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宝宝》朱流照

2、喜临门

　　因此钱茂笑嘻嘻伸手虚揉揉她的头：“过年时候没见着，如今可不得来沾沾福气！”
　　“那这沾去的福气，便算我给五哥哥的束脩了。”齐纨儿说笑着，把他们让入作坊中。

　　钱茂虽是大家公子，却对这制扇之事极是喜爱。每次来扇庄都要来这作坊四下看看，时不时还与做活的经年把式聊上两句，倒比齐云昌更像是这扇庄的少东家。等看够了，才入了齐纨儿的账房，指点齐纨儿作画。

　　他先叫齐纨儿把经他指点后画的花卉拿来给他看。但见齐纨儿拿来厚厚书本也似一沓，便想着这才几天时日如何能画这么多，她定是急于求成了。然翻动看过去，都是极精细用心的，丝毫不见浮躁之气。不由得赞许点头，与齐云昌道：“若妹妹是个男儿，也跟咱们一样进学，必要比咱们比下去的。”
　　齐云昌笑笑：“你别整日里夸她，夸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一时齐纨儿磨了墨铺了纸取来各色画笔。钱茂挽袖作画，一边画一边解说着各样技巧。齐云昌惯来专注课业，少在水墨丹青上用心，如今也认真听住了。
　　正画到要紧时候，雇工刘小哥轻手轻脚进来，跟齐纨儿使个眼色：“纨小娘子，罗小娘子送绣面来了。”

　　“哦，罗儿来啦？”齐云昌漫不经心地道。
　　齐纨儿便道：“五哥哥先画着，我去去就来。”
　　钱茂头都没抬，只管专心作画，周云昌挥挥手：“快去快回。”

　　齐纨儿便去了外间，并把门关好。她这间账房是一个大间里隔出来的。外间当中两条大案，十来个妇人围坐着粘扇面。
　　须臾便见钱二嫂引了齐罗儿进来。“罗妹妹来啦，路上可是累着了？二嫂，快去盛一碗炉子上坐着的桂圆蜜枣汤给妹妹吃。”齐纨儿迎上几步，拉了齐罗儿到案旁坐下。

　　齐罗儿一双眼睛只管在齐纨儿身上上下打量：“这么早就换了夹袄了？这样式倒新鲜。”
　　“是呢，是今春城里刚刚流行起来的款式，我一起做了两件，还有一件是月白的，妹妹要喜欢，便带了去。”齐纨儿笑道。

　　这还差不离。齐罗儿心中欢喜，面上却不肯露出来，反道：“月白色啊？月白色哪有你身上这件茉莉红的好看。”
　　“妹妹若不嫌我穿过，一会儿我换给你。”齐纨儿道。

　　齐罗儿愈发得意：“那便多谢你了。先验货吧。今儿不多不少，共是一百幅，刚好五十贯钱。”
　　“好。”齐纨儿打开包袱，一幅一幅细看起来。齐罗儿皱眉：自二叔说了她一回之后，她都是看也不看便收货的，如何这次又这般麻烦？便道：“都和以前一样的东西，我还能诓你怎地？”

　　“只是，这做工也太粗糙了些......你看这线头都还露着呢，这针脚这般粗大.....”齐纨儿犹犹豫豫道。
　　“哪里就粗了，我看细的很，你别鸡蛋里挑骨头啊。”齐罗儿一听拉下了脸：“我这辛辛苦苦帮你家做事，我容易么我，你这当姐姐的就不能照顾些妹妹？”

　　“可是，这样的绣工，还这么多，我实在没法用啊......这样吧，我挑拣些能用的吧，剩下的妹妹受累先拿回去。”齐纨儿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齐罗儿。
　　齐罗儿站起来作势收拢绣品：“和你没法说话，我自去寻二叔说去。”

　　“哎，罗妹妹，你等下嘛。”齐纨儿忙按住她：“要么，你看，略便宜些，先前五百文一幅，如今三百文可好？”
　　“呵，三百文？二叔给我定的价五百文，你凭什么三百文？”齐罗儿牙尖嘴利地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你想吞下那二百文！好你个齐纨儿啊，你长心眼儿了啊，黑起自己人来了，我告二叔去......”

