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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问心 ...

  •   第三十一章问心

      一盏青灯,一声长叹。

      房间中几张高矮不一的桌案,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昏黄的烛光映照下,顾明轩埋在书堆中的身影显得有几分寂寥。
      手中又是一本书已经翻到了尾页。顾明轩合上书,身子缓缓的向后面的椅背靠过去,目光呆呆的望向房门口,右手里兀自捏着一支笔,若有所思。
      每多读完一本,心中就多一分希望,同时也就加深了一分矛盾。
      “顾先生。”两名黑衣侍卫合力提着一个巨大的笸箩出现在门口,笸箩里面满满放的是几大摞书籍并各式大小不一的卷宗。“这是最后的一批。”
      顾明轩从桌边抬起头来,用手中的笔杆向房角指了指,示意他们将书籍放去那里。
      两个侍卫便进得房间来,将那个大笸箩抬到了房角,挨着那里一排排的书卷放下来。
      “最后一批?只有这些?”顾明轩问道。
      一个侍卫行礼答道:“是。按您的吩咐,不论内容类别,分坛库中所有的藏书和记载已经都送来您这里了。”
      顾明轩低头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下去吧。”
      两个黑衣侍卫依言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囚魂……囚魂……顾明轩站起身来,缓步踱到屋子中间。
      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解么?
      之所以会随顾星霜来到分坛,顾明轩就是想要借此查看分坛这里关于巫医的记载。“囚魂”这副药的方子凝结了巫神教四代巫医的心血,一直传到顾明轩的手中,才真正始得调配成功。第一个着手此药的巫医曾是分坛的坛主,是以关于囚魂最初始研制的动机、配方、试验成败的案例等等资料,大多留在分坛的藏书之中。
      顾明轩不是不知道囚魂的解法,只不过那实在是个不成其为方法的方法。
      但是,如果真的找到一个可行的办法解开白玉堂身上的囚魂,他可以这样做么?
      不可以。答案是明确的,顾明轩非常明白。巫医要对所有经过自己手中使用的药物负责,不管是救人也好,杀人也好。
      那么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白费心神?
      愁闷难当。
      顾明轩负着双手,在房中缓慢的来回踱步,一盏孤灯将他的身影在地面上斜斜拖的长且模糊。
      杀人,救人。他顾明轩从十五岁成医开始,十余年来都在重复着这两件事情。虽然他从不知道自己所杀的人或者救的人里面,到底谁人是该死的,谁人又是枉死的,但是他从不曾认为自己因此而犯下了什么罪孽。当一个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就会有另一个生命诞生。当一个生命从灾祸中获得救赎的时候,也就会有另一个或者许多个无辜的生命正在消失。一个人该怎样活,到头来又会怎样死,这不是由什么人来左右的,那是天道的轮回。生命本该如此,他一向这样认为,所以他不曾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如果杀掉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便能够守护眼前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的人们,他认为那不是什么罪孽。
      然而这一次,顾明轩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了。
      当日总坛之中,顾星霜以展昭的性命逼迫白玉堂服毒,那一整日顾明轩在自己房中坐卧难安,心中百般矛盾。但是在他到底按捺不住赶了过来的时候,终究是晚了一步。见到白玉堂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顾星霜的怀里,顾明轩唯一看到的,是对面房中的展昭接过白玉堂的“遗物”画影之时眼中的神情,那神情让顾明轩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那一刻,顾明轩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罪孽”。那个目光深深的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从那一日起,他再没有一夜能够安稳的入睡。那副画面就像一个梦魇,只要他一闭上双眼,就不可阻止的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日,白玉堂最后对顾星霜说:“你会有报应的。”顾明轩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但是他在那一刻想说也是同一句话,只不过那时他看着顾星霜的泪颜,却实在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星霜,我们是会有报应的……只是……”房中,顾明轩喃喃的自言自语,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屋中墙壁上的巫神像跪了下来,黯然拜了下去,续道:“配出药来的是我,把药拿给星霜的是我,作孽的是我,就让这报应降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吧……星霜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愿望,我倾尽全力,仍然无法帮她实现。巫神庇佑,就让天琊早日平安归来……他是不是白玉堂都没关系,只要他能陪伴妹妹,开开心心过完一生……任何灾祸报应,弟子愿意一人承担。”
      顾明轩抬起头来向画像望去,眼前却浮现出年幼时自己初见顾星霜的时候,她那张童稚无忧的笑脸。那张笑脸再也不会出现了。

