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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忆情 ...

  •   第二十九章忆情

      颠簸的马背之上,展昭的身体微微向下一沉。

      “喂……”白玉堂心里一急,不由自主的低声惊呼。
      □□的白马被他几度用力夹的暴躁不堪,白玉堂正欲低头查看展昭伤势的当口,前方的大路上出现了一个不算太深的小沟,那马儿奔的兴起,两条后腿绷足力气一瞪就跃了过去。展昭斜坐在马背上倚着白玉堂,昏迷中的身子全然不知借力,这一跃的力道之下,望马鞍下面就是一滑。白玉堂本来揽着他肩背的左手臂慌忙运力,及时抄住他身体,这才使他不至跌下马背去。
      只是此时,每每多做出一个回护展昭的动作,白玉堂心里就多添一分烦闷。
      展昭重伤昏迷,手中依然紧紧的握着画影未松开。白玉堂几个用力,才从他手中把剑柄抠了出来。
      “这个人一定知道我的过去。”白玉堂在心里向自己说着,抬起持剑的右手,用手背狠狠抹了一下沾在脸颊上的血迹,仿佛要挥去心中的那分莫名烦躁。“也许他不仅是知道,从前我跟他……还曾有过什么很深的渊源?否则他又怎么会口口声声喊着‘玉堂’,不顾性命来救我?……玉堂?是我从前的名字么……还是他认错了人?……”
      白玉堂心烦意乱,两只手臂无意识的抱紧怀中之人,展昭垂软的身子在他的力道下向后微微一仰,头便靠在了白玉堂的脖颈之间,白玉堂的心里被这个接触烙的“咯噔”一声。低头看去,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眼帘。已经失去的意识的面容虽然看不出表情,但白玉堂却在他紧闭的一双眼角边模糊的看到了一丝喜悦之色。鲜血从他额头、胸口和全身上下的伤口中或快或慢的渗流,滑过已经惨白如纸的脸庞,淌过垂在胸前乌黑的碎发,一片片晕红了华贵的龙袍,一滴一滴从垂在身侧的纤长手指上滴落,染红马蹄下翻扬的泥土。
      血与死亡,这半年以来白玉堂见的太多。恐惧的尖叫、绝望的目光、恶毒的诅咒,不断的从他剑下流过,飞溅的鲜血沾染在他的剑上身上,那种气味深深的刻印在他的脑海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让他胸中烦恶欲呕。在他的印象中,血与罪恶、与仇恨、与不知因由的杀戮都有着永远脱不开的关系。
      而今天,这个人却为了保护自己而流了这样多的血。
      一个人的血真的可以为了“守护”而流么?心中的疑惑让白玉堂再次低头向怀中满身鲜血的人看去——血的颜色没有如常的狰狞,丝毫没有打破那人的安详。
      “‘玉堂’还活着,你就这么高兴么?”白玉堂心中恼怒道,“高兴的让你可以笑着流血……笑着去死?”
      这个人的血不会让他感觉到那些杀戮的阴暗,只是随着那些红色液体的缓缓流出,他的心中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恐惧慢慢的侵入。
      “想死?……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就死。”白玉堂咬牙低声说着,“呲”的一声,从破损的斗篷上扯下一块布料,欲替他捂住胸前那个洞穿的伤口。却又顿了一下,想了一想,扔掉了手中这块布,掀开自己胸前的衣物,白玉堂一手把自己贴身内衣的衣领揪起来,低头就在口边用牙齿撕破了一个小口,“哧拉”一声,扯下一块干净白布,这才伸手重重按压上他的伤口。
      虽然早已点了伤口四周的穴道,汩汩的血流还是很快便浸透了单薄的白布,很快的便汪在白玉堂按在伤口边的手窝里。白玉堂只感到靠在自己胸前人身上的温度明显的随着鲜血涌流而迅速的降低,扫在自己脖颈之间的气息也在慢慢的低弱。
      “被你坏了我的大事……你就这样死了的话,我右翼上下几十人都要给你赔命!”白玉堂心急火燎,用足了力气狠狠的按住展昭胸前的伤口,似乎想要把那些血流统统按回到他的身体里,在展昭的耳边大声喊出来:“你给我挺着点!”

