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宝》朱流照

16、晒扇会（六）

　　那是一柄飞仙扇。所谓飞仙扇，既是扇面形状非圆形，而是近似芭蕉扇的形状。齐纨儿手中这柄飞仙扇，细微之处却又有调整，使形状更舒展，越发像这园林粉墙上的花窗。

　　而扇面图样，便是从窗子里看出去的风景了。以重重叠叠，深浅不同的青绿色色层堆加，勾勒出重山轮廓，并不精致描画山石林木。然精妙老辣的线条锁住飘逸神/韵，在场土生土长的众人一眼便能认出这正是西子湖西边的重山。用色更是神来之笔，大片的青绿并不让人觉着枯燥，触目如同置身那碧波之畔青山之下，心旷神怡。画面最上方远远一点异色，点出一只孤鸿，愈发画龙点睛。

　　“第一次见如此画风，然非有大丘壑者不能为啊！”那新商早忘掉片刻前的轻视，大声称赞。首座上其他人，也均纷纷颔首。在场众人，虽欣赏水平不一，然见首座这般赞许，也跟着都瞪大了眼睛，一个个抻长脖子盯着齐纨儿。

　　齐纨儿微微一笑，又取了第二柄扇子：“此为第二件，名寻桂子。”
　　“定是取自白乐天‘山寺月中寻桂子’一阙了！”不等她介绍，那新商上赶着为她捧场：“这圆扇就是月了，深深浅浅的黄色是幽静斑驳月影，月下一缕僧影，禅意悠远，妙啊！这款心向佛门的居士们定然喜欢！”

　　然行会会长王晓星的儿子王卓月，却是个年轻气盛又较真的性子，皱眉问道：“画的自是好，然既叫个寻桂子，这桂花在哪里？这可不挂羊头卖狗肉么？！”
　　“王小东家请闻一闻。”齐纨儿走下台子，将扇子送到王卓月手中。不必细闻，近身已觉桂香幽幽。“原是熏了桂香？”王卓月恍然大悟。

　　“是把桂花香粉和在水里，然后把竹框在水里浸过。”齐纨儿答道：“如此便可保持香味长久了。”
　　“闻香不见花，正合个寻字！”那被请来的贵客，钱茂的叔父钱鸾，也赞许道：“小娘子好心思。”

　　齐纨儿含笑谢过，继续将其余五款一一介绍过，都是一脉相承的画风，又分别与名字来源的诗词应和，各有各的精妙之处。众人喝彩声就没停过。
　　“扇面精妙，前所未见。整体制作精良，又有巧思，甚是难得。”王晓星与其他人簇首商议道.

　　“以吾乡风土入画，本不少见，亦多精品。”又有一人道：“只是多是照实描画，构图繁杂，只好做文扇。然藏月扇庄这‘东南形胜’七件，作画水准实是文扇水准，用笔却极其简洁，便是做匠扇也至少能出七八成精髓，必能大卖！”

　　“是呢，更可喜的是，原本团扇的扇面和折扇偏重不同，少有能互通的。然这七件，稍微调整，用在折扇上也使得。”又有人附和。
　　钱鸾也把玩着扇子不放手：“众位看重的是制扇，我却看重的是这作画之人，这人是开宗立派之材啊，小娘子，过后请务必替我引荐。”齐纨儿自是应诺不迭。

　　钱鸾如此看重，愈发加重了这七柄扇的分量。众首座一致将之推为逸品，无一人有二话。
　　齐纨儿见终于如愿以偿，欢喜不已。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恨不得立时跳起来。

　　“这，这破扇子，什么都没有，不过就涂个色儿，如何就是逸品了？”然便在此时，齐罗儿焦急刻薄的声音响起。
　　“罗儿，你这说什么呢！”齐桂海光顾着替齐纨儿高兴了，却是没留神齐罗儿，此时惊的三魂丢了五魄，忙不迭地向众人拱手作揖：“小女无状，诸位莫怪。”

　　齐罗儿此时给嫉妒酸水冲的失了神智，倒也不怕了。“我的扇子比她高明一万倍！你们倒是看看我的扇子，再给她定品，倒也不迟！”她大声道。
　　“这不是一家人么，如何还相互拆台？”便有人嗤笑起来。不过钱塘人都生性和顺，纵是她这般无礼，大伙儿也不怎么计较。只催促道：“那便快拿出来看看吧。”

　　齐罗儿便打开自己的锦盒，学了齐纨儿模样，却是学不来那样风流文雅，带着三分矫揉造作把扇子举起：“诸位请看！”
　　齐纨儿也早好奇她到底是弄了什么样的扇子来。如今凝神一看，不由地面露惊讶之色：这画风，分明是云尽山人的手笔！

　　“竟是云尽山人之作！”钱鸾也震惊的急急起身离了座，从齐罗儿手中夺过那扇：“没错，是真品。山中欲雨图，此画我久闻其名未能一览，未曾想于今日得见！”
　　其余人等一听，顿时炸开了，一窝蜂地聚拢过去看：

　　“啊呀呀，云尽山人名动天下，便是等闲权贵都得不到他一副画！”
　　“他一幅画少说也得以千金计吧？”
　　“当年的钦圣太后，也是极爱他的画的，据说驾崩时候都带了他的画陪葬呢！”
　　“我二大爷的小舅子的三叔曾有幸拜见过他一面,真真是神仙一般的人！”
　　......

