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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相见 ...

  •   第二十八章相见

      应天府衙书房之中,仁宗皇帝坐于正位,手里端一盏茶,默默不语。他不说话,四下里谁也不敢吭声,唯有垂首侍立。庞贵妃坐在右侧下首一张软椅中,低着头轻轻搓弄双手,暗暗担心展昭的安危。
      府衙之外,大批军马已到,得知皇上适才刚刚遇刺,更不敢有丝毫马虎,团团将府衙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上心中烦闷,一杯茶饮尽,兀自端着空盏出神。
      这时,有衙役一溜小跑前来跪地通报:“启禀皇上,展大人回来了,正在门外求见!”
      皇帝和庞妃听闻,均是大喜过望。把空盏往桌上一撩,赵祯站起身来微笑道:“快传!”
      随着衙役通传,展昭并应天府适才派出的侍卫首领一同进得房中,向皇上叩拜行礼。皇帝走下座来,亲手搀扶道:“爱卿快快平身。”展昭依言站起身来。
      皇帝向他望去,见他气定神闲,身不染尘,不仅丝毫未受损伤,更是面不红气不促,全然不像是刚从一场血战中脱身而出。不由得问道:“那些人怎么样了?”
      展昭未及答言,那侍卫头领却抢言回禀道:“回皇上,卑职带人前去之时,那些乱臣贼子已统统被展护卫打倒在地。如今卑职已将他们全数押入应天府大牢,待侯圣上发落!”原来这头领虽不知展昭为何许人也,但见皇上紧张此人,迁怒于府尹大人,便知他身份地位非常,拍个马屁总是无错。且皇上适才下了死命令要他们接应,此时若不说几句话表白,皇上怪罪下来,自己恐怕是吃不了还兜不走。
      皇帝听他如此回禀,不禁向展昭笑道:“一个人也没跑掉?”
      展昭抱拳道:“是。连带首领傅云鹏,上下总共五十七人,全部是活口,已经押在大牢。”
      皇帝心中哈一声笑,却不好表露在脸上,只是微微掠过一丝得意之色,想他这御猫果然是有通天的本事,为他担心却是多余了。只说道:“很好。”
      展昭此时却又撩袍襟跪倒在地,说道:“展昭带罪之身,并方才酒楼之中多有不敬,在此向皇上请罪。只是展昭有另有一要事十万火急,需向皇上您禀明。”
      赵祯见他二度下跪,二次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说道:“展护卫何罪之有?快请平身。”说着叹一口气,道:“此次微服出巡,朕没有想到竟然真的会遭遇此事。若不是展护卫你及时出手相救,朕现在恐怕已是凶多吉少。只是这么多日子以来展护卫你去了何处?为何会突然现身在此?你所言又是何事十万火急?”
      展昭躬身道:“此事说来话长,但有一物先请皇上过目。”说罢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锦盒,呈递给皇上。
      皇上见他神色凝重,不知是何事,接过锦盒,便向左右道:“你们都下去吧,朕不召唤,不必进来。”
      左右侍从闻听,齐声应道:“是。”便纷纷退出房去。庞贵妃见展昭无碍,心中松了口气,便站起身来也要随众人退去,皇上却拦住她道:“爱妃留步,你不必出去,少待朕还有话问你。”此言一出,展昭这才抬眼向师妹望过去,正撞上庞妃凑巧向他投来了一瞥。二人宫中一别,如今再得见,四目相对,均如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般,尴尬垂目。所谓情分仍在,但这情分早已是今时不同往昔。
      皇帝打开锦盒,见盒中工工整整折着一张小纸条,展开来,上面密密麻麻排着小字,是封信件。便踱步回到上首坐定,就在灯下细细阅读。
      那封信正是当日展昭从天竺火鸽之中所截下的密信,上面记载着湘亲王与庞家勾结谋反的累累罪证。展昭立在下首,向皇上望去,只见他每读一行,面色就沉重一分。一行行读下去,读到末尾,已是惊怒交集。
      终于“砰”的一声响,赵祯把那信件重重拍在了桌案之上。展昭见他如此,均以为下一句定是震怒之言,言语之中免不了提到庞家叛变。而此时庞妃就在一边,不知皇上会不会迁怒于她,不禁面露为难之色。
      师妹是庞家的女儿,告发庞家就等于将小蝶推于水火之中,这一点展昭何尝没有想到?只是事关重大,他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助纣为虐。这五个月查案之间,他每每想到此事就头痛,只有一味逃避,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与皇上和师妹在此情形下相遇。真真瞒也不是,报也不是。
      不过他们两人均没有料到的是,赵祯看过这铁证如山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语带悲音。

      “宏儿……宏儿竟然要背叛朕?”赵祯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展昭,眼中满是悲切与不解。
      展昭略微一怔,才想明白皇上口中的“宏儿”指的是湘亲王赵宏。他没有想到皇上对赵宏竟有如此兄弟深情,一时之间竟回不出话来。
      赵祯双手有些颤抖,仿佛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桌上再拿起那封信来,又从头看去。若是这证物落在他人手中,可能会质疑信件的真假,但是偏生他连这份质疑的机会都没有。赵宏自幼在宫中随仁宗皇帝一同读书习字,他的字迹文章,都是由赵祯一手教导得来。是以天下间对他行文落字最熟悉的莫过于赵祯,这封信无论再看多少遍,也是出自他所宠爱的皇弟亲笔无疑。
      自古以来,帝王家的无奈始终离不开争权夺势,皇位纷争。赵祯是个十分感情用事之人,也是个十分重情之人,虽然读尽历代皇家天下与亲情之间的纷乱决断,但从未想过有一天这种事竟也落在了自己头上。
      二次放下书信,他的情绪似乎平复了几分,只是目光还有几分失神,望着展昭缓缓开口道:“展护卫,此事来龙去脉究竟如何?详细与朕道来。”
      看着皇上眼中一闪而过却又拼命克制压抑的悲戚,展昭心中涌起一股不忍。犹疑了一下,才拱手答应,字斟句酌,从楚州湖畔密林之中巧遇崔远开始,将五个月来所发生的一干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如实向皇上讲述。
      书房之中除了展昭的话音,再无其他动静。皇上坐在书案边,两手支着前额,低头看着地面,听着展昭的叙述。桌上灯火颤动,烛泪滴滴,淡淡的红烛气味飘散在空气中。
      待到展昭将所有事情前因后果全数讲完,皇上合上双眼,长长叹了一口气。展昭和庞妃都不敢出言打扰他的思绪,唯有静静等候。良久,赵祯终于睁开双眼,低声道:“朕知道了。”
      展昭忍不住躬身道:“皇上,恕属下无状……请皇上不要太过烦恼,保重龙体要紧。”
      赵祯苦笑了一声,却说道:“展护卫,朕也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展昭愣了一下,说道:“属下不敢,请皇上吩咐。”
      赵祯问道:“你可知刚才那一拨人马,是谁人派来刺杀朕?”
