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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晒扇会(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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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跟着坤叔,让他教你熟悉木材。”当天齐纨儿就把齐罗儿拉入了作坊内。并交代坤叔:“务必好生教她,只当是你徒弟一般。”
坤叔一脸严肃地应了。齐罗儿看看他满身的木屑和粗糙手中寒光粼粼的切削工具,便皱眉叫起来:“难不成还要我跟他学着劈竹子?”
“你既要在这扇庄做事,自然要明白这做扇子的门道。”齐纨儿笑看她:“怎么,刚不是说吃的了苦么。若是不能,我也不强求,妹妹回便是。”
“好歹我也是自家人,不该让我帮你打理打理账务、应酬应酬客商么,如何只叫我做这些粗活,这样粗活是女孩儿家该做的么,你这分明是故意为难我!”齐罗儿强横地道。
“若是粗活儿都做不来,如何做细活儿。我可也是打这些粗活开始学起的,那时候我才七岁。”齐纨儿说着,接过坤叔手中削刀,干净利落地将一管紫竹破为粗细相等六条,每一条从头至尾,不断不裂,平滑匀净。
齐罗儿愣了下,她从不知道娇生惯养的齐罗儿还有这份手上功夫。“这有什么难的,破个竹子而已,咱们以前也常做!”然她还不服气,夺过削刀,也捡了一管紫竹,挥动胳膊用力破去。
紫竹咔嚓一声半截断开,齐罗儿收势不住,差点伤着自己手。
齐罗儿脸顿时涨红,再无话可说。
“妹妹好生在这儿学着吧,务必努力上进!别叫我在表姨面前不好交代,说我耽搁了你!”齐纨儿施施然离去。
到了夜里,齐罗儿举了一双血糊拉扎的手在周芳莲和齐桂海面前哭:“那个坤叔,今儿足足让我劈了上百根竹子,快把我累死了,我在村里都没做过这么多活!还故意捡着又粗又硬的大毛竹让我劈,我这手都要废了!他还骂我,骂我笨,磨蹭,浪费东西!分明是纨姐姐故意让他难为我的!爹,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刚开始学开料,都是拿毛竹练手,紫竹多贵,哪儿能由着浪费。”然齐桂海到底是过来人,深谙内里:“他只骂你,还没打你呢!爹当学徒时候,哎哟哟,白天学不好,夜里接着练,练到鸡打鸣才许睡,上百根竹子算什么。你当这做团扇就这般容易啊......”
“可是海哥,罗儿她又不是要当那制扇的行家里手,她是想帮着纨儿管那些生意上往来的事儿,何须从头学这些呢?”周芳莲心疼地给齐罗儿挑着手上的竹刺,与齐桂海道。
“当不成行家里手,决然打理不好生意。”齐桂海却很有身为手艺人的节操:“罗儿要嫌辛苦便别去,要去就沉下心来好好学,不用想着走捷径。”说着站起往外走:“时候不早了,你们早早歇了吧。”
“爹,你又去西院睡啊?”齐罗儿唤了他一声,他也不回头。气的齐罗儿转头就奚落她娘:“真没用,纵是成了亲,自己男人还是不稀罕你。”
“女孩儿家家怎么说话呢。”周芳莲拉下脸来。她如今很敢在齐罗儿面前摆母亲的谱儿,然齐罗儿往日里对她轻慢惯了,一时倒也改不过来。如今见她这样,立时便反唇相讥:“说大实话啊,不爱听啊,不爱听你倒是长点本事啊,别叫咱们老低西边一头,亏你现下是守备的妹子呢!”
“娘早想好了法子,不像你,就会出大力!”周芳莲用力戳了一下齐罗儿额头。
到第二日,齐罗儿便没到扇庄来了。还当她能多撑些时日呢。齐纨儿心中嗤笑。
不过她也没多少心思理会她们了。眼见着距离晒扇会只剩下不到一旬时候,要拿去会上的扇子齐纨儿始终不能定稿,急的她是寝食难安,人都消瘦了。
齐桂海却并不太上心——周芳莲这事儿余波未尽,他哪里还顾的上扇庄。然看着齐纨儿愁眉不展的模样,却也寻了个机会安慰她:“你现下的技艺比去年又大大进益。随便哪件拿到会上去,定然能得好儿的。爹知道,你是去岁拿个了神品,今岁便想使把劲儿拿逸品。只是逸品向来少出,你爷一辈子才拿了几个,我都没呢!你才几岁,不着急。”
“我自是没爹那般耐心,能等上个十七八年。”齐纨儿冷冷讽他。
“你,你这孩子......嗐!”齐桂海臊眉耷眼地走开——他这人胆小脾气好,惯来是笑呵呵的和气样儿,等闲难动怒的。转眼见了阿聪在后院劈柴,他招手唤他:“带你妹妹出去耍耍,这大好春日,别整日里闷屋子里闷出病来。出去耍耍,许就想出好点子来了呢。”并往他手里塞了半贯钱。
阿聪便往作坊而去,进了账房,果然见齐纨儿趴在书桌上,嘴里叼着只蟹爪笔,双目无神地盯着面前空白宣纸。
阿聪上前把笔摘下:“出去玩!”