      一股凌厉的暗器破空之声在顾明轩的耳侧响起,一道血红的光从窗外直飞进房中,划破了顾明轩的眼前的回忆。
      “哧”的一声轻响,那支暗器钉在了房门口的一根门柱上。顾明轩下意识的回头一望,首先看见的,是那暗器上所挂的一枚红绫结。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一支寻常旅店人家所用的竹筷罢了。竹筷乃是竹制,竹子性脆,筷子纤细,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也能轻易将其折断。但是这跟竹筷却能钉入实心红木的门柱两寸有余而不裂不断,这需要出手之人兼备高深的内力和巧妙的手法。红绫结是巫神教内部用于辨识身份的物件,如今整个教中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教主和星霜之外,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想到这里,顾明轩心中一动,立即起身抢步到窗前,将另外半扇窗格也推开,向外观望,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本能的感到事有蹊跷,顾明轩连忙将两扇窗轻轻的掩上,回头来取竹筷上的红绫结。红绫结下面压有一张薄薄的小纸条,顾明轩解下纸条,急急抖开来,就在灯烛下面仔细看去——
      一行细密的小字:“十万火急,速来城东马家客栈一见。”再看去,纸条下面果然缀了一个“琊”字。字迹虽然细小,但仍旧潇洒飞扬,正是白玉堂的笔迹没错。
      顾明轩心中一动,猛抬头暗道:“天琊到了徐州?……一定是出了事,否则他不会如此传言给我。可会是什么事,要他需得瞒着星霜找我?”不过不管是什么事,现在看来必定也要先走一趟了。顾明轩想着,就手将纸条合着红绫结,一齐向烛火上撂去。回身到门边披上外袍,顾明轩镇定了一下心神,推门走了出去。

      夜已深,徐州城中,除了偶尔响起的更鼓之声,再无别的动静。
      顾明轩出了分坛,只影一人疾步向城东走去。巫神教的徐州分坛座落在城内的中心位置,所谓“分坛”,实际便是徐州城远近闻名的“顾氏钱庄”。巫神教各地所有的分坛都以钱庄、镖局、酒楼等各种生意家展现于人前,其一在总坛的人执行任务之际便于掩饰,其二这些分坛担负着供给总坛所有的支出用度的任务,其三便是为了方便于打探各路消息而用。巫神教看似深隐于江湖,但每次任务都可以事先获取来详尽的信息,便是这些分坛所立的功劳。
      钱庄距离城东并无太远路程,顾明轩心中担忧,脚步也走的急。他一面行着一面抬眼留意路旁各个店面人家的招牌幌子,“马家客栈”四个大字很快的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顾明轩收住脚步,抬头再看了一看客栈的牌匾,便向客栈外一旁的院墙边再行了几步路,这才停了下来。
      四下无人,连犬吠也闻不见一声,顾明轩站了一刻,却不见有人出现。他知道这个天琊在教中行事一向谨慎小心,他相约自己出来,定然早已等待在此。迟迟不现身,十有八九是在查看有无人尾随他一同前来。不过此时白玉堂沉得住气,顾明轩却不禁心急,压低嗓音道:“既然叫我出来,就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他的话音虽低,寂静的夜中却仍然听得清晰。顾明轩听得背后轻轻一声衣衫飘动的声音,一人的脚步轻轻落地。回过头来,却是一袭亮白的影子映入眼帘,将他双眼一晃。