      那马儿驼着二人,扬开四蹄尽力奔跑。适才似乎有一个人追了上来,白玉堂不停的回头分辨,感到已经甩脱了那人。只是现下却该往何处去是好?他心里也糊涂起来。
      如此重要的任务出师不捷,已经让白玉堂烦乱不堪,加之遇上了这样一个“假皇帝”,和自己的过去似乎有颇深的关系。如今可怎生是好?按照教规,此事他右翼统领做不了主,生擒了敌方首领,第一时间应该返回总坛,交给教主处置。只是总坛地处淮南,路途遥远,并非一两日就能够回得去。况且既然宋主使出了这偷梁换柱之计,显然早已洞悉他们一行的刺杀计划。如此机密的事情是从谁人那里泄露出去?虽然白玉堂一向只管执行任务,从不关心顾长天这些“大计”,此时也不免心中纳闷。
      总坛既然回不去,唯一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徐州城西的分坛,距离这里尚有一天的路程。前来应天之前,他们一行人曾在那里停留。然而展昭此刻如此伤重,白玉堂情知他已经禁不起一路颠簸,不要说一天,如不立即找个地方为他疗伤,只怕再半个时辰就真的会送了他的性命。看来现下说不得要先找个地方为他包扎伤口,让他缓过了这一刻才行。
      想着,白玉堂紧一紧手中缰绳,让马匹稍微慢下了脚步,开始四下寻找能够落脚的地方。
      山野之间,丛林密布,一无河流,二无田地,附近也无市镇,白玉堂促马在山坳中徘徊良久,莫说人家,却是连间破庙也找不到。偏偏此时连天公也不作美,褪去了六月骄阳,乌云团聚,没多久便淋淋漓漓的下起了雨。
      这雨下的并不凶猛,既无凛冽风意,亦无倾盆雨势,只落的密密实实,便如此时白玉堂纷乱的心中一样,一根根水线直直坠落,霎时将天地间涨的满满当当,再无半点空隙。
      雨滴落在展昭沾血的脸庞上,将已经微干的血迹匀了开来,化作一条条细细的浅红色水流,从脸侧淌过。如此严重的外伤加之失血过多,如果再淋了雨,恐怕当真神仙也难救了。白玉堂顾不得那许多,弯下身子,拉紧自己的斗篷,将他身子护在自己的身下,尽量避免雨水淋湿他的伤口。可是展昭全身上下为金丝网割伤,又哪里护的住?遮住了这里,那里的衣衫便立即被打湿,一面又不得不策马寻找避雨之处,直让白玉堂一阵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慌乱之间,又转过了几条小路,终于前方远远一道竹篱出现在了白玉堂的视野中。白玉堂心中大喜,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促马,望着那篱墙小院疾奔过去。

      那小院落是山林之中一寻常猎户人家,院中养几只鸡鸭,屋檐下摆着几套民间猎户常用的弓箭、猎叉之类,窗边撑着一张短桌,上面铺有油纸,摆着一些风干的兽骨兽肉。此时时辰尚早,家中男人打猎未归,只有一个大嫂撑着伞,正自在院中赶鸡鸭进棚。
      白玉堂急急纵马赶到院前,收住缰绳。马匹的嘶鸣声将那大嫂唬了一跳,抬头望来。白玉堂双手抱起展昭翻身下马,不由分说望院中便走。
      “哎你什么人?”那大嫂见白玉堂话也不说一句就乱闯,连忙上前,叉手便要关上篱笆门。
      白玉堂皱眉道:“大嫂少待,得罪。”说着身一侧,肩膀轻轻一撞,分开篱门,大踏步走进院中。那大嫂如何禁得起白玉堂神力?这一撞险些将她摔倒,不由得恼怒,追上前来伸手便去抓白玉堂背后衣衫。白玉堂双足微一使力,向前纵跃了一丈,躲开她五指,直接走到了房檐下面。
      将展昭放在了屋檐之下,让他身体斜靠在门槛边院墙上,确认了雨水再淋不到他身上之后,白玉堂这才转过身来,向那大嫂抱拳道:
      “大嫂,在下一时心急,多有得罪,请你不要见怪。实在因为我这位朋友身受重伤,禁不起风雨,这里四下又无可以避雨之处,这才冲撞了大嫂。”
      那个大嫂见一个陌生男子贸然闯入家中,还抱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本来就有三分惊怒,七分惧怕,这时见他躬身赔礼,言语也甚是和气,便壮着胆子支吾抱怨道:“要避雨的话,好好的进来便是。做甚么这样急火,就差得这一刻么?”