　　便在此时，里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齐云昌沉着脸走了出来：“什么绣品值当五百文一幅？难不成是缂丝？我看看。”
　　齐罗儿一见齐云昌慌了神：“哥、哥哥如何在家？今日不上学么？”

　　齐云昌也不说话，只管去看那些绣品——他虽是读书人，然生在这样门户，耳濡目染也懂不少针线上的事儿。这一看之下，他顿时明白其中关节，不由的勃然大怒：“你立刻给我拿回去，以后再不必来了！”
　　齐罗儿虽是畏惧齐云昌，然而听他要断自己财路，如何肯依。“我找二叔给我做主！”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我二叔在哪儿？二叔！”

　　齐云昌叹口气，看向齐纨儿：“她如此行事多久了？怎不与我说任由她欺负？”
　　“自去年立冬起，不算这一百幅，已是拿来了八十幅了。”齐纨儿口齿伶俐道：“一幅能用的都没有。”

　　齐云昌心里算算：“那便是四十贯钱了？这般大数目岂是小事？”
　　“只是怕闹将起来又让爹娘吵架。”齐纨儿嘟嘴道。

　　藏月扇庄的东家齐桂海正在前边铺子里照应。他听到齐罗儿的声音，立时大步走了来：“罗儿，二叔在这儿，怎地了？”
　　“二叔，哥哥他不叫收我的绣品，还说我以后再别来了。”齐罗儿抓住齐桂海的衣袖：“二叔，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怎生让他知道了。”齐桂海一听，那和气斯文的脸就苦了起来。
　　“二叔，罗儿可是辛辛苦苦给二叔家做活，一天忙活到晚，十个手指头叫针戳的满是洞呢，二叔可不能诓我啊。”齐罗儿声音里已然带出了哭腔。

　　齐桂海一听心酸不已。“好好好，你别急。”他拥着齐罗儿走进作坊。
　　“没事儿啊，没事儿，你们别和她小孩子家一般见识。”他跟儿女打个哈哈，上前便要抱走那些绣品。

　　“爹，这可是整整一百幅，五百文一幅，得五十贯钱呢。”齐纨儿便道——言下之意，你的私房钱怕是贴补不够。
　　“这么多？”齐桂海便愣住了。
　　“二叔你说过的多少幅都不嫌多呀！”齐罗儿忙叫道。

　　“爹，我倒不知道，咱家什么时候干起救贫济难的营生来了？”齐云昌拿起一副绣品，送到他爹眼前。
　　“这般粗糙？”齐桂海愕然。忙扒拉扒拉别的，果然粗糙程度有过之无不及，责怪地看向齐罗儿。

　　“我，我这不是怕你们等着要用么，便绣快了些，许是有些地方不够精细。”齐罗儿哀求地看着他。
　　齐桂海便又心软，挠挠头苦笑道：“嗐，这，罗儿她小孩子家做事不牢靠。这一遭她知道了，以后再不敢这样的。就饶过她这回吧。她也只是想着给自己攒两个嫁妆钱，咱们能帮一把便帮一把。”

　　“是呢，我家不像二叔家家大业大，给纨姐姐预备下的嫁妆不知道有多少抬金子银子呢。”齐罗儿说着已抹起了眼泪：“我就指望着做这点小钱赚个嫁妆钱，以后方不被人小看......”

　　“小钱？”齐云昌冷冷截住齐罗儿的话头：“绿柳村的姑娘陪嫁，多是八贯、十贯，能有二十贯钱已经是顶了天了。可爹你知道罗儿她自去年冬天到现下从咱们这儿赚去多少钱，整整四十贯！若再加上这一百幅，那便是九十贯了！咱家一年才赚几个钱，啊？！”

　　“啊？！”齐桂海瞠目结舌。他虽是知道自己给罗儿定的价高。然柜上是纨儿管账，之前她从没把齐罗儿这一块的出入讲给他听，这咋一听已累计到如此巨款，齐桂海也受不住了。“爹也没想到她一个姑娘家家能绣这么多......”他嗫喏道。