      “天……天琊?”
      顾明轩转过身来定睛看去,来人正是天琊没有错,或者在他此时看来应该说——正是白玉堂没有错。让他有这种错觉的并不是衣服的颜色,而是短短数日的分别之后,此时白玉堂的神情目光之中,的的确确已经有了与过去根本的不同。
      “明轩哥……”白玉堂始终双眉紧锁。顾明轩向他看过去,见他面色苍白,双眼微微泛红,衣衫发髻虽然整齐,难言的一股疲惫神色却溢于言表。
      “天琊,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出了什么事?”看到白玉堂这个样子,顾明轩便先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和担忧,上前问道。
      顾明轩的声音像是给白玉堂吃了一粒定心丸。这两日两夜之中,白玉堂带着昏迷的展昭星夜兼程赶来徐州,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着两股极端矛盾互相交割的煎熬。展昭的伤重让他时刻深陷在看不见边际的恐惧之中,如今终于让他见到了顾明轩。
      “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帮我救一个人。”白玉堂低头说着,不由分说上前拉住顾明轩的肩膊,提一口气跃起,便带着他跳入了客栈的院墙。
      院中黑暗,白玉堂走的很急,顾明轩被他拉住手臂,挣脱不得,只好跟着他前行。
      “天琊!什么人啊?”他不由得问道。
      白玉堂不说话,只顾拉着顾明轩疾走。穿过马家客栈前院,来到后院的客房,白玉堂也不走楼梯,拉着顾明轩一个纵跃就飞身上了二楼,径直走到了东侧右首把角的一间客房门口。门闩从里面上了锁,白玉堂从袖中拿出了一柄短刀,就着门缝从下往上使力一划,“嚓”的一声,门闩应声断裂,他拉着顾明轩推门闪进了屋中。
      房里一片漆黑,没有点灯,但月光映照之下,隐约可见床铺上躺卧着一个人影。
      顾明轩心里先是不解,继而恍然大悟——这门是白玉堂自己从里面栓上的,为的是怕这人独自昏睡在床,有人会肆机加害。他轻功高强,出门寻自己的时候大可以走窗子。
      到底是什么人?让一向不肯轻易亲近于人的天琊如此上心……顾明轩不禁心中疑惑。
      关上了房门,白玉堂仍然不发一言,默默在桌前燃了一根火捻子,点起了灯烛,转身向床榻上看了看,又转向顾明轩。
      顾明轩走上前去,挑开一侧垂下的半扇床帘,借着烛火光亮向床上望去。
      这一望……顾明轩只觉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不由得又抢上前一步,在床前俯下身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容。“……展昭?”等到顾明轩看的清楚了,或者说由不得他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难以置信的脱口而出。
      床上那人双目紧闭,眉如刀切、眼若黛皴,双唇早已没了血色,面容消瘦,却仍隐然透出一股英气。不是展昭又是哪一个?
      “明轩哥你认识他?”白玉堂皱眉道。
      何止认识?顾明轩蓦然抬头望向白玉堂。“你要我救的就是他?”
      顾明轩的惊怒交集,隐隐又是一阵悲意涌上心头。白玉堂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急道:“正是。”
      “你……”顾明轩只说了这一个字,这句话再也说不下去。——怪不得从不失手的你这次居然输的一败涂地,原来果真你还是遇到了展昭。顾明轩想起了不久的刚才自己在房中面对巫神所许的心愿,只觉得可笑。报应就是这么来的,迅速而准确,怪不得天道。
      不知道是出于一个大夫的本能还是什么,虽然大惊之下心情激荡,顾明轩还是俯身上前拿起了展昭的腕脉。不管是要救他还是杀他,至少要先了解目前他身体的状况。顾明轩这样对自己说。
      这一个脉,顾明轩诊了很久。