      白玉堂再向那大嫂深深一揖下去,说道:“在下无礼,大嫂见谅。”说罢,从怀中掏摸了一锭大银出来,继续道:“大嫂,这锭银子,权当向你陪个不是。在下的朋友伤重,急需一个安静房间疗伤。请大嫂你行个方便,借一间房给在下。”
      那个大嫂向银子看了一眼,也不由得心动——那是十足五十两一锭纹银,足够寻常百姓人家半年丰足的过活。但是眼前这两人来路不明,一个提着剑,一个受了伤,行踪慌张,一看便知又是那些江湖人的恩怨仇杀。这样人怎么敢收留?到时有人追了来,岂非平白无故引狼入室、引火烧身?不过她心中为难,嘴上却不敢说。白玉堂手中画影名晃晃的耀眼,那大嫂只怕惹急了他,当真一剑砍过来,到时候才真是人财两空。
      白玉堂见那大嫂面露难色,心里便明白了七分,急道:“大嫂,在下知道今日十分唐突,但实在人命关天,请大嫂你勉为其难。在下担保,定不会给大嫂你带来麻烦。只要缓过这一刻,雨一停我们便会立即离开。”
      那大嫂低头向展昭看去,见他面色惨白如纸、全无生气,纷乱的头发被雨水浸湿,丝丝贴在带血的面容之上,全身衣服和着血水早已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用不着探息把脉也看得出此人实实已经气息微弱,命在顷刻。再回头望向白玉堂,见他眉目俊雅,一番焦急担忧之意也不似伪装,况且方才言辞十分有礼,一时之间,不由得心软下来,低声道:“既然救人要紧,那就进来吧。”说罢,接过白玉堂手中的银子,收在怀里,转身往后院走去。
      白玉堂道:“多谢。”俯身横抱起展昭,随她走入去。

      那大嫂引白玉堂走到后院一间偏房,说道:“只有这么一间空房,将就着避避吧。”白玉堂两手里抱着展昭,便只向她一点头,也不多言,径直走进了屋中,将展昭平放在了床上。
      那个大嫂再向屋里床上看了一眼,犹疑了一下,问道:“可还需要些汤水伤药之类?”她家里在山林狩猎为生,平日里难免有些跌打损伤,是以却常备有这些东西。
      白玉堂一听,正合心意,忙道:“劳烦烧一盆热水来,并些干净白布最好。”
      那大嫂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白玉堂开口拦道:“大嫂!等会水烧好之后就请放在门外,在下自会出来取,多谢了。”那大嫂闻听此言,也合心意,再点一点头,便掩上房门,自去收拾准备。
      白玉堂此时回转头来,看看躺在床上的展昭,用手去搭他腕脉,只觉脉息紊乱、时促时缓,微弱几不可感。眉头皱了一皱,白玉堂解下斗篷扔在一旁,伸手慢慢将他从床上扶起,助他盘膝坐好,自己则掀起衣襟盘膝稳坐于他背后。
      展昭外伤虽重,却不致命,只是流血太多,此时体内真元大损,需得先以上乘内功为他疏通经络,护住心脉,方能保得住性命。闭上双眼,白玉堂凝神定气,摒除心中杂念,深深吸了一口气。平提双掌,缓缓调运起内力,先在自己的全身经脉运转了几周,这才伸左掌疾拍了展昭背心间几处大穴,右手内息一荡,慢慢向他后心压落去。
      白玉堂的真气至纯至阳,炽热淳厚,有融冰暖玉之势。而展昭的内力则温润沉静,绵长如水,柔而坚韧。白玉堂的手掌与他背脊贴紧的一霎那,两股内息互相激荡,让两人的身子都不禁轻轻一震。白玉堂一手扶住他身体,一手抵着他背心,专心用内息帮他调理体内因伤重而紊乱不振的真气。
      陷入昏迷已经多时的展昭此时只感到一股熟悉而温暖的内力淳淳不断的从自己背心流入了体内。以往多少次自己重伤昏晕之时,便是这股暖流一次次的将自己从黑暗中唤醒,他知道那是玉堂的真气。每次自己垂危之时,这股内息都像是一根稳如泰山的支柱,坚定的支撑在自己的体内,一次次的助自己渡过难关。感到了这股暖流,仿佛能够感到白玉堂坚实的臂膀,如往日一般的默默无声、不计任何代价的守护在自己身后。