      展昭言语一窒,余光里滑过师妹的身影,低下头来,嗫嚅道:“傅云鹏是天山派二座弟子,应是……天山派派来的。”
      赵祯摇头道:“展护卫,你不必顾忌,朕已经知道了。派人来刺杀朕的却不是什么天山派,而是……”说着,他将目光移到庞贵妃的身上,道:“而是,朕最宠爱的爱妃的二哥,庞虎。”
      此言一出,展昭和庞妃两人均是大惊。庞妃本来垂着眼帘低头不语,此时“蓦”的抬起头来看向皇上。赵祯与她四目相对,庞妃目光中满是惊异——她虽然知道父兄利用自己的身份巴结皇帝,横行朝野。但万万想不到他们竟然真的胆敢刺杀圣驾,谋逆犯上。皇帝皱着眉头,仿佛细细体味她的目光,用以分辨其中几分真假。展昭不禁问道:“皇上是怎么知道……?”
      赵祯却不回答,坐起身来将背脊靠向座椅的软垫,似乎十分疲惫,提高声音唤道:“来人!”
      书房外便有衙役侍卫进来听令。
      赵祯道:“把玉吟仇带上来。”
      玉吟仇?什么人?展昭一时不解,回头向房门口望去。却见一人身负镣铐,被两名侍卫扭送进屋来——却是恰才欲以火药炸伤皇帝的那个醉汉。
      “皇上,这……?”展昭回过头来,疑问的目光投向赵祯。
      皇帝叹一口气说:“是他告诉朕的。
      那人跪在地上,一改方才香满楼中那一副趔斜猥琐之态,双目炯炯有神,向皇上一叩首,又转身向展昭也是一叩首,说道:“不错。小人不耻庞太师一家阴谋诡计,暗算于人,只因家人为庞虎所胁迫,小人无法,这才为虎作伥,险些做了糊涂事。展大人那一剑既救了圣上,也救了小人。生死转瞬之间,小人已大彻大悟。小人本是该死之人,如今既然留下了一条命,便不可以一错再错。我已经将我所知道的所有事都禀告了圣上,希望能够将功赎罪。圣上仁慈,已经容小人见展大人您一面,向您当面道谢。小人心愿已了,要杀要剐,再无半分怨言!”说罢,又是深深一叩首下去。
      展昭微微点头,心道:“怪不得刚才皇上见到书信之后未曾惊讶庞家谋反,原来他早已经知道。”再看向地上这人,年纪轻轻,话语中到是凛然一番正气,敢作敢当,不失为一条好汉。又听得他说家人为庞虎所胁迫才做出此事,更见得此人并非浑噩糊涂之徒,如果皇上此时下旨杀他,倒真有三分不忍。想着,展昭不由得向皇上望去。
      不等他开口,皇帝却似看穿了他心思,微微一笑道:“展护卫放心,朕既然留他到现在,就没有想要杀他。”说着挥了挥手,“先把他带下去吧,往后朕还有事要问他。”
      皇上这一举动,却出乎展昭意料之外。依仁宗皇帝从前的性格,他所疑忌之人都不会留下性命,更何况是罪证确凿的一名刺客。
      展昭是个率性之人,不甚理解生于帝王之家人们的苦恼,一个人如果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么也就代表着此人身边再难有几分真情实意。朝野臣子之中,当面是清廉公正,背后有可能就是结党营私,当面是阿谀谄媚,背后可能就是另有企图。亲人爱人之间,当面是伦常有爱,实则可能只是逢场作戏,当面对你关怀备至,内力可能就是暗藏杀机。何况赵祯天性不是一个坦率之人,在如此氛围之下,不免形成多疑猜忌的习惯。但如今,短短半个时辰之间,突如其来的遇刺,展昭的突然现身与舍命相护,庞家父子的阴谋揭露,亲手足证据确凿的背叛,已让赵祯的对人对事的看法有了很大的不同。赵宏、庞家、狄应,还有什么巫神教?每日金銮殿之上,群臣奏本,只看到一片天下清平。如今竟然有这样多的人在暗中谋逆…这让赵祯禁不住心凉。但是展昭的侠义执着,玉吟仇的豪爽快意,却让他多少被这江湖中人的随心而行所感染,人情冷暖,颇有几分感悟。
      衙役将玉吟仇带了下去。此时,庞妃站起身来,走到书房中央,双膝向皇上跪倒,垂泪道:“臣妾万死,自知罪无可恕……请皇上发落。”
      皇帝只觉头又痛起来,皱起眉头,低声道:“罪无可恕……罪无可恕……如今朕只问你,你父兄所行之事,你可知情?”