      白玉堂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脸,希望能从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上看到端倪。顾明轩不动,他也不敢动,深夜的房中,空气似乎都在随着时间的缓缓流过而逐渐凝结。顾明轩不动手也说话,只以两指搭在展昭的腕脉之上。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心急,问道:“明轩哥,怎么样?”
      顾明轩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白玉堂心里骤然一紧,轻声道:“怎么会……?这世上怎会有你救不活的人?你再仔细的看看,明轩哥,他伤不致命,只是拖的时间太久,你一定有办法救他……”
      “天琊。”顾明轩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遇到他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白玉堂一怔,他此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只摇了摇头,转念一想感觉不对,又点了点头,答道:“我知道。”
      顾明轩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这人没有救,而是这个人……我不能救。”
      白玉堂听了前半句话,顿时欣喜若狂,也顾不上询问后半句话的缘故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他此时并不知道曾有“囚魂”这一事,但似乎一眼就看得出顾明轩的避忌,脑子一转,说道:“明轩哥,现在这个人是唯一知道赵祯下落的人。这个任务关系重大,如果你不救他,到时不仅我和右翼的兄弟们要陪上性命,我们的整个计划都要因此有所变动。”
      “既然如此,”顾明轩面无表情,淡淡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把我带到这里来,瞒着星霜说你明日才会到徐州?”
      白玉堂语塞。
      顾明轩再次摇头道:“天琊……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冷静和理智。难道你还不知道么?赵祯早在数日之前,已经落在了我们的手中。否则你以为教主为什么会带着星霜和左右翼二十八旗班师出动来到徐州?……现在已经不再是我们筹划准备的时候了。
      “什么……”白玉堂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只是短短几日的时间,情况有了这样大的剧变。为什么没有人禀报给他知道?
      不过就算如此,此时他仍然是没有心情想这些事情。白玉堂摇头道:“不管怎么样明轩哥,你先救他……”
      顾明轩不再说话,站起身来便走。
      白玉堂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顾明轩丝毫没有犹豫,用力甩脱,一言不发,只往门口就走。
      “明轩哥!你不救他他就死定了。不管他是什么人,你忍心看着一个你诊过脉的人就这么死在你眼前么?”白玉堂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顾明轩脚步一颤,停了下来。他顿了一顿,却不回头,只低声说道:“天琊,收起你这些无谓的同情心吧,你救的了他,救不了世上万千受苦的人。教主和星霜都在等着你,换好衣服,跟我回去。”说罢,伸手便去开门。
      “顾明轩!”白玉堂一个箭步冲到了门边,拨开他的手,挡在了房门前。
      “如果我命令你给我救活他呢?”白玉堂冷冷的声音传进顾明轩的耳朵,他抬眼一看,面前是白玉堂举起的一块黑木锦牌,那是右翼统领专属的令牌。按照教规,顾明轩只是祭祀下的一名巫医,而右翼统领则是可以与他的祭司统领颜白长老平起平坐的尊位。他们之间虽无直属关系,但以他的身份,如他适才那般对右翼统领讲话,便是以下犯上的大罪。
      顾明轩冷笑道:“你自己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你用这块牌子来命令我救他?”
      白玉堂道:“不错,等七十日之期一到,我的确是自身难保。但是只要这牌子在我手中一天,我就仍然是神教的右翼统领。”
      这是白玉堂第一次以右翼统领这个身份来压人,也是第一次以如此态度面对他一向当作大哥一样尊敬的顾明轩。
      顾明轩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愤然道:“你知不知道从你走了以后,星霜担心你的安危,白天一个人独当一面处理所有左右翼的大小事务,到了晚上却是夜夜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的哭!你现在却为了这个人拿右翼统领的位子来压我?天琊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我,我也不会帮你救他!”
      白玉堂被他一席话说的怔住,无言以对。就在他如此一怔的功夫,顾明轩再次将他身形拨开,打开房门便跨了出去。此时他的心情并不比白玉堂要冷静,与其说那些话他是在对着白玉堂喊,倒不如说他是在对着自己的良心喊。
      “明轩哥。”
      顾明轩心中剧烈的争斗之际,白玉堂不算大但十分坚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就是“扑”的轻轻一响。
      顾明轩猛回头,却愕然见白玉堂双膝及地,跪在了他的背后。
      “我求你,你救救他。”白玉堂黯然启齿道。
      一道门槛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分隔开来,黑衣的人站在门槛外,白衣的人跪在门槛内,同样承受着自己内心狂涌的喧嚣。一时刻中,时间仿佛凝滞。

      顾明轩的眼中闪过一丝白玉堂看不懂的东西,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闭了起来。再过了半晌,终于低声问道:“是谁把他伤成那个样子的?”
      白玉堂低头答道:“是我。”
      顾明轩微闭了一下双目,再看向垂首跪在地上的白玉堂。他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顾明轩太清楚不过,哪怕十几把刀夹在脖子上,想要让他对人屈膝恳求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如今?……囚魂的药力,顾明轩从不怀疑,所以这让他觉得十分悲哀。
      面对这毫不犹豫的一跪,面对着自己的良心,顾明轩的心软了下来。
      “天琊,我不是不愿意帮你。但是要救他,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白玉堂不看他,只垂眼看着地面,双肩似乎有些微的颤抖,但再次坚定的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已有了决断。”

      “你怎么会死?你根本就是九命怪猫!”