      几滴不知道是汗、是水还是血的液体沿着贴在脸上的碎发滴落,展昭竟然微微撑开了眼睛,竭尽力气侧转过头,却无力再将眼帘多抬起一分。他张口似乎要说什么,但终究也是无力说出,只看得到他双唇略颤抖了一下,便又昏昏沉沉闭上了双眼。

      天道轮转,福祸相生,皆有定数。俗语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纵有千般本事去谋算,终是难以逆天意行事。
      各位看官均知,自古以来福祸相隔均不过一线之间。展昭为了保护圣驾,不顾性命自愿充当诱饵,如今为白玉堂所伤,伤重垂危,此是祸。但若他未行此计,便也不会在此遇到白玉堂,不会喜而得知白玉堂安然无恙,了却心愿,此又是福。在此多言一句,此情此景之下两人相见,已经是各为其主,立场相悖。如此重逢,究竟又是福是祸?现时实在无人能够断言。
      只是展昭为了皇帝这般兵行险着,仍然还是避不过皇帝注定要遇的这一劫。就在深山茅屋之中展昭命悬一线的这时刻,微服北上的仁宗皇帝一行还是出了事情。

      天色渐晚,雨势却未有渐小,那户人家的男人已经归来,听老婆说家中来了外人,便急忙随她来到后院查看。
      后院偏房门外,夫妻两个人站在棚下大眼望小眼,眼睁睁的望着房门,却听不到房中有什么动静。
      那男的说:“便去敲门又打什么紧?住在别人家里,难道还不许主人过问么?”
      那女的急忙捂住他嘴,“嘘”了一声,说:“你不知道……这人厉害霸道的很,拿着一把亮闪闪的宝剑。你小心惹怒了他,可不是好玩……再说人家给了这许多银子,说了不叫我进去,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那男人听到老婆提起银子,想想方才那五十两银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嘴里便也软了下来,嘿嘿一笑,说道:“好好,不进便不进罢了。”
      女人又说道:“适才我把烧好的水和裹伤的白布放在门外,现在不见了,想是已经拿进去了,大概一会便会出来了吧?我们多等一刻也无妨。”
      两人正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只听得门闩“咯噔”一声轻响,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形从房中跨了出来,手中端着一个铜盆,里面半盆残水已经染成血红之色。那人抬眼望见两人站在屋外,便停了脚步。那夫妻二人见他终于出来,连忙撑起伞,从棚中望偏房屋檐下走过来。
      “想必这位便是当家的吧?”白玉堂向那男人略一点头,低声道,“多有叨扰,抱歉。”
      “啊……好说,好说。”那男人本有许多怨言,此时面对白玉堂却说不来。
      说着,白玉堂弯身欲把铜盆放在地上,自己却未料想到脚下虚软,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身子一歪,手中的铜盆“嘡啷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盆里血水四溅泼洒了一地,将那男人的裤管上也溅的湿了。白玉堂忙伸手紧紧抓住房门,几个摇晃,这才站稳身形,不致跌坐在地。“哎小兄弟,你不要紧吧?”夫妻二人见他说着话间突然不支,不知因由,只慌忙上前帮忙相扶。
      白玉堂闭眼皱眉,勉强摇头答道:“不要紧……”说着只觉左胸口里“砰砰”狂跳,浑身酸软,那一阵眩晕仍未过去。
      这时那女人却才看见白玉堂的左手鲜血淋漓,腕脉之上狰狞并列着四五道深深的伤口,有的已经凝结,有的兀自在淌着鲜血。惊呼道:“你莫不是……?”那男的此时也看到,连忙扶住他紧抓着门板的手臂,双手用力托在他肘下。那女人惊道:“你带来那人好像流了很多血……你莫不是为了救他,割出了自己的血让他喝了吧?那……那能有效用么?”