　　“二叔这是敢做不敢当么？”齐罗儿哭嚷道。
　　“看针脚并不是一个人绣的。”齐纨儿从容细声道。
　　“如何不是！”齐罗儿看向齐纨儿的目光几欲喷火，她脑中突然闪过一念：今儿这种种，怕不是齐纨儿特意挖好的坑等着自己跳吧！

　　然是不是一个人绣的，如何能瞒过齐桂海这等行家里手的眼睛。他脸上再挂不住，责备齐罗儿道：“罗儿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儿！你枉费二叔待你的一片心了！”
　　“我拿都拿来了，二叔你现在不要，这布料、针线算谁的？这不是坑我么！”齐纨儿只管不依不饶。

　　看齐罗儿哭的可怜，齐桂海到底叹了口气，又与儿女赔笑道：“只是咱们也让一步，以后再不许来这样的话，却是不能说的，都是一家人，这话要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咱嫌贫爱富？这样，听爹的，这些多少给罗儿些钱，就按市价的五折吧。以后她再做了好的送来，一律按着市价算。”

　　齐罗儿闻言松了一口气，然想想那飞掉的几十贯，终究肉疼，只管哀哀哭泣。齐桂海手忙脚乱安慰她。
　　齐云昌一脸阴沉，还待说什么，齐纨儿拉拉他的手，微微摇头。

　　“我也看看，什么大不了的绣品，值当这般哭哭闹闹的。”一个散漫声音传出，钱茂从容走了出来。
　　齐罗儿一见他，哭声戛然而止，手忙脚乱地擦自己脸，心中暗暗叫苦：如何他也在？
　　齐桂海也吓了一跳：“钱公子几时来的？不过些家事，叫钱公子见笑了。”

　　钱茂弯弯嘴角：“我不笑。”说话间人已然走到了案旁，打眼扫了几眼，嫌弃地看向齐罗儿：“这就是罗小娘子的针线？！”
　　“不不不，那不是我的，那是村儿里人的！”齐罗儿忙摆手。

　　齐桂海伸手狠狠揉太阳穴，与钱茂勉强笑道：“这乡下孩子的东西，没的污了钱公子的眼，快别看了吧......”
　　“唔，齐东家还知道污眼，那你收下这般绣品，做出扇子来岂不是砸咱们钱塘雅扇的招牌？”钱茂摇头：“这可使不得啊齐东家。我前些时日去吃王小星王东家家喜酒时候，还和他说，咱们钱塘的扇子，行于天下，靠的是什么，靠的是制作精良，一丝不苟。王东家身为扇业行会的会长，务必督促各家东家、掌柜的，万不能违了这八字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齐桂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钱茂人虽年轻，在这钱塘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唯有喏喏道：“公子说的极是，这样东西，我们藏月扇庄再不能要的。罗儿，你尽数拿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送来了。”

　　齐罗儿知道再无回旋余地，咬着唇恨恨看看齐纨儿，又怨毒看看齐桂海，连绣品也不要了，转身拔腿就走。
　　总算摆脱掉这吸血虫了。齐纨儿看着她背影，心中松了一口气。

　　齐罗儿回了船上叫回去，长工问一句不在这儿吃中饭么，便招了她一路的骂。骂着骂着只听她转了话头：“这等男人，窝囊死算了！自己的女儿不要，上赶着养那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那野种且别得意，总有一天，姑奶奶总不能永窝在那乡下，总有一天，姑奶奶得飞黄腾达，叫你好看！......”
　　这是怎么说的，长工心中纳闷。

　　行路到一半的时候，便见来时遇见的那条官船迎面又来了。
　　长工依旧赶紧让路，然却瞧着，船头坐着好几个人，不正是自己家的东家齐老爷子，少东家齐桂山，还有罗姐儿的兄弟云生、云帆？

　　“是老五和罗儿！”齐家爷们儿也瞧见他们了。个个喜气洋洋地跟他们招手，齐桂山还冲船舱里喊：“芳莲妹子，碰见罗儿了。”
　　齐罗儿早止了哭，心下疑惑这是怎么会事儿呢。就见周芳莲从船舱窗子探出头，满面红光冲她喊：“罗儿，你舅舅回来了，你舅舅发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