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梦（下篇）》司马长空

6、书房

　　兴许是在一夜之间，池中的荷花便绽开了灿烂的笑脸，些许说灿烂，并不贴切的吧？荷花总是矜持，清丽，但自身又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与坚强的意志，这样出淤泥而不染的节操，让人望尘却步。
　　故乡的荷花，在这个时节也要在一瞬之间蜕变，四面的荷花，伴着依依杨柳，远山环绕，清泉齐鸣，这才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风韵。
　　栘晨别院里的荷花自然是好的，他花圃里的哪种花不是艳绝京都？可惜，在栘晨的眼中，只是没有生命的玩偶，或者是结束生命的工具。
　　一旁伺候的丫头菊晚低眉顺眼的问我，要不要折上枝花插到房中，我婉言拒绝了，只是吩咐她给我采上点儿上好的荷叶来，我想熬点清口的粥品。
　　菊晚应了，便蜻蜓点水的朝湖边掠去，她一看便是个轻功极好的练家子，脚步轻盈，身形敏捷，蜻蜓点水般立在水面。在水气氤氲，白茫茫雾蒙蒙的意境中，跳一出未经雕琢的舞蹈。这给人说不出的美感，是一种赏心悦目，沁人心脾的感觉。
　　若是忘忧在手，我大约会怀抱着琴为她弹奏一曲，可我却没了这种意趣。
　　在栘晨那白涔涔的眼睛看来，她只不过是在对着一池死水而舞蹈。
　　栘晨，这个响亮的名字，清朗的背影，总是可以没来由的让人感觉到悲伤。
　　“好了菊晚，给我送到屋子里就行了。”我疏懒的回答。
　　菊晚听了这话，明显也松了口气，前几日，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丫头硬闯近了栘晨的书房，当着我的面将一方手帕送给栘晨，蚊子似的说了些什么，然后有些羞涩的跑开，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栘晨慢慢悠悠的把帕子扔进了燃着的薰香小炉中，像是已经做惯了这件事儿，习以为常。
　　心绪又回到了那天，香帕燃烧后发散出袅袅的烟，我惊讶于栘晨的冷漠与淡然，有些替菊晚不甘心，遂开口说到“本以为你是逸离凡尘不食人间烟火的佳人，没想到透过现象看本质，你竟然也是玩弄女子真心的刽子手。”
　　栘晨不说话，只是睁着他那双笼着白翳的眼睛，向窗外看去。
　　他背对着我，我瞧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闻到他身上委屈凄楚的味道。
　　或许是我太过激了？毕竟我们彼此还不是太熟悉呢。
　　“对不起，你可别放在心上。”我放低姿态，恭顺的给他道歉。
　　本以为他还会像以前那般不在意的摇摇头，却没料到他突然说到“你好狠的心，竟然也来怪我心狠呢！”
　　什，什么？
　　“朱栘晨，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咄咄逼人的开口。
　　“没什么。”
　　“没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说？不可理喻啊你。”我的火气就这么没有预兆地窜了出来，原本以为跟谪仙一般的栘晨从来不会闹矛盾，可没想到……
　　冷场了，北风那个飘……
　　过了许久，他才说到，“前几天，我手下的人带来了一些有趣的消息，你要听么？跟你有关呢。”
　　“什么？”我明明很好奇，可还是死鸭子嘴硬，装作很不在意，一副你不说我就不听的架势。
　　栘晨仍旧是背着身，我确定他绝对看不到我脸上的表情，可还是被他了然的笑声吓得打了个寒噤。
　　当时没心情追究，现在面对一池清丽的荷花，想到栘晨，突然发现他在笑呢。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笑吧，却在这么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场合。
　　“我的手下对我说，现在京城防卫空虚，让我趁机动手呢。”他那空灵飘渺的声音掺杂了一点点讽刺“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么？镶白棋，正蓝旗，正红旗，甚至黄旗都有调动呢，你这么聪慧，可不可以告诉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正蓝，镶白，正红，两黄，呵，真是全，现在不害怕自己的老爹了？现在知道动手了，知道着急了？