      庞妃抬头,苦笑道:“事已至此,如果臣妾说不知道,皇上会相信么?”
      皇帝心中烦乱,厉声道:“朕怎么问你你就怎么回答!再问你一次,你父兄所行之事,你可之情?”
      展昭立在一旁,看着她背影,一阵悲从中来,垂眼低下了头。
      庞妃泪流满面,答道:“不知道。”
      皇上凝望着面前爱妃的泪容,许久,才点了点头,略挥一挥手道:“你也下去吧,回房去吧。朕跟展护卫商议些事情……”
      “皇上……”庞妃见皇上并不降罪,实感意外。
      赵祯打断她的话,说道:“朕心很乱,你不要说了。”说着仍是轻轻挥手,沙哑着声音道:“去吧去吧……”
      庞妃便不再多言,在地上向皇上深深磕了一个头,便站起身来,与展昭擦肩而过,缓步走出了书房,房间中只剩下皇帝和展昭两个人。

      眼望着庞妃的背影离去,赵祯兀自向着空空的门口出了一会神。
      半晌,皇上怔怔向着展昭问道:“展护卫,你刚才说你与白护卫在悬崖底失散。白护卫……他现在在何处?可安好?”
      展昭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心中涌起一阵隐痛,低头含糊答道:“属下不知他身在何方……不过相信一切安好。”
      皇上点点头,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并不追问,好像方才那句问话只不过是没话找话的一句说辞罢了。只管口中自言自语道:“宏儿…太师…镇南将军…爱妃……”念到这里,把目光转向展昭,苦笑道:“展护卫,此时此刻朕能够相信的……看来只有你一人了。”
      展昭心中一恻,说道:“皇上千万不要这样说。属下知道皇上心里不好受……但是皇上身边还有秦大人,有众位忠心耿耿的侍卫弟兄。如今虽然情势混乱,但朝中有八贤王坐阵,还有包大人和杨家,更有王丞相、李将军等等一脉贤臣。就连玉吟仇这样的江湖人,尚能晓得事理,不惜放下家人的安危,也不愿再助纣为虐。足可见……”
      说到这里,皇上突然打断了他,唤道:“展护卫。”
      展昭收住话音,情知自己有些放肆妄言,忙低下头躬身行礼道:“展昭失言了……”
      皇上摇摇头,站起身来,缓缓从书案边踱进房中央。展昭知他心中烦闷,不敢去打扰于他,微微低头站在一旁。
      皇上背着手,直在房中踱了十来圈,终于走到展昭身旁,抬头微笑说道:“你说的对。”短短思量间,话音之中,悲凉已去,回复了他帝王的自信与坚定。
      “此时不是朕在这里凄凄艾艾的时候,朕还有皇叔,有包拯,有杨家,有你,有我大宋千万子民。区区几个乱臣叛党,想要取我赵家天下,乱我清平盛世?朕迟早要让他们知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这一番话,赵祯说的豪情万丈。患难之中,激起他血脉里独属于帝王的气概。展昭见他须臾之间,便即重整心情重新振作,心中油然而生钦佩之意。要知道这一番话并不仅仅是纸上谈兵的宣称之言,此言一出,就代表着他心中已有取舍的觉悟。皇室的手足也是手足,为全忠义而大义灭亲,为保天下而自断手足,并非每一个人都有如此魄力。展昭向赵祯点一点头,两人相视一笑。赵祯快步走回书案边转身坐下,示意展昭过来他的身边。
      “展护卫,下一步我们应该如何做,你可有建议?”皇上此时心中已无那些纷乱思绪,头脑也飞快的转了起来,专心思考应对之策。
      展昭见他目光沉稳,话音坚定,便知他心中已经有了想法。抱拳道:“属下愚见,湘亲王与镇南将军的两方屯兵分别位于湘鄂与淮南,距应天还有一段距离,尚不足为惧。却是庞太师身居朝中,他若是早有部署,心存反意,那么最早起兵作乱的有可能便是庞家。他们既然按捺不住,派人行刺圣驾,说明皇上离京之后,他们已经有所动作。是以皇上应该放弃南下祭天的行动,调令中原大军,亲自坐阵,及时阻止庞家由朝廷内部发动叛乱。”
      赵祯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展昭道:“这封联络信,是属下拿到的唯一物证。此一刻,湘亲王应该还没有和庞家取得联系,是以三方目前均不知道皇上已经洞悉了一切。眼下的情况,我们却不可以大张旗鼓的调兵引将,否则湘亲王与狄应一旦获知他们的阴谋败露,定会誓死一搏,揭竿而起,到时我们就会腹背受敌。”
      赵祯皱眉道:“展护卫所说,也正是朕所担忧。如今朕已经公开身份,又不得不暗中折返汴京,却如何是好?”
      展昭也是微微颦眉,说道:“另有一事,最令属下担忧的,就是半月之前湘亲王曾派杀手背上阻截皇上的行踪,属下一路跟踪他们,途径淮南,这一行人行踪却消失不见。虽没有确凿证据,但据属下估计,他们定是与巫神教的人勾结。如今算算时日,只怕不日巫神教的杀手便会前来。那些人行踪诡秘,武功怪异,虽然现在有京东军的重重守卫,属下仍不敢说可保万全。”
      皇上奇道:“果真如此?难道连展护卫你也没有把握能护得朕安全?”
      展昭道:“属下惭愧,属下曾经三次失手于此邪教门人手下。只因…只因机缘巧合,才保得这条性命。”
      闻听此言,皇帝不禁讶异:“巫神教?是些什么样的人?怎的当真如此厉害么?”