“啊?大哥哥要我陪你玩啊?”齐纨儿没精打采地道:“我忙着呢,没工夫去,好哥哥,你自己去吧。”
阿聪蹲下,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子上,与她四目相对:“不忙的!”
那清澈黑亮的眼睛饱含期许,让人无法说出个不字。然齐纨儿还是狠心道:“我不想动.....”
阿聪转身,把宽广后背露给她:“大哥哥背。”
齐纨儿还记着幼时趴在上面是多么的舒服,如今还真想扑上去。然到底长大了,不好再这样。“好了,不用背,我和你去就是了。”她拉起阿聪:“反正闷在家里也闷不出东西来,不如到湖边的那条书画巷子看看。”
阿聪见她应允,欢喜不已,拉起她就往外跑。
他们自家有一条可坐三四人的小船。阿聪划着这船,一刻功夫后,便到了西子湖。俩人在清波门外把船泊好,上岸而去。
二月末的西子湖畔,花红柳绿,熏风醉人,一派春日景象,来来往往的踏青人穿梭如织。齐纨儿却无心看风景,只一径往南而去,一路低头看着两边的书画摊子。
这里约莫一两里的路上,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便成了那起子落第书生、穷酸文人鬻卖字画的所在。钱塘人风雅,便是平民小户也都爱悬挂字画。故而此处生意很是不坏。
齐纨儿走走停停,不时和人请教一两句。扇子是个雅物,制扇匠人少不得比其他匠人多沾两分雅气。扇子巷任何一家字号的主事,都得能写会画,懂得一点鉴赏书画金石的门道,不然这扇子是做不好的。齐纨儿打小跟着自己外祖学,她又是个有天分的,到如今也算有一点造诣。说出的话,颇叫那些因她是个姑娘家而轻视她的文人们吃惊。
一时却见前方许多人围成一团不知道在看什么,喝彩连连。齐纨儿好奇地拉着阿聪过去看。却见原来是一个长须道袍、颇有些出尘之气的老者,手持一枚茶杯粗细的大笔,正在一张被两个童子拉起的长卷上笔走龙蛇。写的也正是一个大大的龙字,只是他书画结合,这龙字上有角下有尾,正是一条腾空飞舞威猛神武的龙。
老者豪迈地落下最后一笔,四周又是齐声喝彩,还有人争着去问价钱。齐纨儿笑笑,拉着阿聪走开:书无书韵,画无画神。不过折腾的热闹,和那等跑马卖解的也不差什么。
“什么玩意儿么,神/韵俱无,只知矫揉造作,哗众取宠。真真是玷辱斯文,玷辱这西子湖大好风景!你们这还给他叫好?真真是无知愚民,愚民啊!”便听着一个刻薄傲气的声音响起。
唔,还真有人当面戳穿?齐纨儿心中一乐,转头看去,原是一个二十余许年轻男子,样貌普通,发髻凌乱,身上衣袍皱皱巴巴还打着布丁,好不潦倒模样。然下巴却是高高昂起,眉宇间傲气冲云。
“你又算什么玩意儿,无端无故,口出恶言,你才是玷辱斯文!”围观人等一听他的话也不乐意了,纷纷对他怒目以示。
“哦,原来是先生。”老者见了这人,并不惊慌也不气恼,只作揖道:“见先生来这半日了,似乎一直没开张啊。先生既然这般瞧不上老朽的画作,不知先生的大作又是如何的高明?未若拿来,请我等开开眼可好?”
“是啊,拿来看看!”围观人等也起哄。
“你们这等愚民,如何能懂真正的上品!”狂傲男子狂傲依旧,却又满脸无奈。
终究他架不住众人起哄,把自己的画作取来,展示于众人看。
齐纨儿凝目看去,疑惑地歪头:听他先前那番话,以为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然现在看他的画,山非山,水非水,不是自己熟悉的当下任何一个书画流派。从没见过这样凌乱的笔触,从没见过这样杂乱的颜色.....
而围观人等早哄堂大笑:“还说人家的算什么玩意儿,你这才是玩意儿呢!”“这是个山么?是个水么?我家三岁小儿都能画的出来!”“这样东西,如何好意思拿出来?如何好意思指责他人?!”“这是个疯子吧?”.......
老者也换了一副鄙夷脸色:“还当真是个不世出的高人呢,原来不过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后生,老朽奉劝你一句,还是莫要张狂,踏踏实实做人吧!”
“你们懂什么,你们岂知其中真意!愚昧、肤浅!你也配教训我?!”狂傲男子声竭力嘶与他们辩驳。然众人笑够散开,该干嘛干嘛,谁愿意去理会他。
狂傲男子眼见着老者的画作被人高价买走,失魂落魄拿着自己画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纨儿也准备离开。纵然这男子的画作给自己留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觉,然有一点是确定的,这画儿绝不适合团扇,没必要多看。
不料阿聪却紧紧拉住了她不许她走:“好,好的。”他指着狂傲男子道。
“嗯?好?什么好?”齐纨儿不解地道。
“颜色,走笔,好的。”阿聪不容置疑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