　　我的眼眸对上了栘晨的，我接受到了那嘲弄，那探究，或许，还有心痛？
　　心痛？怎么会？莫不是眼花了？
　　还是我的心在痛？
　　你们在干什么？逼我么？
　　“没什么，那是一群疯子，你不会因为赏金就把我卖了吧。”
　　“我还没这么缺钱。”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现在我还是安全的吧？”我有些犹豫忐忑地说。
　　“你觉得那些睿智的旗主会发觉你这未来的八福晋会在我这贼头子手上么？”
　　“说的也是，你们也算是棋逢对手，我不必担心。”刚才的尴尬像是随风飘走了，栘晨就是有这种本事吧？总是能抓到话题的主动权，让人恨不起他来。
　　“我跟你未来的夫君，可是相看两厌呢。”栘晨远离了窗户，走到我身边，露出邪魅的笑容，我有瞬间的失神。
　　“不要提他。”
　　“为什么不提，听说八贝勒可是隐忍的很辛苦，上面瞒着康熙，下面还得防着自己的兄弟，心力交瘁了也说不定。”栘晨不依不饶的，“好心”的向我汇报胤禩的近状，说罢，还恶作剧似的偷看我的表情。
　　我慌了。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这样可怕的对手……
　　而且，我太熟悉他现在这种变调的话语，以前我是装傻卖呆，实际上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冒着酸气的话，无数次在十四甚至是胤禩的口中听见过。
　　这是妒忌，可以把人毁灭的一种妒忌。
　　呵，我是该笑还是该哭？上帝阿拉是不是为了弥补我上辈子的缺憾，所以这辈子给了我这样的桃花运？花样美男呢！可惜无福消受。
　　“栘晨，我的心硬了，我再也给不起什么了。”我相信，他听的懂。
　　栘晨身形一顿，从我的角度看来，他几乎就是要倾倒下去，可最终他还是稳住了自己的步子，转过头，轻启朱唇，认真地说“我不需要给予，我想要得到的，我自己会去争，我才不会像那些自作聪明的傻子一样，上演一场千里寻妻的闹剧。”
　　我是不是听错了？与世无争的，淡然自若的栘晨，竟然也会说出那么霸道，那么不管不顾的话语。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充满戒备。
　　“要我一件一件说给你听么？那就分个轻重缓急好了，首先是八月份正红旗旗主的那场婚礼，新郎倌儿那绝望凄凉的眼神可不像是装的呢，一杯一杯的给自己灌酒，死活就是不进洞房，双手扒着窗框喊‘凌妹妹，凌妹妹你不要我了？你不跟我一起吃鹿肉了？不跟我一起蹲大狱了？不去放风筝了？可是我还做了荷花糕在等你呢……’啧啧，真是情深意切，只是不知那凌妹妹是洞房里的那一个，还是现在跟我闹气的这一个？”
　　“朱栘晨，你说够了没有！”你干什么？把我往死角上逼么？你欺负我，欺负我心软！还有胤俄，你在干什么？你是我的表姐夫啊，你这么做，让表姐情何以堪？
　　“呵，我今天就是帮忙帮到底了，我瞧着他们也是想让你知道自己的痴情呢！八阿哥，五阿哥，十四阿哥，还有拖着一条病腿的那个博尔吉特！凌潸，几……几乎让人看不出，你的魅力是这么大呢，是不是沾上你的男人最终都会万劫不复？”从来都没发现，栘晨会有这样的一面——邪恶。他抱着双臂，隔岸观火，明哲保身似的欣赏着我的哀痛。这样的栘晨，让我几乎不敢相认。
　　每个人都有两张脸么？两张脸，或许是更多，变换纷呈，让人找不到那张向善的脸庞，那早已经灰飞烟灭的纯真。
　　栘晨，你也要变成他那样？在必要的时刻展现出自己的另一张脸，然后让亲者恨，仇者快么？
　　不用他说，我也能猜出表哥，胤禩，还有胤祯的表现，表哥会若无其事的主持大局，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温柔的笑，维持秩序之后，再把自己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拒绝阳光，独自享受孤单。
　　胤禩和胤祯呢？一个会忍着痛，一脸落寞，眼神迷离的拿着酒壶，晃晃悠悠，凄凄惨惨，一身月白长袍沾满污渍，他现在应该悔不当初吧？可是姐姐呢？会因为他的救赎而回到人间么？你后悔，我难道就不悔么？为什么要爱上你？为什么到头来才发现我只爱你？总有一天，着爱会把我焚烧，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胤祯是相对简单的，直接冲上去爆捶一顿了事，真是不敢相信，历史上八爷当真暗潮汹涌，岌岌可危。