      正午的徐州城热闹了起来,大摊小贩、往来客商,算不上熙熙攘攘,却另有一番古镇小城简朴宁馨的风味。
      与徐州府衙相隔只一条街的一座大宅子,座北朝南,外间是店面,明晃晃挂着“顾氏钱庄”四个大金字的招牌。店门口装潢的气派,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穿过钱庄的店面和库房,再经过一条小径,便看得到顾府的红漆柚木大门。
      “站住!什么人?”顾府门口,两个家丁一齐上前拦住了一个年轻男子。这两人均是动作机敏,步伐稳健,虽然手中都不持兵刃,但这伸臂一拦之间已经看得出他们绝非寻常生意人家所养的家丁。
      那男子背着双手,眉头微颦,似乎听不见来人的阻拦,对那两个家丁看也没有看一眼,径自抬腿便跨进了大门。那两人合力拦他不住,这男子看似只以寻常的步伐行走,却将正伸着手臂拦阻的两人带的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那两个家丁见来者不善,对视一眼,“刷刷”两声轻响,各自从袖口中抖出了一把短剑来,剑光一闪,便指向了来人的胸前。
      这两剑虽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也算的上干净利索,动作全无拖滞,出自两个大门的守卫之手,已属不易。
      这时,另一个沉静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住手。”话音即落,顾明轩的身影从门边转了出来。
      那两名家丁一见是他,忙垂首恭敬道:“顾先生!”
      顾明轩看了看前面的白玉堂,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想这个人行事始终改不了这副脾气,但这分坛的教众做事的确忒也粗心大意。皱眉向两个家丁道:“你们两个不认得他,难道连这玄觋印也不认得了?”
      他此言一出,两名家丁这才注意到白玉堂身着的黑色长袍上面的暗血红色印花,定睛分辨花纹——果然是玄觋印没有错。数日前,白玉堂曾经带领余暮秋和吴剑等人来到分坛暂留,但当日因任务机密,时间紧迫,未曾来得及接见分坛的坛主,是以大多数的分坛教众也不认识他。但整个神教之中,有资格穿玄觋印的人就只有三人,他们自然已经知道眼前站的这人是何等身份。
      大惊之下,两人慌忙收起兵刃,俯身跪倒,齐声行礼道:“属下参见右翼统领!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请统领恕罪!”
      白玉堂此时心事重重,只淡淡一笑,说道:“徐州分坛虽处闹市之中,但守卫森严,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两名教中侍卫也不知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敢再造次,便低下头去不言。白玉堂也不看他们,向着宅内走去。顾明轩心中只是犯愁,在后面快步跟上。
      二人走到了内宅一处大房子门口停住了脚步,白玉堂向门口家仆打扮的几个侍卫低声说道:“劳烦通报。”那几名侍卫都是教主顾长天身边的亲信,自然是认得他的,便转进内堂里面报道:“教主,右翼统领求见。”
      顾长天正在屋中独自对着桌案上一张地图思量,闻听通报,便道:“让他进来。”说罢,嘴角展开了一线笑意,同时也皱起了眉头。
      白玉堂踏进内堂,撩起袍襟向顾长天跪拜行了一礼。
      顾长天走下桌案,缓步踱到屋中,向他看了一看,这才开口问道:“回来了?任务进行的如何?”
      这一明知故问,却让白玉堂心中再升起了三分警惕。昨夜顾明轩说过,赵祯已经落在了狄应的手中,所以顾长天才会带人马北上。白玉堂想到此,恭身道:“天琊办事不利,中计被赵祯逃脱。请教主责罚!”顾长天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起来吧。”白玉堂不解其意,便只好依言站起身来。顾长天缓言道:“总之平安回来就好,星霜很担心你,你还是先见见她。其他的事情稍后我们再谈。”说罢,向门口道:“来人,去请少教主过来,告诉她天琊回来了。”便有侍卫依言前去。
      白玉堂的目光随着前去的那名侍卫向屋外看去,看见顾明轩的背影转过了廊子,向后院隐隐远去了,便松了一口气。他料定顾长天必不会先行降罪于自己,如今将这父女两人一同拖住,顾明轩便有机会回分坛的库中取药相救展昭。昨夜两人都是彻夜未眠,顾明轩在展昭的房中施针用药,白玉堂便在旁守了一夜。如今人命总算是保住,只是要想好的起来,还欠许多味教中巫医独用的灵药。今日又是白玉堂承诺顾星霜一定返回分坛的日期,是以二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回来。一想到展昭此时还在客房中昏迷不醒,白玉堂心中担忧,便是一阵阵的发慌。
      那人去了不多时,白玉堂就听到顾星霜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天琊!”
      白玉堂闻声回头望去,果然看到顾星霜的身影出现在院内天井之中。
      连日以来,白玉堂的心神始终为展昭的伤病与自己的过去所扰,从不曾有闲暇惦念教中事物,自然也从来未有惦记起她。如今这一回眸间,却让白玉堂的心里紧了一紧——她的脚步不见了往日的沉稳,黛眉之下那一对总是流露着阴冷与狠辣的双眼,如今却也有了七分他所未见过的柔情。那个目光,让白玉堂想到了“挂念”这两个字,很像是当日展昭重伤之际,说出“这六个月来,我始终很挂念你”这句话之时,眼中所流露出的神情。白玉堂这才发觉,自己从前未曾好好的看过顾星霜的眼睛,即使看过,也不懂得她眼中的那一分“奇怪的神情”,原来这就是牵挂。