      “能有效用么?…”白玉堂心道,他自己也不清楚。
      白玉堂整个人都让虚汗打透,便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适才他以内力为展昭疗伤,已经损了许多的功力,但展昭仍然愈渐不支,到后来已是气若游丝。白玉堂心急如焚,无计可施,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要救眼前这人,但每每危急之时,脑中却唯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先保得他不死。情急之下,心生一法,便割破自己手上腕脉,以鲜血喂在他口中,盼能为他稍缓失血过多之危。大量损耗真气在先,又在大量失血,纵使白玉堂功力深厚,一时之间身体竟然也承受不住。强自支撑着为展昭脱了外衣,包扎了全身伤口,敷了金疮药,服侍他躺下,白玉堂便已觉头晕耳鸣,还待要逞强,此时却终于支持不住。
      那夫妻二人连忙一左一右搀扶,将他扶进了屋中坐下。
      白玉堂向那妇人说道:“大嫂,方才出来正想要寻你,可否麻烦你再烧壶茶水来……在下的朋友失血太多,不多喝些水恐怕不行。”
      “好,正有现成的热水,我这就去倒来。”那女人连忙答应着,快步出了房门。
      那男的见屋中榻上另躺卧着一人昏迷不醒,看来这人果真是为了相救朋友而至此,不由得心中油然而生几分敬佩。说道:“你伤口还在流血,得快点止血才行。金疮药在哪里?”见桌边放着用剩的一些白布条,便拿起来,拉过白玉堂左手。
      白玉堂喘了几口气,觉得好些,便道:“多谢大哥,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说着从他手中接过白布。金疮药他随身带的不多,展昭全身伤口太多,一次已经用掉了很多,明日换药已不知还够不够,是以自己手腕上他并不舍得敷药,只用白布将伤处胡乱裹起。便挣扎起身,走到床边再去搭展昭的腕脉。适才包扎好伤口之后他脉息已经些微有了几分气力,这时再摸上去,似乎又比刚才好了许多。白玉堂松了一口气,颓然在床边坐下来。
      窗外的雨声依然不断,白玉堂抬起头来望向那男人,正欲开口说话。那男的不等他说出口,便道:“看来你这位朋友伤势很是严重,我家这间房原本是拙荆的弟弟居住,现在他已经搬走,平日里空着也无用,你不必着急,便等你朋友身体稍微康复再说罢。”
      这时那妇人已提了一壶茶水进房来,放在桌上,倒了两碗,先端一碗给白玉堂,说道:“看你也流了不少血,嘴唇都流的没颜色儿了,快点先喝一碗。你若是也倒下来,怎么还能照顾他?”白玉堂闻言点了点头,确也感觉喉中干渴难耐,便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干。放下茶碗,白玉堂抬头向这夫妻两人看去,见两人关切之情溢于言表。想他们与自己萍水相逢,能够对两个素不相识之人出于一片善意如此相待,不由得心中感激,诚恳说道:“谢谢大哥大嫂。”
      那男的又是嘿嘿一笑,扬手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你们江湖人说得这些我也懂,何况我们还受了你那许多银钱。我拖家带口,本来是担心惹来事端,如今我看小兄弟你不像是坏人。你们若是无处可去,就安心在这里休息几日无妨。”
      白玉堂听他如此说,点头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抬起双手向他再抱了一拳。
      那夫妇二人便不再多留,掩门退了出去。

      白玉堂扶了一下床栏,勉力站了起来,从桌上取过倒好的另一碗茶水,自己尝了一口试了试冷热,便端到展昭嘴边,试着喂了一口。展昭昏迷中仰卧在床,加之白玉堂的手有几分颤抖,茶碗碗口宽阔,这一口竟是喂不进去,白玉堂手一抖,碗边茶水漾出来,全都洒在了展昭的前襟上。
      白玉堂心里气急,口中低声骂了一句,把茶碗放在床沿上,自己换了一个方向坐下,再伸手慢慢将他上身扶起,仍是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左手环过他肩膊,轻轻捏开他口唇,右手这才端起茶碗,就在他口边喂下去。
      “本应该一剑杀了你。”白玉堂边喂边狠狠的自言自语道,“现在就快连自己的命也搭上了……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虽然展昭上身斜倚在白玉堂身上,但昏迷之中要喂他喝水仍不那么容易,每一口总有一半从嘴边流了出来。白玉堂耐着性子,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把温热的茶水向他口中喂去。“你最好识相点快些醒过来……拼了命救你可不是为了要你给我陪葬。”说到这里,心里一紧,展昭毫不犹豫的扑过来为自己挡住四面八方罩落下来的利刃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自己一定是脑子糊涂了,白玉堂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待到展昭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缓缓撑开双眼,展昭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他试着稍微深吸了一口气,胸前的伤口立即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但疼痛虽然剧烈,他却发现自己体内的内息已经在正常的运转,不再令他气窒憋闷,显然已经有人用深厚内力为自己悉心调理过。