      展昭答道:“他们的武功不见得有十分过人之处,但似乎长于奇门之术,门人皆善遁地,且出手极为阴狠毒辣,于中原武林所不常见。属下至今摸不透这些人的底细,也把握不到他们的行踪。如果他们真的派遣精英杀手前来,凭属下之力……恐怕的确保护不了圣上安然无恙。”
      皇上默默点头,低头沉思。
      “既要南下…又要北上…要不露行踪…要避人耳目。”赵祯以指节轻叩桌面,轻声自言自语。
      这四句话却让展昭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心生一计。展昭犹豫了一下,禀道:“皇上,请恕属下妄言,属下有一法,只不知是否可行。”
      皇上道:“但说无妨。”
      展昭向门口望了一眼,走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向赵祯道:“如皇上所言,要不露行踪,既要南下又要北上。皇上如今已经昭露了真实身份,不如我们就势下去,由属下……替圣上南下,引巫神教杀手现形,扰乱他们的行踪。而皇上您便继续微服北上,暗中派重兵随行守卫,速速返回汴京周边。到那时皇上再重新亮名身份,率领中原大军进京。如此一来湘亲王与狄应就算中途察觉,也已经赶不及。只要皇上重返京中,再行调兵遣将,一切便在执掌之中。”
      赵祯听着,唇边一分一分展露起了笑意。
      “果然好计。展护卫,你是说,由你来假扮朕?”
      展昭一撩袍襟,单膝跪倒,说道:“属下忤逆大胆,只因情势所逼,出此下策。”
      皇帝连忙伸手相扶,摇头道:“哎…展护卫你何须如此小心,朕怎么会有怪你之意?”说着一手托向展昭手肘,扶他站起身来,又道:“朕只是觉得这样做太过冒险。展护卫你适才已经说了,那巫神教神出鬼没,连你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对付他们。朕如果要你行此计,固然可以保住朕的万全,但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舍命为朕犯险,朕心中过意不去……”
      展昭道:“皇上太言重了,属下当不起。为圣上出生入死,乃是我们为臣子的本分。况且属下带罪之身,皇上不加怪罪,属下已经万分感激。”
      “带罪之身?”赵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中转了几转,这才明白他是指当日公堂上劫走杨宗源一事,不禁失笑道:“如果是为了当日公堂一事,爱卿大可不必如此,朕从未怪罪于你们。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展昭至今不明那件公案之中的奥妙,见皇上如此大度,一时也有些摸不到头脑,只有行礼谢恩。
      皇上继续道:“展护卫,你没有明白朕的意思。此次不管来人是何人,目标都只有朕一人。朕适才还在高唱豪言壮语,如今兵临城下之际,却要你去为朕出生入死,而朕自己不声不响的暗中离去,把本来无辜的人推入险境之中。这样做,朕枉为一国之君,岂不成处处只会纸上谈兵的无用之人?朕与你同为堂堂七尺男儿,如此临危避难,岂是光明磊落的所为?”
      展昭摇头道:“圣上此言差异。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圣上只有保住自己的万全,才可以保住大宋天下的完全。为了保护他人而奋不顾身,这并不难做到,但凡心怀侠义之人都可以舍命保护自己心中所向。但是在获悉事端利弊之后,能够狠下心来有担当、行取舍、做决断、顾大局,这才是真正困难的事情,并非每一个世俗凡人能够做到。不仅在属下这一事上,皇上回京之后,还有更重大的裁决取舍等着皇上去做。属下能够尽的微薄之力,就只有这么多。如蒙皇上不弃不疑,便无需再为属下担忧。”
      皇帝向展昭凝视,似乎在琢磨他这一番话的含义所在。良久,皇上突然伸出手臂,向展昭肩背上一拍,紧紧握住他手腕,点头道:“有展护卫今日这一席话,朕已经心满意足了。朕素来羡慕古来帝王身边有忠臣谋士相伴,如今朕终于也能够体会这各种滋味。不言其他,有你知朕如此,朕过去往往糊涂行事,想来实在惭愧。”
      天子一番真情流露,展昭微笑不言。
      皇上道:“行取舍,有担当……朕要不负爱卿这句话,说来容易,做来却难。一切事情就依你所言,今日起朕便令应天府尹四处张贴告示,广为宣扬朕的行踪,将势造足。一面打点仪仗车马。事不宜迟,明日午后我们便出发,你代朕摆驾南下,朕自北上返京。”
      展昭抱拳道:“圣上英明。”
      赵祯向展昭望去,低声说道:“但是你要答应朕一件事情。如你所说,朕既然要为了天下保住自己的万全,而你,要为了朕的良心,给朕保住你自己的万全。朕的行程没有你快,汴梁城外,朕等你赶来会合。”说到此,抬手在展昭的手腕上又拍了一拍,道:“朕金口玉言,你做不到就是逆旨,到时候朕可不会再饶你第二次。”
      展昭闻听赵祯此一派肺腑之言,不禁感动,再次跪地叩拜道:“属下定不负皇上所托。”
      赵祯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罢伸出手臂,第三次将展昭从地上搀扶起来,君臣二人无言对视了一眼。这一眼却不仅是皇帝与臣子之间的嘱咐,更是两个顶天立地男儿之间相互信任的交托。
      赵祯道:“明日,朕会命秦愈带大内侍卫随仪仗前行,朕自有京东将军派兵马随护。”
      展昭摇头道:“不,秦大人和他手下十数人均是精挑细选的大内高手,比起京东将军,他们更懂得如何保护皇上。况且皇上仍是微服出行,大队军马无法跟的太近,是以秦大人务必还是要随皇上返京。至于属下一行,皇上不必担心,只要从当地驻兵之中为属下调令足够数目的人马即可。至于随行,属下只向皇上要求一人,万望皇上能够成全。”
      赵祯道:“你尽管说,要什么人?”