      日夜牵挂的身影终于平安无事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顾星霜看到那人对自己微微一笑。那一笑,让她的心隐约中有了多年以来的第一份温情和幸福的感觉。一时之间,她心中仿佛再无其他的所求,只想到如果能够始终守护这一瞬,让眼前的人能永远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的话,任何代价她也愿意付出,她并不知道这便是爱。过往,与其说她深爱了白玉堂近十年,不如说她被白玉堂深深吸引了近十年。与白玉堂真正相处在一起的这半年来,逐渐在剥落她因为孤独而为自己竖起的壁垒,渐渐唤醒了她深埋心中的那份纯粹的爱意。
      只可惜谁也不知道这个近乎就此救赎了顾星霜灵魂的微笑,事实上却并不是为了她而展开,包括白玉堂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他之所以微笑,是因为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两人的背后,顾长天看见女儿的目光,回过身来无声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的坏天气仿佛从黄淮一带一直淌遍了大江南北,不管应天还是徐州,还未至雨水季节,也是经常连日落雨不断。这日的雨从午后便细细的下到了傍晚方才渐停,雨后的湿气未及褪去,夕阳的晕红已从云雾后面吐了出来,将徐州城中的每一扇窗子里都染满了淡淡的一片红。
      展昭醒来的时候,空旷的客房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微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到很舒服。那种逼人的灼烧已经没有了,那些日夜折磨他的钝痛也没有了,胸腔里令他喘不过气的窒闷、经脉间走了岔路不断翻涌的真气、喉咙口每次一欲说话便涌上来的血腥气味,都没有了。所以他就那么躺着,没有急于起身,也没有急于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一定又是玉堂救了他,所以他并不担心什么。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让他贪恋这一时刻的宁静,他想要在这种心情之中再多留一会。
      试着在床铺上慢慢的翻了个身,右胸的伤口虽然仍旧疼痛,但已不是日前那种让整个半边身体都火烧火燎的剧痛,一阵令人舒适的疲乏反而流过他的全身上下。
      白玉堂临走前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来看他,便将那根玉笛放在了他的枕边,此时展昭侧转过头来便看到,玉笛下面还压着小小的一张字条。展昭心里微微一恸,伸手去取那张薄纸,动作有些急,却将玉笛碰的滚落在了地上。玉笛沉重,落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当啷啷”的声音。展昭在伸手去捡,仍是牵动了伤处疼痛,不禁“啊”的一声,回手来捂住胸口。
      这时,房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闻声急匆匆的冲了进来。一见展昭已经醒来,喜道:“哎呀……您可醒过来了!太好了。”说着见连忙上前相帮拾起地上的玉笛,交在展昭手里,扶他在枕上躺好。连声问道:“不要紧吧?”
      “你是……?”展昭不解的问道。
      那小厮像是顾不上回答,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小物事,疾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窗外却有一只鸽笼,里面有两只信鸽。那小厮从笼中取出一只,将那小物件绑在了鸽子腿上,两手一松,把鸽子向空中放飞去。
      展昭眉头皱了一下,警惕回到了他的头脑中。
      那人仿佛看穿他的心事,忙解释道:“您不要多虑。我家主人是怕您醒了以后没有人照应,特意要小人来服侍您的。他不让我在房里面吵您,我就在屋外面等,结果不小心……不小心就睡着了……”说到这里,面露惭色,又道:“主人说您醒了以后务必尽快通知他,所以小人这才放信鸽给他。喏……这鸽子也是主人留下的。”
      “你家主人?是什么人?”展昭疑惑道。
      “我家主人就是……”那人险些说溜了嘴,连忙自己在嘴上握了一把,陪笑道:“您身上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展昭向他看了几眼,直觉上感到此人不像是有什么不轨意图。于是管不了那许多,自己在枕边斜撑起身子,先抖开了手中那张字条来。只见上面洋洋洒洒提了简短的八个字——“勿牵勿念,就此别过”。落款却清清楚楚坠了两个小字——“玉堂”。
      看到那八个字,展昭心中先是蓦然抽紧,再看见落款那“玉堂”二字的时候,又禁不住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来,一时间百味纠结,说不清是喜是悲。猛抬头向那小厮脱口而出问道:“你家主人到哪里去了?”
      那人见他突然神情激动,不明缘故,嗫嚅道:“他……回府去料理些事务。因为说不一定能抽空回来,所以叫我留下来照顾您。”说到这里,见展昭目光忽然一黯,人之常情,也不由得心中不忍,忙续道:“不过您不要急,他说会尽量赶回来的!”
      展昭略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扶我坐起来。”