      房中不曾点灯,一片昏暗,窗外的雨仍然安静的下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展昭就着莹莹的月光向房中四下看去,却看到床尾有一人背靠着床边坐在地上,迎着月光看不清他眉眼,只能看到一个侧脸的轮廓。但是不用再看,他也知道那是白玉堂。想到这一点时,展昭心中一股欣喜与酸涩同时涌上,并不说话,又再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他所想到的是逃避。
      玉堂守正在他的身边,他未经理智思考的心意中,希望能把这一刻再延续的长一点。
      然而该面对的始终是要面对,一个冰冷低沉的声音从床尾传来,揭穿了他这个蹩脚的逃避方式。
      “你醒了?”白玉堂闭着双眼皱眉道,“醒了就不要再装睡了。”
      说罢,白玉堂两手在背后一撑,站了起来。适才静静运功调息了一刻,便已恢复了些底气。默默走到桌边,白玉堂燃了一根火捻子,把桌上的蜡烛点了起来。
      展昭在床上侧过头,向他背影注视。烛光的跃动之下,白玉堂的身影较从前却有了几分单薄。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展昭心里想着,“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为什么会……”
      白玉堂甩熄了火捻,并不回头,站在桌边,背对着床榻冷冷问道:“说吧,你们把皇上弄去什么地方了?”
      展昭心里一恸,无言可答,目光低垂了下来。
      白玉堂见他不答,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救了你就不会杀你。”
      展昭再也忍耐不住,低声唤道:“玉堂……”他重伤之后刚刚醒转,开口所说的这第一句话竟是连他自己也认不出的沙哑声音。
      不知道是被展昭的声音刺痛,还是再次被‘玉堂’这个名字刺痛,白玉堂只觉心中重重的颤抖一下。他仍然不回头,只顾说道:“你是要在这里老实的把一切坦白告诉我,还是要我带你回去总坛交给教主处置,我劝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
      展昭像是听不见他的问话,问道:“玉堂,你为什么会成了巫神教的人?”
      白玉堂同样也装作听不到他的问话,继续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皇帝?现在赵祯在什么地方?”
      展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记得你自己是谁了么?”
      白玉堂道: “不管怎样,你曾经救我一命。如果你现在把实情说出来,只要让我顺利的找到赵祯,证明你的话是真的……那么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展昭道:“玉堂……你是否为了救我而消耗了许多功力?”他听到白玉堂这几句话中气不足,便已知自己体内的真气是他以内力为自己疏通。
      白玉堂抬高声音说道:“还是说,你想要回总坛去试试神教逼供的手段?”
      展昭道:“白玉堂你醒醒!你知不知道……”他话音有些激动,牵动伤口,一口气提不上来,伏在床边咳嗽起来。好一会,才缓上了这口气来,颤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玉堂烦躁的声音逼问道:“赵祯到底在什么地方,快说!”
      展昭急道:“玉堂,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谁在逼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是个忠肝义胆、笑傲天下的侠者,为什么现在会甘心替邪教做事?”
      “忠肝义胆…笑傲天下?”白玉堂心中暗暗重复这八个字。自己的过去会是这样的么?自己不是自幼生长在巫神教的忠贞教徒,视人生命如无物的刽子手么?
      展昭道:“你不记得我……难道你也不记得陷空岛了么?你娘,你五个生死之交的兄弟,你的大嫂……你也不记得了么?”
      白玉堂背对展昭,皱紧眉头。展昭所说的这些他的确不记得,任何的记印都没有,但却莫名其妙持续的拨乱着他的心。
      展昭此时心中纷乱,颤抖着声音道:“既然你不记得我,为何还要救我……?”
      白玉堂冷言道:“我救你并不是因为记得你有什么特别,在那种情形下换了任何一个人我也一样会救。”
      听到这句话,展昭心里却微微感到一阵释然,说道:“玉堂,你能说出这句话说明你本性未泯……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白玉堂打断他的话,说道:“我不是什么‘玉堂’,别再叫我‘玉堂’!”
