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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前尘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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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滴娇倒在卧房里整整哭了一天一夜,齐纨儿也守了她一天一夜,片刻未曾合眼。到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候,孙滴娇哭累了沉沉睡去,齐纨儿才轻手轻脚出了屋子。
一出外门,齐纨儿一没留神差点叫地上黑乎乎一物绊倒。定睛一看,却是她大哥哥阿聪那大身板子倚着门框半卧在地上,见她出来了,睁开眼睛张嘴冲她笑。
“大哥哥你如何躺在这里?”齐纨儿忙把他拉起来,触手却只觉着他衣衫湿冷。“你莫不是在这儿躺了一宿?”齐纨儿惊讶道。她略一想,便明白了,阿聪这是和她一样,不放心孙滴娇,担心她一个人应付不来,故而彻夜在这儿守着。
齐纨儿心中一暖,忙拉了阿聪往他房中走去。经过魏妈妈房前时,敲门把魏妈妈唤醒,叫她接着守着孙滴娇。
齐氏夫妇及齐纨儿兄妹并佣人魏妈妈,都住在二进的两层小楼里。二进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儿,院中辟了几块小小菜田,两边两溜儿低矮平房,一溜儿作收纳杂物之用,一溜儿是厨房浴房。阿聪便住在杂物房旁边一间屋子里。
“有没有着凉?这才开春,天儿还这般冷,如何好睡在外面?”进了屋子,齐纨儿先伸手试试阿聪额头,觉着并没有发热,这才放心。
又拉了他上下打量:“昨儿个光顾着娘了,却都忘了问你,这趟上山,有没有磕着碰着伤着?
“没有!”阿聪用力摇头,左手却急急往身后藏。
齐纨儿硬拉过他手来细看。
“真的没有!”阿聪伸抓着手给他看。
手虽无事,然手背上却有丝丝缕缕的血迹。齐纨儿便卷起他衣袖,果然见黢黑强健的小臂上,血乎乎一大块擦伤。
“还说没有!”齐纨儿板起了脸:“还敢骗宝宝!”
“不疼。”阿聪嘿嘿笑道。
“还有哪儿伤着了,不许说谎了,再说谎宝宝把你衣服全剥下来,看你羞不羞!”齐纨儿仰头伸手刮他鼻子。
“不说谎不说谎!”阿聪认真地道,并张开双臂:“不信你剥!”
“暂且放过你。”齐纨儿将信将疑地道。看那擦伤并未伤及肌理,便打开壁柜,取了药酒伤药之属出来,给他包裹——因着阿聪去打猎,时常会受伤,故而一概医治之物家中是常备的。
“要擦药酒了,忍着点疼啊。”齐纨儿拿干净白布沾了药酒,擦拭伤口之前嘱咐阿聪。
“聪不怕疼。”阿聪镇定地道。
然而白布沾到了伤口上,他立刻呲牙咧嘴连连吸气。
“没事没事,不疼不疼哦。”齐纨儿麻利地三下两下擦好,细细撒上伤药,拿白布包扎好。末了又低头启唇轻呵两下:“呼呼不疼了。”
阿聪皱成一团的脸这才慢慢展开。
“这身上还是走时候的衣裳,脸上头上也都脏乎乎的。昨儿个我不就叫你自己洗澡换衣裳吗?又不听话。”齐纨儿嗔他。
“不脏,不洗澡!”阿聪一听脸又皱了起来。
“脏死了,是一个臭哥哥了,宝宝才不喜欢臭哥哥。”齐纨儿冲他扮鬼脸:“必须洗!”
“不臭。”阿聪赶忙低头往自己身上闻闻:“一点都不臭!在山里,洗过的!”
“哈!宝宝不是说过了么,现在天儿冷,不许下河,如何又不听?!”齐纨儿一听这件又不依了,絮絮说他:“再说山上那么多蛇——呃,好吧,现在冬天蛇不出来。可山上的水湾都多深啊,旁边又没个人,万一出事那可如何是好。你虽是会游水,可那老话儿不是说么......”