      那小厮是白玉堂在教中的一个心腹,年纪尚轻,心思一脉单纯。整个巫神教中,白玉堂谁也不敢说完全信得过,但是他十分信任此人,是以才派他来服侍展昭。在展昭傍晚醒来之前,顾明轩已经来过这里查看,为他留下了各种内服外用的药品,交代那小厮伺候他吃。
      初时展昭不肯吃,后来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真存了害人之心,大可以放着自己不管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数年以来,他在江湖与庙堂辗转,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但从没有一次像今次这样焦急的期盼自己快点好起来。他坚信玉堂不会就这样离开。
      ——既然留人来照顾,便不会就此丢下不管。展昭太了解白玉堂,白玉堂的每一个言辞举动他都能够看得懂。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次仍能活下来,但既然活了下来,便不是再逃避的时候了。玉堂一定有麻烦,如今只有快点养好身体,才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亦或是说,至少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只是他在那字条上留名“玉堂”,是何用意?展昭不明白。
      他不是痛恨这个名字么?

      待到白玉堂再次撞进这间客房的门口时,已是两天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展昭已经可以自己坐在床沿边,他的右手也已经可以自己端得起茶杯药碗。他并不知道白玉堂费了多大的心神气力,才得以从顾星霜父女的眼下脱身前来看他。
      白玉堂猛推开门之后所见到的,他看到展昭披着一件长袍静静坐在床边,本来眼望着窗外,现在回头转向了自己。他仿佛知道自己一定会来,没有惊异,唇边却弯起了一个微笑,轻唤道:“玉堂。”那永远淡定的笑容让白玉堂的内心一次次的掀起莫名的汹涌。
      信鸽落在顾府院墙之上的时候,白玉堂正在强打精神陪着顾长天和左右翼的各个旗主商议进军北上的战略。
      他是醒来了?还是死了?鸽子只会带来这两个消息的其中之一。然而那时的情形,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那信鸽因为久久等不到主人而再次展翅飞走。
      现在,他的面色不再那样惨白了,他的目光也不再那样散乱失神的看着自己了,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了床边,他甚至自己端着一碗药。——这一切让白玉堂两日两夜以来受尽煎熬的精神终于释放了出来。
      他到底是活过来了。

      白玉堂几乎掩盖不住自己心中的狂喜,便想要冲上前去,至少走到离他稍微近一点的地方去,确认他真的已经平安无事。
      但他很快的冷静了下来,在那短短一瞬的真情流露之后,不待展昭再将任何什么问题询问出口,他的脸上迅速回复了冰冷,背过身来,淡淡的说道:
      “醒了就好。”
      说罢,似乎畏惧什么一般,突然快步走出房间,狠狠的将房门摔了回来。
      不去想房中的人现在的脸上会是什么神情,也不想再去追寻什么前尘旧事了……只要他好好的活着就行了。房门外,白玉堂无声的笑着想道。
      到楼下去打点晚饭的小厮此时提着一摞食盒回来,刚转过二楼的楼梯,便见到了他的“主人”。客房门外的墙角边,白玉堂失控的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身子靠着墙壁缓缓滑了下来,从楼道的尽头远远望去,只看得到他双肩微微的颤抖和耸动。
      在他的心目中,身居尊位的天琊是何等的机敏睿智、威风霸气?而如今蜷缩在墙边的身形,在一盏微弱的孤灯之下,竟显的那么的孤独与落寂。
      他甚至以为他在哭,事实上他仍然是在笑。

      “明轩哥,你说的没有错。”白玉堂心中暗暗自嘲道,“我的心已经失了往日的冷静和理智。这世间到底是什么会让人去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明知错误的选择……万劫不复?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第三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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