　　齐罗儿见众人震惊模样，只觉扬眉吐气。她得意洋洋靠近齐纨儿：“瞧见了吧？服气了吧？还不快把你那破东西收起来，没的丢人！”
　　“我猜，你定是从你舅舅那儿弄来的这画儿吧？”齐纨儿摇头叹息道：“你舅舅对你们真是大方。”

　　“猜的真准。”齐罗儿下巴要抬到天上去：“就这样货色，我舅舅那儿有的是！你该有数了吧，我如今可是官家的亲戚，再不是你这样平门小户之女能比的！”
　　“哎哟哟，官家小姐，您就不该屈尊来和咱这商贾之人争利，没的自取其辱。”齐纨儿拿了她扇子里名醉芙蓉的那款掩了唇笑，姹紫嫣红映衬的，她媚眼如丝，小狐狸一般。

　　齐罗儿见状不由得惊疑：她现下还笑的出来？
　　“哎呀罗儿，我就说你先给我看看你不给，谁叫你拿这样扇子来！”而齐桂海此时急怒地斥她。

　　“怎么了，我的扇子极好，名家手笔，你看大伙儿不都抢着来看么？”齐罗儿不明所以然，仍极骄傲地道。
　　“你懂什么！”齐桂海急的跺脚，现下来不及和她细说，只好分开围拢的人群，与钱鸾等拱手赔笑道：“我这小女不懂事，弄错了，只是得了把好扇想给诸位鉴赏，并非要参与评品......”

　　“爹你这是说什么呢！”齐罗儿跟在他身后，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激动地打断他：“我就是拿来评比的！诸位东家，还有先生老爷，你们倒是给说说，我这扇子得评个什么品？”
　　她原以为逸品决然没跑儿了。岂料头面人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钱鸾先笑起来：“这云尽山人的大作，我等后学末辈，哪里配给他定品。”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笑起来。看向齐罗儿的目光，如同看傻瓜一般。“哪个敢拿云尽山人的扇子做匠扇啊,小娘子，你当真得了允准了？”其中又有人戏谑地问她。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齐罗儿懵了。

　　“哎呀，你快别说了！”齐桂海赶紧拉着齐罗儿就往外走。
　　“不是，我要他们把话说清楚，到底什么意思？凭什么不给我定品？我的扇子是最好的，我特意跟舅舅要的最好的画！”齐罗儿兀自大叫。

　　齐桂海一口气把她拉入一边回廊后。“你快别给我丢人了！”他跌足道。
　　“我如何丢人了？分明我的扇子就是最好的！”齐罗儿也跳脚：“他们到底什么意思？难不成欺我是个第一次来的生人？”

　　“你连文扇匠扇都没分清楚，就敢跑这儿来显摆，可不是丢人！”齐桂海怒道。
　　“文扇匠扇？”果然齐罗儿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这是咱们业内的叫法。云尽山人这样的文人雅士画的扇子就叫文扇。”齐桂海忍住怒气，细细告诉她：“文扇好是好，然多是画法难、布局复杂的，文人雅士一年画不了几幅，只合自作自用。除了文人雅士外，天底下还有许多人要用扇子不是？他们人数也比文人雅士多得多不是？咱们这样作坊主要就做他们的生意的。他们的扇子，是咱们作坊的画匠绣娘还有织工，照着一个画样子复制出千百件，这就叫匠扇，今儿品评的的就是这个匠扇的画样子！匠扇要紧的是走量，量要大，故而这画样子必须又讨人喜欢，又简单易做。你看看你纨姐姐的扇子，不论绘画还是刺绣，是不是都极容易上手的？你再想想那云尽山人的画，明白了吧？”

　　齐罗儿听明白了，她虽不懂书画，可也知道自己那画精细至极，看着都头晕，的确不好复制。可还不服气：“找那等上好的画匠绣娘，定也能照着做出来的。”
　　“你说你连个皮毛都不懂就敢乱来！如何这般胆大！”齐桂海哭笑不得：“这等名家之作是那么容易仿的么？知道什么叫画虎不成反类犬么？二则你拿人家这样大家的画作做画样子，你问过人家云金山人了么？人家肯么？这样的大家必然是不肯的，人家会嫌有辱斯文！”

　　“有我舅舅在，他不肯也得肯！”齐罗儿还嘴硬。
　　“孺子不可教！”齐桂海叹息：“这样吧，你且随我回去，一会儿晒扇结束，就开始订货了。你看看有没有人订你那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