，腰带上系着水绿荷包。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栘晨真的是没有特定的喜好，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似的，侍女给他拿什么色系的衣服，他就穿什么，不像皇家的几位挑剔的阿哥——四总是一身石青，五黛蓝不离身，八是月白，十四是绀紫，小表哥和胤俄倒是没什么特殊要求，反正前者的衣服上总会残留点儿青楼姑娘的口红印儿，后者的前襟也难免沾染上菜汤口水之类。
　　呵，这也反映了一个人的性格吧？
　　“为什么要种这三种花？”我抚摸着夏堇娇俏可人的花瓣，含笑问道。
　　“为什么不能种？”
　　“太残忍了，对人，对花，都残忍。”
　　“是因为它们的花期短么？”
　　“不尽然。夏堇是坚强的，虽然它们只有短短的一年，啊不，只有一夏的时间，但夏堇却咬紧牙关，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都能硬挺过来。我实际上是敬佩它的，惋惜，倒是次要。”
　　“接着说。”栘晨揪了一朵晏紫色的夏堇，放在手中反复把玩。
　　我却觉得悲哀——他没把它当作生命来对待，像他这样的用毒高手，又将什么当作生命来对待了呢？
　　“萱草，它有很多的名字，谖草，忘忧草，一日百合。意思是说它只能盛开一天。造物主是公平的，或者说是冷酷的？大概是像你一样吧。”
　　“我哪里冷了？”沉默了许久的栘晨开口反驳。
　　“你哪里都冷。”我淡淡的调侃。
　　“哼。”栘晨偏过头，懒得跟我计较，什么事都不能激怒他吧？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呢，觉得像他这样缥缈虚幻的人儿，早一天会驾鹤西去，这对常人说是痛苦，可对他来说未免不是解脱。
　　“我接着说吧，单朵萱草，常是凌晨开放，日暮闭合，午夜萎谢，只有一天的美丽。看到它盛开是极其不易的，给人一种宛如梦中，恍如隔世的感觉。至于昙花么，我就更不用说了，仅有这么几个小时的生命，还是在晚上，我想没有什么比这还要令人惋惜的了。”
　　“凌澘，你错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昙花的宿命虽然短暂，但是绚烂。它也许是在积蓄力量，卯足了劲儿在短短的几刻钟内诠释生命的真谛。往往这，才是最壮烈的，比那些娇柔长命的花儿要强上千万倍。它为什么选择在黑夜寂静又孤独的吐露芬芳？不是它清高，不是它刻意的要与世隔绝，而是它在期待有缘人。”
　　“有缘人？”我彻底被吸引住了。
　　“对，它在期待着那位可以为它等待和守候，可以为它而与黑夜抗争的那位有缘人。”
　　“我有些懂了。”
　　“知道你是聪慧的。”难道是我看错了？栘晨的嘴角竟然轻轻上扬，虽然那笑容很淡很淡，可我想，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吧？我原本以为他根本就不会笑呢。
　　“栘，那你也在等吗？”
　　他的身体，竟然剧烈的晃动了一下，像是受了很大的震撼，出了什么问题么？
　　“栘，你怎么了？”我担心的问。
　　“没什么。”那语调跟平常一样的不含感情，但我却知道，这是他在隐瞒，隐瞒他的感情。
　　仙子一样的栘，怎么了？
　　“不喜欢我这样唤你么？”
　　“不，很喜欢。”他回头，给了我一个真正意义的笑容。
　　蓦然知道了什么叫倾国倾城，什么叫千金一笑，什么叫蓝颜祸水。
　　“还是不要这样叫了，我看你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呢。”
　　“你哪只眼睛瞧见了？”
　　“左眼右眼外加肚脐眼。”我调皮的冲他眨了眨眼睛。
　　“是不是跟你在一起，就会永远快乐？”栘晨把头发用竹青发带束起一半，另一半随意的摊在肩头，很美。像西晋的游侠，盛唐的诗人，大明朝的守正文官，就是不像戎马一生，半个脑门子秃掉的满人。
　　还是这样养眼，有飘逸的气质。
　　“也不是吧，只是我不容许身边的人悲伤而已。”对呵，我若是还在紫禁城里，对于我和胤禩来说，不都是尴尬？所以应该出来避一下，给彼此一个喘息的机会。
　　“栘晨？”
　　“嗯？”他目视前方，懒懒的应着，的确，在我的面前不用假装坚强了吧？真高兴，他能不设防，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宽恕？
　　“你也许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冷，那么无坚不摧，那么所向披靡。”
　　“你是在怀疑我的权威么？”若是我细心些，就能发现栘晨的语气比几天前舒缓了许多，生硬，也少了些。
　　我含笑着摇了摇头，“不，这只对你作为人的一种肯定。你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像是变形金刚，像是忍者神龟，不像是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要知道，压抑，隐瞒，忍受，都会使一个人心理扭曲。神仙不长命，妖孽乱千年。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大略懂吧。你老是有些奇奇怪怪的词儿。”
　　我偏过头去，毫不避讳的直视他那张完美无缺的脸，竟然发现他的两颊飘来了可以的红晕，真是可爱的让人不禁想蹂躏一番。
　　“栘晨，我觉得你像波塞顿。”
　　“什么？”
　　“外表暴躁其实邪气的海神，手持三叉戟无畏的接受挑战，坚守城池直到最后一刻。本身的缺点很多，却受人的尊敬，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算是流芳百世了吧。”
　　“我做不到。”
　　我有些惊讶，因为第一次在他的话语里捕捉到了自卑的成分“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没有牵绊，因为无法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因为害怕。”
　　他也会害怕么？
　　恐惧？惊惶？徘徊踌躇？
　　原来他真的不是无所不能。
　　“这就好，你还有害怕的东西，若是你无所畏惧，那你本人就让人害怕，我就得选择明哲保身，离你远远儿的了。”
　　“那倒不必。”
　　我们相视一笑，我笑得傻乎乎，栘晨笑得美灿灿。
　　“一进这花园，我就感到很奇怪，一直没有好意思问你。”
　　“你已经问了。”栘晨很轻松的耸耸肩，像个平常的阳光男孩儿。但我知道他的轻松只是暂时，他的负累才是永久。因为他总是跟月亮为伍，见不了光的。
　　“这里，为什么没有菊花？你不是最喜欢菊花的么？听说你是要亲自侍弄菊花的，而且连身上都有菊花的味道。别告诉我说是时节不对，我知道你有本事让菊花在夏天开放。”
　　“它们不配跟菊花在一起。”栘晨狠狠的掐了一朵月季，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把花瓣撕碎。
　　“为什么？”我哑然，有些惋惜地看着那粉红色的生灵与泥土为伍。
　　“它们是杀人的花，延命菊是救人的花。”
　　我突然记起胤禩的那句话——苏沐喜欢在被他杀死的人身上撒下花瓣，迄今为止有茉莉，菖蒲，木兰，蔷薇，月桂，一品红……
　　所以这些娇艳的生灵，的确是杀人的花朵，是死者在人世上，看到的最后一点点微光。
　　我第一次意识到了，苏沐他是一个杀人的人，苏沐是栘晨，那栘晨就是个杀人的机器！
　　我的眼前氤氲一片，哽咽着说，“那菊花又救了谁的命？”
　　“我。知道么？延命菊，意味着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