      展昭拱手道:“玉吟仇。”

      次日午间,应天府衙跟前三声礼炮响过,黄色的锦绣龙旗高高竖起,迎风飘荡,浩浩荡荡一行仪仗从府衙门口出发行进,缓缓经过喧闹的应天府大街。
      长长的随行护军队伍分成两列,将士全部身着盔甲,手中持着长枪长矛,高头大马,整整齐齐迈步前行。队伍之中,一匹白马上面乘坐一个年轻军官,相貌俊雅,气质脱俗,十分耀眼。那军官背后所护的便是御驾,两匹骏马拉着一辆精致马车,马车上高高罩有金黄色一层薄沙,隐隐透明,可以看到车内端坐一人,衣饰华贵,气度雍容。一身黄缎龙袍,一头乌丝束在珠玉金冠之中,长长托下几缕,散落在肩背脖颈之间,衬得锦缎如水、肌肤如玉。那人眼帘低垂,虽看不清容貌眉目,却凛然一股不可近欺的气势直透锦帐而出,好一个青年皇帝。
      应天府大街上人群涌动,仪仗所过之处,百姓纷纷跪倒叩拜,山呼万岁。
      展昭身披龙袍,端坐车中,不动声色看着周遭人群的跪拜,心中暗暗想道:“一个帝王,究竟要肩负起多少重责大任,才能够受得起天下万千百姓的如此敬仰膜拜?”禁不住又为此刻趁乱微服起行的仁宗皇帝担忧起来,心道:“但愿此行一切顺利,这一番心思功夫不要白作,成功引来南面赶来的各路杀手的注意,保得皇上平安返回汴京。到时也好让展昭对的起今日这些不明真相,平白对我所行的大礼。”
      “御驾”在应天缓缓行进,刻意张扬炫耀了好一番,这才由南门慢慢出了城。出城之后,一切依照展昭的吩咐,仍沿大道行进。
      大道上来往客商虽不少,但见了如此派头的仪仗,大多早已避而远之。是以一行人渐渐远离应天之后,愈行愈是偏僻,四下里已经看不见多少过路人。
      骑着白马扮作将军的玉吟仇此时慢下了脚步,略勒一下马,停了几步,错后到展昭所乘的马车旁边来,与他并肩而行。这玉吟仇年纪尚轻,颇有几分少年心性,忽然之间从囚犯变成了“将军”,自己也有些飘飘然按捺不住的兴奋。侧头低声向车内唤道:“展大人……展大人?”
      展昭见他一副顽皮像,也禁不住好笑,微笑道:“怎么?”
      玉吟仇轻道:“展大人,你扮皇帝扮的可真好!你没看到那些老百姓嘛?对你叩拜的时候全都一脸崇敬,我保证没人看得出来你是假皇帝!”
      展昭轻咳了一声,低声正色道:“好好走你的路,不要胡说八道。别忘了我们有要事在身,可不是出来游山玩水。”
      玉吟仇扁了扁嘴,见他神情严肃,便不敢多言。自也清清嗓子,再拿起架势来,挺直脊背促马前行。
      展昭闭目默默端坐,右手将宽大的衣襟略扯一扯,盖住了画影剑微微露出的一角。雪白的剑柄,乌黑的剑鞘,在车中一片华丽金黄颜色之中显的格外突兀。这剑鞘还是昨日玉吟仇替自己寻回来的。展昭回想昨日,他下牢中提出玉吟仇,告知他事情的安排之时,他双眼所流露出的那一派单纯的欣喜与正气。
      展昭告知他此行危险异常,问他可愿随行的时候,他不假思索的说:“玉吟仇这条命是展大人给的,展大人有所调令,自然万死不辞。”
      香满楼中,展昭其实并未存救他之心,只是为了保护圣驾,才顺带也救了他。而今他如此反复强调他这条命是展昭“给”的,总让展昭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便问他道:“那么如果要你随行圣驾,沿途保护,你可愿意?”他的回答却出乎展昭意料之外,说道:“当然愿意!我以前没有见过皇帝,不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庞虎拿我家人要挟于我,我没有办法就答应为他杀人。但是我看得出展大人和秦大人都是好人,皇上能得到两位大人如此舍命保护,说明他定是一位贤明君主,玉吟仇自然也愿意为他舍命。”
      如此直白的回答,令展昭心中一阵翻腾,不禁想起了曾几何时,白玉堂那飞扬的笑容之中所令他难忘的一句话:“猫儿,我虽不知道这个皇帝值不值得我白玉堂为他卖命,但是既然你如此死心塌地守着他,想来也不会是个昏君庸主。白玉堂拼了这条命,替你保住他就是了。”那是自己情急无奈之中对白玉堂的第一个请求,那时的玉堂,还在时时刻刻与自己争吵别扭,却出人意料痛快的说出了这一番话,让展昭到如今仍然记忆犹新。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展昭逼迫自己集中心神,不再分神,静坐车中养神。
      这一日平安无事,行到红日西沉,车马劳顿。展昭令玉吟仇沿路觅了一处最大的驿站歇宿,包下一层的房间,一切按照皇家气派行事,一路之上,无人怀疑他的身份真假。

      待到第二日天色明亮,一行人再上路启程,仍是那一番极尽张扬的气度做派,话休絮烦。
      行到了这一日的午后,车马到了一处林子跟前。玉吟仇向展昭问道:“我们进不进去?”展昭微微揭开车帘观看,只见前方一座密林,看来甚是险恶。但如若绕路而行,却已无适合车马仪仗的官道。展昭心中回想过往与巫神教的两次交手,均是在深山密林之中,想来也许他们有此习惯,专选密林之中动手杀人?若当真如此,这林子却不能不进。
      展昭盘算了盘算,向玉吟仇点头道:“不管山还是林,我们只顺官道前行便是。”
      玉吟仇听了吩咐,向前传令过去,一行人缓缓行入了树林。
      走了半个时辰的路程,林中一路静寂无声,倒也无事。玉吟仇向车内轻道:“展大人,你说那些杀手什么时候会来?咱们都走了一天多了,你不是说他们应该跟的很近么?怎么还没有遇到?会不会是错过了……”
      展昭心中也担忧这一点,如若真是错过了,那么危险的便是皇上。不过论理来说,他们应不会洞悉这偷梁换柱之计。自己一行如此张扬,这条路往来的岔路并不多,应该足可以吸引住这些人的注意。
      这世上的事情均禁不起念想,展昭心中正在思量着,玉吟仇也仍在车畔念念叨叨不休。此时,两人便听得前方“哗啦啦”几声巨响,急望过去,竟是两棵参天巨树如同被人事先砍断又拉倒一般,直直的向着仪仗队伍的队首几人交叉砸落了下去。那几名军官眼疾手快勒住了马,马匹受惊,直立起身子来长声嘶鸣。展昭右手一把抄住画影,透过车帘缝隙看去,那两棵巨树均是连根倒下,庞大狰狞的树根全部从地底绽了出来,两棵树木交错倒在路中间,死死的堵住了去路。展昭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如此行事除了巫神教那些善于遁地的诡秘杀手之外,还有谁能做的出来?