“洗澡洗澡,聪洗澡!”阿聪俯首帖耳,一脸后悔说漏了嘴的模样。
院中便有一口小井,井水甚是清冽。日常齐家吃水用水,皆来自于此。阿聪片刻时候麻利地打了三四桶水,把浴房的浴桶添的满满,又去隔壁厨房,推开在灶下烧火的齐纨儿,自己烧水——这口灶连通着浴房里的浴桶。把这口灶烧起来,浴桶里的水便会跟着热,极是便利的。
一时水热了,齐纨儿催阿聪去洗。又隔墙一时嘱咐一句莫要把伤口沾着水,一时问一句水温可合适,一时叫他多用些胰子仔细洗。然不到一刻钟,阿聪便滴滴答答过来了。
“有洗干净么,衣服穿穿好呀,会着凉的。”齐纨儿忙把他按到热乎乎的灶门前坐下,给他系好敞开着的棉衣,又接过他手中巾帕给他擦拭头发和尚滴着水的头脸。
阿聪只管仰着脸任齐纨儿揉搓。
细看看,其实阿聪生的极好的。额头饱满,还有一点俏皮的美人尖儿。长眉入鬓,眼睛又大又黑,且还水汪汪的、极有神采极亮。他人虽痴傻,然眉宇间并不见什么傻气。若是他面无表情朝人看时候,倒有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人都不敢与他对视。然一笑起来,眉眼弯弯,眸中万星闪烁,整个天地都叫他给照亮了。面皮虽说时常在外给晒黑了,但黑的好看,鼻梁也是又挺又直的。唯恨鼻梁之下一把乱糟糟的大络腮胡,遮挡了大半张脸,让他平添了几分狰狞吓人。
齐纨儿依稀记得,自己四岁上刚见着他时候,他也还小,还没有胡子,应该是个极俊美的模样。可是这几年年龄渐长,他便蓄起了胡子,无论她如何劝说,都不肯剃去。到现在,她都想象不出他没胡子是个什么模样了。
齐纨儿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十一年前,他们初遇时的那个流萤飞舞的夜晚——再之前,自己的身家来历、父母籍贯,已经是一片空白。而那一晚,其实也记的不真。断断续续几个片段,光怪陆离。
如何会有那么大的流萤,火团儿似地飞来飞去。她亲娘腕上的一支红玛瑙镯子,给这流萤之光一照,散着红滟滟极吓人的光。她害怕,使劲儿往娘怀里躲,娘反把她往外推。她撕心裂肺地哭,央求娘别走,然娘终究消失不见。剩她一人在那流萤的包围之中。渐渐地,流萤中又亮起一双双暗红的眼睛,伴着可怖的嘶吼,向她靠近。
便在那些怪物向她扑来之时,她眼前的地上,突然伸出一只人手来。怪物们惊恐后退,泥土扑簌簌而动,很快,一个人跌跌撞撞站了起来,满身的光华流淌。四岁的她虽是还太懂什么妍媸,却想娘讲过的故事里的神仙,便该是这样吧。
“宝宝不哭,大哥哥来了。”他抱起了她,安慰她。他的怀抱不如娘柔软,却更加的温暖。
“我有名字的,我叫纨儿,不是宝宝了。”她哽咽着与他分辨。
然他只唤她宝宝:“大哥哥在这里,谁都不能害宝宝,宝宝什么都不怕。”
从那以后,他就带着她江湖漂泊,四海为家,不离不弃。他虽痴傻,却从没叫她挨冻受饿。累了,他的肩头便是她的坐骑,困了,他的怀抱就是她最安适的睡床......直到两年后,她感染时疾,他求助孙滴娇,两人这才有一个安稳的家......
“宝宝,宝宝不许揪!”现实中,她的大哥哥此时惊惧地唤她,因为她的手已抓着他的胡子许久了。
齐纨儿眨眨眼睛,从回忆中脱离。“就要揪,全揪干净。”她顺手用力揪了一下。阿聪极赶紧双手捧腮护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好不可怜模样。
“好啦,不揪啦。”齐纨儿一看他这样儿便觉着心都要化了,捧住他的手揉揉他的脸。
阿聪嘴一裂,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宝宝最好了。”
头发擦的差不多了,齐纨儿拿梳子给他梳理。梳的时候要小心一点,避过他后脑勺上一道凹痕。若是梳齿不小心碰上了,他会喊疼的。
这道凹痕,自齐纨儿遇见阿聪时他便有了。贯穿整个后脑勺,带棱带角、约莫一指深,且是个极规整的半个矩形。齐纨儿常思量着,像是给人拿板砖狠狠拍的。
他怕就是给这一下子打傻的。给他看过病的大夫曾如此断定。
是谁那般狠心,对年幼的他下那般的毒手呢?初遇时候他是从土里爬出来的,莫不是那打他的人以为把他打死了,故而把人埋了起来,幸好他命大又活了过来?齐纨儿每每细思,心中不寒而栗。
头发已差不离烤干,齐纨儿给他挽起整齐束好。先前深山野人一般的人,顿时斯文了不少。这还不算完,又取了面脂给他从脸到脖子、还有手,都细细抹上。他人虽健壮,肌肤却天生的细致。没遇到孙滴娇之前那流浪的两年,他的脸、唇、手时常被风吹日晒的裂开极大的口子,渗出血珠来。齐纨儿想起来就难过,故而现下只要他在跟前,每日里都要给他涂抹面脂。
便在此时,齐云昌过来了。
“妹妹,你这像什么样子。”他见状顿时皱起了眉头,一把把齐纨儿从阿聪身边拉开:“都说过多少遍了,你是大姑娘了,再不能和他这般亲近、没个男女之别!”
“哎呀哥,你慢着些说话,你看你把大哥哥吓的,你知道他怕你!”齐纨儿不满地道。
果然,阿聪已经把头埋进膝盖里,整个人缩成一团了。
“没事没事,云昌哥哥又没怎样,大哥哥不怕。”齐纨儿赶忙又去抚背安慰阿聪。
齐云昌暗暗翻白眼:他会怕我?他净会在你和娘面前装!
待安抚好了阿昌,齐纨儿正色问周云昌:“如今这事,哥哥心中是怎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