      展昭道:“玉堂!……我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你变成了这样,你永远是白玉堂不会改变,对我而言是这样,对你自己而言更是这样。”
      白玉堂厉声喝道:“你闭嘴!”说罢转过身来一步抢到床前,黑色的身影顿时遮蔽了展昭视线中那些少可怜的烛光。他一把抓起展昭胸前的衣襟,展昭无力的身体被他拉住微微欠起,绷紧的衣衫勒动伤口,又一阵剧痛传来,让他不禁低吟出声。白玉堂逼迫自己狠下心来,不去看他痛苦的神情,狠狠说道:“你不要再给我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的话,老实的给我回答!”
      强烈的疼痛让展昭的眼前一时迷糊起来,他只看到昏暗之中,白玉堂瘦削下来的肩膀依然那样宽阔,他的长发垂下来,依然能够包裹住自己的整个视野。这不禁让他回想起一年前谁家院的那一夜,那个时候自己也曾这样仰望着他的身形。那一刻,白玉堂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展昭的脸上,那是展昭第一次见到白玉堂落泪,当时他也不明白白玉堂为什么会落泪。如今他明白了,伤重的朦胧甚至让他想道:“玉堂……那时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我之间会有今日的一幕?”
      玉堂……从前你总是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做出一些我不能理解的举动,我总在责怪你孩子气。原来一直以来你都是这样的害怕么?我竟然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么可怕的恐惧之中……对不起。
      展昭只感到一阵难言的酸涩化为一股湿热的液体涌上了眼帘,但他没有让那些液体流出来。
      玉堂此时的心中一定很乱,不能够再扰乱他的心神。

      “好,既然你这么喜欢说‘过去’,那我就先跟你说过去!”白玉堂究竟不忍他重伤之处吃痛,放开了他衣襟,让他躺回到床上。话虽然说的狠,动作却并不粗暴。
      事实上,如若只为逼供,白玉堂不必带走展昭。当时他随便抓其他任何一个人,要问出皇帝行踪的真相,恐怕都比从展昭的嘴里问出来要容易的多。白玉堂之所以将展昭带回来最大的原因也是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有几个人会真正不在乎自己的过往?不管他心中向自己承认与否,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定然和自己的过去有着密切的关系。
      “从前你认识我?是不是?”白玉堂在床边坐下,看着展昭问道。
      虽然已知道了白玉堂失去记忆的事实,但白玉堂当面问出这句话,还是让展昭心里一痛。点了点头,展昭低声道:“是,我认识你。”
      “那我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白玉堂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但还是开口问了出来。
      “你过去……”展昭凝望着白玉堂,缓缓说道:“你过去,是一个仗剑天下的侠客。你能够不拘世事,不碍江湖与庙堂之差,随心而行,是个让我羡慕钦佩的人。”
      白玉堂微微颦眉,仔细向展昭看去。
      “你是陷空岛五义之中排行第五,江湖上人称‘锦毛鼠’的白玉堂……”展昭的目光有些黯淡,但仍然坚持注视着白玉堂。因为伤重的缘故他气息时有不接,说不得几句话,便连连嗽喘,只强撑着精神慢慢的说下去。从白玉堂的身世家境,亲人兄弟,说到他在江湖上的行迹作为,再说到他如何来到开封,如何斗智斗勇,将皇宫朝堂搬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又如何得皇上赏识,钦点册封为御前侍卫。白玉堂见他每说一句话都是艰难,心中虽有不忍,但无奈克制不住自己内心想要得知真相强烈的欲望。
      顾星霜也曾经这般为他讲述他的“过去”,但是他始终不相信。但是不知为何,白玉堂却觉面前这个人所说的话,句句都让他深信不疑。

      沉默半晌,白玉堂从枕后拿起了一根玉笛。这玉笛是他为展昭包扎伤口的时候从他胸前衣衫里取出来的,那时候他才知道是这根玉笛在千钧一发之刻救了展昭的一条命。如果没有这笛子将他的剑锋咯偏,只怕展昭此时早已经没有命在。
      “这笛子……你总是带在身上?”白玉堂看着展昭问道。这根玉笛长且沉重,并非一般民间竹笛那样便于携带。他冒充皇帝,在车中暗藏兵器,显然是早已准备好应付一场厮杀,却仍然将这个笛子带在怀中,实有几分情理不合。想来这笛子一定是个对他十分重要的物件?