      想着,急向身旁玉吟仇吩咐道:“来了!叫大家小心应战。”
      玉吟仇点一点头,叹一声:“总算是来了。”双腿一夹,促马便向队首奔去。高声道:“圣上有令,小心警戒!”出发之前,所有随行官兵展昭都有交待,现下听见玉吟仇喊出这一句话,大家立即知道所等之人已然出现。
      不过就算事先再有所戒备也好,巫神教那遁地的法门破不了,他们同样措手不及。果然,未等玉吟仇话音落尽,队首便传来几声惊呼。林中地面上连声怪响,瞬间已有数匹马四蹄陷落,被拽入了泥土中。马上乘坐的人猝不及防,纷纷跌落下来,“噗、噗”几声闷响之后,便没了声息——地面下竟有粗长的利剑刺出,登时便有数名官兵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便送了性命。
      展昭握着画影的手颤抖了一下,却仍然稳坐车中不动。冲着“皇帝”来的主将未出现,他就不能动,否则这一行便前功尽弃。由于事前展昭已见识过巫神教遁地的本事,事先交待给了玉吟仇。此时玉吟仇知道展昭心急却不便行动,拔剑飞身从马上跃起,心中回想着展昭所讲述,大喝一声,真气贯注剑端,直向着剑尖冒出的地面后一米远出,一剑劈落了下去。他武功不弱,内力也十分精纯,这一劈有如开山裂地之势,将地面震开了即深且长的一道大裂口。
      果然不出所料,地面陷下之后,“矗矗”连声怪响,平地里升起数十黑衣怪人,四面喊杀声起,玉吟仇带官兵与这些黑衣杀手斗在了一处。

      纷乱之中,展昭只觉前方一个黑影从高处飘然而落,不禁一怔——巫神教的杀手均以遁地身法为长,何时也有了轻功如此高明的人?他定睛望去,却因为午后阳光耀眼,正由那人身形飘落的方向直射而来,明晃晃的却看不清楚。
      只一眨眼的功夫,那黑衣身影已经飘落在地,只虚晃一剑就闪过了玉吟仇的攻势。剑舞灵动,身形如鬼魅一般飘忽,利刃所到之处,鲜血飞溅,两三步之间,已杀倒了十数名官兵。展昭眼中看得清楚,这人手中所持却不是巫神教杀手们拿的那中厚重黑剑,而是一把寻常江湖中人所惯用的长剑。只是这人的身法剑术,怎么会如此相似于……
      时不容展昭多想究竟相似于谁,那黑袍身影已经近在马车之前,背后玉吟仇挥剑追了上来,那黑影似乎背后生了眼睛一般,看也不看,侧身跃起,双足在他攻来的剑刃上一点,飞身一剑直取马车锦帐之中。展昭只觉一股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再不犹豫,紧握画影的右手蓦然抬起。
      让那黑衣人料想不到的是,只听“嘤”的一声,眼前如有一片彩霞闪过,车中端坐的“皇帝”却突然由身下抽出一把长剑来。“叮当”一声,双剑相交,这一剑竟是平手,攻的人攻不进来,守的人也进不去招,两个人均是暗吃了一惊。
      来人的剑术似乎也超凡寻常,两把剑剑刃不离剑身,“呛啷”一声脆响,第二剑又向车内刺来。展昭侧身闪避,借力用力,手腕一转,内力贯注剑锋,将那人的剑向下压落去。谁知那人的变化却不寻常,剑刃巧妙一转竟荡开了展昭这股沉重的压力,仍是双剑相绞之中,竟第三剑向展昭刺来。
      这一剑刺出,却让展昭心中大恸,一时间竟忘了重任在身,脱口而出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却不答言,展昭仍是侧身让开攻势,这一剑便刺的空了,只扎在展昭身后马车板壁之上。这人内功修为着实不弱,板壁在他这一剑的力道之下应声碎裂。那人剑锋回转,一剑平平向展昭脖颈削去。马车中空间狭窄,眼看展昭已经避无可避,他眼疾手快,身子向前一闪,抢进了那人胸前半分,左掌看准他持剑的右腕,一掌拍落下去。那人长剑一沉,展昭却借这一拍之力,身形倒翻起来。马车的四壁禁不起两人这股强烈的内力来回激荡,四散炸裂开来,一黑一黄两个身影真纵向半空之中。
      只听得“叮叮当当”连声作响,半空之中双剑如电光火石一般急剧相交,两个轻功卓绝之人在空中短短这一跃的当口,已经几来几回攻守了数十招,却是难分高下。
      “嚓琅琅”一声巨响,两柄运足的十分真气的长剑剧烈的碰撞,竟在空中摩擦出了一朵清晰的火花。黑袍与黄袍的身影同时借力向后翻出,稳稳落下地面。几乎是落地的同时,两人均是脚下发力,身形倾斜如燕子般直向对方蹿出,手中剑分别指向对方的要害,竟不约而同是只攻不守、同归于尽的打法。如此一来,拼的便不是剑术,不是内力,而是速度。
      黑衣人手中剑指的是展昭的左肋,展昭手中剑指的是黑衣人右胸,眼看两个身影瞬间趋近,双剑就要互相透胸而过的节骨眼上,这两人却似心有灵犀一般,一人身形压低,一人纵身跃起,一剑撩上,一剑劈下,双剑又是一打交,两人身影回转,相对而立,“唰”、“唰”两剑递出,仍是同时指向对方脖颈。
      两柄长剑互相抵住对方的喉咙,距离脖颈上肌肤均不到寸许。但观看周遭地形,展昭背心后面已抵上了一棵大树的树干,如果两人此时双剑同时刺出,那黑衣人可以侧身后退闪避,但是展昭已然不能,就此而言,这是展昭输了。但扭转情势的是“啪啦”一声轻响,那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却由中间断裂开来,剑头碎裂,碎片四散落在地上。原来那画影乃是上古宝剑,摧金断玉,无所不能,而这黑衣人手中所持只是寻常一柄长剑,适才两人全力一击,不分胜负,这剑却受不住画影的攻势,断成了两截。现如今展昭手中的画影仍然顶在那人咽喉,那人手中的剑却只剩了半截,胜败已然明了。
      展昭此时心中已经有如翻江倒海一般,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唤道:“玉堂!”