　　“这关那个鎏鍌什么事？”一提起鎏鍌我心里就来气，追根究底，把事态搞得那么遭他也不是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原先不露面，现在都快生米煮成熟饭了才过来横插一脚，大家都别安生了！
　　“鎏鍌王子是作者躺椅来到京城的，你没见到他的表情，呵呵，果然，疯狂呢。”
　　“捡要紧的说！”
　　“一拳挥过去，十阿哥的左脸就肿了，边打还边说‘让你对不起凌儿，让你对不起凌儿！’够简单吧。”朱--栘--晨--！都这时候了你还摆一副老神在在的逍遥样，我，我真想杀人！
　　“这个上官，他想做什么？连对象都没搞清楚，对不起我的怎么会是胤俄？”我想都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说完我就后悔了，栘晨一定以为我是水性杨花的人了，我冤枉啊！！！
　　“上官？”他挑挑眉，摆一张扑克脸，等我的解释。
　　“上官，上官怎么啦？人家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大好青年，我干吗告诉你上官是谁？”我一听这种带谴责的声音就来气，当初的胤禩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吼道“我不过是外出调查苏沐，你就跟老十勾勾搭搭，你不知廉耻！”
　　不知廉耻，不知廉耻，这就像是一把锥子，刺到我的心里，血一直流，至死方休。
　　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吧，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这么狠的话，我被保护的太好了，好得让我脆弱，让我经不起打击，让我一心想着逃避。
　　我对于这份失败的爱情，是有责任的。
　　“栘晨，在跟我说说上官，阿不，鎏鍌的情况吧。”
　　“上官什么？”
　　“什么上官什么？人家是有名字的，上官逸！也就是那个天杀的鎏鍌，真不知道好好的一孩子是怎么着了，过来凑什么热闹？把自己搞惨了心里很爽是吧？一瘸一拐的看以后怎么娶媳妇儿，我真想上去揍他两拳。”我想，我快崩溃了吧？我这样朝他发脾气，真是不可理喻呢，可在潜意识里，我是不是已经把他当成了胤禩？毕竟他们一样优秀，在某种情况下甚至还是想象的。
　　“上官逸？鎏鍌？”栘晨的话语里，有火药味，那是危险的气息。
　　“我警告你，不准动我的蓝颜知己，人家还没娶媳……”我急急的打断他的话，开玩笑，苏沐的手段我可是领教过他就是一直狡猾的猫，非得把自己的耗子玩儿的差不多了才让他死，栘晨跟当年相比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跟那个傻孩子对决的话，上官不输的连毛都没了。看他最接近不着调的表现，就知道上官光长肉了没长脑子，原来挺好的一孩子啊……
　　“你不用担心，他有媳妇了，六公主，纯悫。”
　　啊？
　　啊？
　　我不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那就好。”想起那个有着苍白脸庞，纤弱体质，但嘴皮子利落的上官逸，心里竟然是温暖的。现在只有他能给我温暖了吧？记忆里的他，总是阳光明媚，不像那些忧郁的王子，被囚禁在小小的一方天井里，为了争斗，互相残杀。
　　希望他过得好，草原的蓝天毕竟是宽广些，可以任由他飞翔。
　　“你很关心那个什么官么？”栘晨闷闷的开口，鼻子好像塞住了，口吃有些不清楚。
　　“那当然！”我理直气壮地拍拍心口“那可是我的子期呢！我早就知道他不简单，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是个单纯的弃婴，要不他的家人为什么要把他接过去？可没想到，他的身份会如此珍贵。”
　　“子期？”栘晨的口气犹疑而飘渺，像是马上要羽化成仙。
　　“嗯。”我用力地点头。
　　“那我是什么？”他颇有些不甘心的问。
　　“你是……你是师傅。”我好好地想了想，才给了他这样一个定位。“你教给我好多东西，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只是师傅么？”他俯下身，俊美的脸庞贴到我的身前，嘴里呼出的热气吹红了我的脸。
　　“是……”我心虚地低下头。
　　“若是……我不想只当师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