      展昭抬起眼帘看了看玉笛,缓缓点头道:“不错。这笛子是你赠与我,我一直都带在身上。”
      “我送给你的……?”白玉堂重复着,细细端详那根玉笛。
      看看笛子,又看了看展昭,白玉堂再伸手从枕边拿起了一块破损的白布。那一小块白布是和玉笛一起放在展昭的怀中,白布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和一些说不出颜色的污渍,从气味分辨,是些早已干结的药膏之类。
      “那这又是什么?”白玉堂抖开那块白布,向展昭问道。只觉这人怀里净是带一些奇怪的物事。
      那块白布便是当日展昭和白玉堂在密林中初次与巫神教的人动手之后,展昭旧伤发作,白玉堂在野外为他疗伤之时,从自己的衣襟上扯下来的那一块。那时的白玉堂对展昭何等的关怀宠溺?那次他的伤并不严重,但白玉堂连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也不会落下,依然这样的细心体贴。此情此景之下,再看到这块碎布,却已经物是人非。展昭双唇动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便又闭上了嘴。
      白玉堂冷笑道:“这不会是从前我为你裹伤时候所用过的吧?”
      展昭闻听此言,微觉诧异,心道:“难道玉堂还些许记得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白玉堂看到他讶异的目光,便知自己猜对了。不过他之所以这样讲,倒并不是因为他记起了什么,而是因为方才危急之时,自己也曾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这个肯定的目光让白玉堂的心里烦乱到了极点,他不再看展昭,“霍”的一声站起身来,背过身去讥讽的说道:“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姑娘家一样做这等事情?真是可笑之至……你讲了许多我过去的事情,却始终对你自己避而不谈。看来在下不禁要多问一句,我过去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句问话,言语之中满是嘲讽,刺的展昭心里一颤。他却不知道,白玉堂这句话所讥讽的并不是他。
      展昭苦笑道:“过去你我二人,是相知甚深的……”‘相知甚深’的什么?停在这里,展昭却说不下去,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只改口续道:“知己。”
      这两个字说了出来,让展昭心里难以抑制的再涌起一股苦涩。但是“相知甚深”这四个字,却让他的心里霎时明朗起来。
      “知展昭者,莫过白玉堂也。”“知白玉堂者,莫过展昭也。”
      这是昔日两人数次生死交托之时,心意相合之感叹。也正因为有彼此这两句话,两人可以自豪的真正互称对方为“知己”。为了这两句话,他二人超越了生死羁绊,只为做到这分“相知”。
      用力的咽下那股苦涩,他望着白玉堂的背影,心中暗暗想道:玉堂,长久以来,我已经负了你太多。当我认清自己的心意,你却又把我忘记了。如果是从前,也许我会放开你,不再将你拖回这坛泥泞之中。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正如你所说,你我二人早已经万劫不复,今生都无法再脱开这些牵绊。如果我放开你,你若有朝一日想起了我,一定会怨我一世,所以我决不会放弃你。你曾经那么孤单的一个人苦苦支撑,守着我们的情意,那么这一次就轮到我报偿你。
      不管你怎样说我也好,这次我不会再逃避,而要正视自己的心意,如你往日对我那般,不会一错再错。
      展昭暗暗下定决心,缓缓开口,第一次对着白玉堂决无犹疑的坦率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玉堂,你我失散在三涧山崖底深潭,你为了救我,被急流冲走。现在让我再见到了你,知道你平安无事,我已经心满意足。如果你仍然一心一意要刺杀皇上,他的行踪我决不会告诉你,至于我,你要杀要剐,我都没有半句怨言。”说到这里,他气息急促,又咳嗽了几声,颤声道:“这六个月以来日日夜夜,我始终都很挂念你。”

      房中寂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白玉堂背对着展昭,头脑中混乱一片,难以理清头绪。
      这时,窗外院墙边,传来了一声“扑啦啦”的衣衫响动之声,声音甚是微弱。展昭虽然重伤,耳力却未受到影响,他此时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所处何地,但本能的机警让他心存戒备。正欲开口说话,白玉堂也早已听到了声响,几乎就在那声响发出的同时,他一口吹灭了屋中灯烛。向展昭低声道:“躺着别动。”
      说罢,身形一闪便快步出了房间,“咯当”两声轻响,展昭听到他轻轻掩上了房门。

      <第二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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