      那黑衣人闻言一怔,手中仍然持着半截断剑指着展昭,似乎犹疑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叫我什么?”
      那人所披的黑色斗篷帽檐宽阔,遮住眉眼,展昭只看到他的半张脸容,但听到这人开口说话的声音,展昭心中再无怀疑。急声问道:“玉堂,是你么?”
      他与白玉堂相知何等之深?其实根本用不到辨认音容,每一招每一剑,他两人早已相通相合。从眼见这人刺出的第一剑开始,展昭便认出了白玉堂。但如果这人是白玉堂,他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怎么会披着巫神教杀手的衣饰?又怎么会刺杀圣驾?自己未曾遮掩面容,第一剑之后两人便已面目相对,玉堂又怎么会接连对自己下了数十招的杀招?更有甚者,他怎么会问出“你叫我什么”这样一句话来?
      展昭心乱如麻,画影剑锋斜斜撩上,一剑挑开了对面那人遮着头脸的斗篷。“嘶啦”一声脆响,黑色的布料碎成几条,散落开来,露出了那人的脸容。展昭心中如被一块巨石重重撞了一下,由不得他不相信,那是如假包换的白玉堂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
      整整半年的时间,自己没有一夜不曾辗转反侧,难以如眠,眼前反反复复闪过的,总是这幅面容。
      玉堂……玉堂……
      可是为什么?
      展昭此时已经听不见周围的厮打之声,心中完全被惊喜所充斥。喜的是玉堂的确还活着,平安无事的活着站在自己眼前。惊的是如今他似乎已经不记得他是谁,自己奉旨捉拿逆党叛贼,如今捉到的却是他。如果展昭不曾压抑自己去理智的思考,此时他一定会发现自己心中的狂喜,仍是远远盖过了震惊。
      难以接受眼前这个事实,展昭右手一收,画影垂向地面,向对面人迷茫的目光再次唤道:“玉堂!是我啊!”
      白玉堂的全身明显的一颤,双目微闭了一下,似是有什么突入起来的疼痛扎入他的脑海。
      然而仍是冷冷的一个声音传进展昭的耳中:“是你?”
      那个“你”字话音未落,白玉堂身形突然向前欺来,手中的断剑递出,向着展昭右边胸口直刺过来。展昭猝不及防,身体下意识的有所反映,向侧面闪避了一分,然而两人相距实在太近,已然躲闪不及。一声撕裂血肉的闷响,那半截短剑从展昭身上直传而过,竟将他钉在了背后的树干上。
      “展大人!”一旁的玉吟仇惊呼出声。他虽被两个黑衣人缠住,但始终以余光留意展昭与白玉堂二人相斗的状况。适才见两人打成平手,而白玉堂的长剑断裂,心中正自松一口气。一口气还不曾松到头,便看见了这事态如此突变一幕。手中虚晃两剑,便飞身欲前来相救,无奈背后两个黑衣人追的紧,他只跃出两步,随即又再陷入缠斗之中。
      白玉堂微微皱眉,这一剑并未刺到他的要害。断剑挨上展昭胸前衣衫的一刻,白玉堂只觉他胸前衣服里似乎有一个什么硬物,将他剑锋咯了一下,偏了准头,这一剑便没有刺进展昭的胸膛,而是从他右肩锁骨之下穿透而入。
      “玉堂?!”展昭顾不上胸前剧痛,左手便向白玉堂持剑的右腕抓去。白玉堂不知为何,却向后一闪,右手松开了剑柄。展昭重伤之际,神情有些恍惚,这一抓没有抓到,他眼前骤然浮现出当日悬崖深谷之中自己纵身欲抓住白玉堂的手腕却也不曾抓到,那一抹白影就在他的面前飘然坠落的那一幕。白玉堂身影向后这一退,展昭心中一阵大急,管不了自己胸前仍插着的那柄断剑,身子向前一挣,左手运力,将他手腕抓在了手中。这一挣之间,剑锋在伤口中更深的划过,展昭张口还欲说话,却一声剧烈的咳嗽,一大口鲜血从嘴里涌出。那剑虽不曾刺中致命要害,却仍然已经伤了他心肺气脉。

      白玉堂只觉眼前这人定是个疯子,右手腕被牢牢抓住,眼看着鲜血从展昭嘴里和伤口里不断涌出,他一时间竟是失了神,不敢用力挣脱。
      “他不是皇帝。”这是白玉堂作为“天琊”的身份而言,脑中所反映出来的第一个结论。仁宗皇帝不会武功,这是确凿情报。这个人不是皇帝,从看见他拔剑那一瞬间自己就应该知道。为什么又跟他连过了这数十招?
      “那是因为必须活捉他回去总坛,才能知道真正的皇帝去了哪里。”他这样对自己解释。
      面前这人眼看已无战力,白玉堂逼迫自己集中精神,狠下心来,一把甩脱那人已经无力的左手。现在要做的是将这一干人等全部制服,统统带回总坛,逼问出皇帝的行踪下落。
      哪知,就在他对着展昭发愣的短短一时间,他竟然不曾发觉头顶上树梢间已有四人跃上,持着一面巨大的金丝网直直向他罩落下来——那是玉吟仇手下的四个江湖兄弟,闻听他跟随展昭办这桩事,自告奋勇跟了来相助的。这一招很是突如其来,那四人从树上向地面急纵,拉落金丝网。白玉堂失了先机,此时已经纵跃不及。定睛看去,那金丝网上每一个网结处,竟然都系有短小的利刃,这一罩罩来,只怕难免要受重伤。此时白玉堂手中又无剑,连运内力削断网绳也是无法。
      眼见那金丝网距离白玉堂头顶已经不过尺许,白玉堂左手护住头脸躺倒,就地一滚,手中已抓住一块碎石,手腕运力,便向持网的其中一人掷去,那人腿上吃痛,就地歪倒,这四人所持的一张网便失了一角。虽然如此,那闪着利刃的网绳还是以急速下坠之势向他笼落来。
      就在这一当口,白玉堂忽然觉得眼前黄影一闪,竟有一人扑在了自己的身上,以身体挡住了那些四散纷落的利刃。那持网的四人都吃了一惊,几乎同时惊呼道:“展大人!”呼罢连忙疾抬手臂,将金丝网拉起。然而展昭这一扑实在太过突然,谁也想不到他上一刻仍然被断剑钉在树上,这一刻竟然能够飞身抢在网下。四人收势不及,那些刀刃仍然在他全身上下各处纷纷拖出了血花。白玉堂的整个身体被他扑在身下,只觉脸上一阵热流滑过,睁眼看去,却是展昭胸前伤口不断流出的鲜血。白玉堂惊异的目光望向旁侧地上那把染血的断剑,心中讶异道:“他竟然……自己拔出了那把剑?他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四下里的刀剑相交之声已经减弱,随行的官兵死伤已众,仍然抵死相斗的人没有几个。巫神教的众杀手见统领遇险,已经纷纷赶过来相助,于适才持金丝网的那四人斗在了一起。白玉堂脑中几乎一片空白,一时间仰卧在地没能做出什么反映。身上压着他的那人似乎已经渐欲昏厥,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响在他的耳畔,滚烫的鲜血仍然不断涌流,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不能让这个人死。”他心中一个念头闪电般的划过。
      不管因为什么,现在不能让这个人死。
      “忽”的一下翻身跃起,白玉堂两手横抱起展昭已经无力的身躯。向四周众手下高声下令道:“不要恋战,先走!”喊罢,一个飞身抱着展昭腾空而起,稳稳落在玉吟仇方才所乘的那批白马上,双腿疾运力夹落,那白马肚腹吃痛,嘶鸣一声,撒腿便跑。玉吟仇大喝一声:“哪里走!把展大人放下!”然而喊归喊,却仍然脱不开身侧三个黑衣人的三面夹攻。
      那白马也是匹良驹,驮着两人,转瞬之间竟便跑的不见踪影。余下的黑衣人见统领已将展昭生擒,便也依令不再恋战,身形移转,纷纷向地面下沉去。玉吟仇只一阵手忙脚乱,不知该去追哪一边才好。一个犹豫之间,周围的黑衣人早已经逃遁的不知踪影,他口中咒骂一声,抢过身旁一匹马,翻身跃上,策马便向白玉堂带展昭离去的方向追去。

      白玉堂此时心乱如麻。
      “玉堂?玉堂是什么人?……”为什么一听见这个人对着自己喊这个名字,自己的心智似乎就失了平常?
      马背颠簸之上,白玉堂尽量将展昭的身形扶正,伸指疾点了前胸与背心几处大穴,却仍然止不住鲜血涌流。展昭几欲张口说话,但只要一张嘴,血便从他口中源源不绝的流出来,接下来就是一阵大喘大咳。白玉堂低头看到他满身的鲜血,便说不清是怒从中来还是心急如焚,狠狠道:“你给我老实呆着,不然信不信我把你扔下马去!”
      展昭此时只觉周围的声音和景象都在随着血液的流失一点点的远离,白玉堂的话他已然听不清楚。多年以来闯荡江湖,大伤小伤受过无数,但是他似乎从没有感到自己如此的贴近死亡。死亡的感觉原来是如此真实的,颠簸的视野之中,白玉堂的身影似乎同从前一般无二,连他眼中那紧张的神情都如过去一模一样。
      展昭唇边弯起无力的一个微笑,他只感到自己就要死了。耳边回响起临别前赵祯的一番叮嘱,展昭心道:“皇上…对不起,展昭怕是要失信了。”

      玉堂,你真的已经忘记我了么?不过,不管是与不是都无所谓,临死之前让我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玉堂……”展昭喘咳之中,模糊的吐出沙哑的声音,“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说完,仿佛最后的一丝力气已经用尽,展昭身体向后一倒,昏晕在白玉堂怀里。

      <第二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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