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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夜遇谈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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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玫在东部稳定局面的同时,一面加紧建造攻城器械,一面向北部输送军马抵抗朝廷援军,未曾想荆州忽然攻下,准备许久的攻城用具一时没了用武之地。
想着下次再用吧。
便与会盟军三路人马一同入了荆州。
汉中郡王入荆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苟平斩首示众,对外说此人居心不正、陷害忠良,有意挑起争端,故而杀之。同时布告荆州官将,言首恶已诛,其余众人概不追究,并优待投降士卒。
苏玫不由感慨其行动之迅速,全没注意身边人凝重的神色。
贺笙到了馆舍后,便单独拉住苏玫,进言道,“将军,如今汉中郡王率军入主荆州,控制武库、安抚民心,可谓占尽先机,于将军不利,还望将军早做良图。”
苏玫未料到他有此语,不由疑惑,“你为何如此警惕提防?”
贺笙忧心道,“将军难道忘记,汉中郡王早有不臣之心,他还率领河东兵马的时候,就已经让朝廷无比忌惮。他卸任三年到了益州,还能拉拢起如此多的人马,更可见其手段高明、心思不纯!他此番同意会盟,恐怕不是为了皇帝,而是借盟军之名壮大他在南方的威信。恐怕日后,连将军都会成为他的棋子。”
苏玫耐心听完他的话,摇头一笑,不以为然,“汉中郡王的为人,我也算了解一二,他谦逊正直,又是我的同宗,不会害我。”
贺笙急道,“将军,怎可如此轻心?”
苏玫止住他的话,神色温和清朗,“知微,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是如今大敌当前,我们应当勠力同心才是,不该互相猜忌,害得盟友离心。”
贺笙一怔,默然低头。
“我知道了。”
他们专心安抚荆州军民,修缮城墙,控制秩序,准备筹谋下一步战略。
朝廷忽然降旨招安,言苟平诬陷良臣,其罪已诛,望苏琅归顺朝廷,共杀反贼,事成之后,加官进爵。
这是一道密旨,专门送到了苏琅居住之所。
苏琅遣送使者后,便将其摊开在书房桌子上,三个人一起观阅。
“又是一招借刀杀人。”傅越将竹扇折起,合在手心,“也是让郡王进退两难啊。”
陆辛在一旁也点点头,“前时殿下以苟平陷害为由起兵,如今朝廷下了旨意,反而是以忠义之名挟制殿下。”
苏琅低低哼笑,“他想挟制我,只怕没这个本事。”
说话间,江宁郡王使者来访。
苏琅招他入堂会面,来人到了便说,奉军师贺笙之命来问,朝廷使者现安好否?
苏琅与身边二人对视一眼,忽而笑道,“你们军师怎么知道朝廷来了使者呢?”
来人说,“军师慧眼,我等不得而知。”
苏琅暗忖,使者前脚刚走,他就来了,莫非提前得了风声?究竟是使者不察,还是故意泄出消息,引我二人相斗……
他面上不动,只说,“使者已经走了。”
“朝廷可有话说?”来人言语咄咄,令人不适。
苏琅知道,这既是试探,又是提醒。
他无味地扭开了头,自袖里抽出密旨,当着众人的面走到那人面前。
“先生请看?”
陆辛讶然了一瞬,扭头去看傅越,后者抚扇不知所思。陆辛不明就里,姑且跟上前去,在那人打开密旨的时候,悄悄站到他身边盯着他。
那人粗览一遍,大惊失色,抬头正看到陆辛持剑挺立,更是毛骨悚然,声音发颤,“汉中郡王,莫非要背弃盟约?”
陆辛面无表情时,给人一种凶巴巴的错觉,更让那人恐惧命不久矣。
“先生说哪里话?”
苏琅笑了笑,并不解释,转身回到座位上。
来人目光惊疑。
傅越这才轻笑一声,执扇走来,“先生勿怕,若郡王有心背弃前盟,杀人灭口,怎会留你到现在?”
这话更让人顾盼难安。
“有如此大好机会,郡王为何放过?”
那人目光里犹有警惕。
傅越走近一步道,“先生莫非以为郡王是不义之人?我等举事为的是王室振兴、奸臣伏诛、天下太平,此为忠义之事,也是你我双方的共同理想。若非信任江宁郡王为人,我们也不必自益州远道而来,共讨荆州,大可扼断上游,使你们的军马瞻前顾后、不得安定。哪里会有今日的成果?如今你们的怀疑,实在是没有道理,也让人心寒。”
来人语塞。
“实乃军师之命,并非将军所愿……何况,汉中郡王当时举事,无非讨伐苟平而已。”
傅越故作诧异,“何以言此?”
来人一怔,便听傅越说,“讨贼檄文乃三方共同草拟,所言勤王诛贼,岂是针对苟平一人?”
来人无言以对,只得说了声是。
傅越又说,“如今朝廷招安,不过是计。如今朝□□败、权臣当道,朝令夕改,又岂能说招安便是真心诚意?不过是权宜的举措,为的就是让我们相互猜忌、内讧罢了。”
“这……傅先生言之有理。”
陆辛在一旁听着,嘴角微微扬起,向后稍退了一步,给傅越发挥的空间。
傅越轻轻扬首,绕到那人身侧,偏头道,“如今三路军马攻占荆州,我方占尽优势。有此天下之枢纽,北伐中原岂不指日可待?如此时节,竟然改弦易辙,这才是违反常理吧!你说是也不是?”
那人低头叹气,“没错。是我见识短浅,误会了郡王,实在罪过。如今旨意已经降下,却不知郡王打算如何?”
苏琅正喝茶,闻言放下茶杯,笑道,“我方才还想召集诸位将军商议此事,刚巧你来了。既然如此,便劳烦先生回去请江宁郡王和袁都督来议事。”
那人道,“郡王客气了,我这便去告知他们。”
便行礼而去。
他走之后,堂内的气氛忽然欢快起来。
苏琅从椅子上起身,笑着拉过了傅越和陆辛,“你们两个,真是把人家吓得不清。却不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在人前是怎样地作威作福。”
陆辛一脸茫然,“我?”
傅越本来无甚想法,见到陆将军不自知的模样,也是忍俊不禁,更引得对方惊疑不已。
“你也笑我?我哪里吓他了?”
“陆将军你……”傅越无言以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用折扇在陆辛的衣褶上轻划了一下,“原来是个呆子。”
又引得一阵笑声,苏琅对此话感同身受,竟畅快地仰面,以此消释心中的几分无奈。
“真该给阿年打一面镜子,既要时时照着你的面容,又要寸寸地洞明……你的心意。”
陆辛心跳一滞。
傅越察觉那一瞬微妙的氛围,正欲退开,苏琅却倏然转换情绪,变得轻松起来。
“不闹你们了,赶紧准备一下,会见盟军吧。”
三方统领聚集在一起,各自带了幕僚。
贺笙在朝廷使者来时就察觉其踪迹,暗暗派人跟踪,一路到了苏琅的居所。他心生疑虑,既担心苏琅有心与朝廷勾结,又觉得使者行踪太不防备,怀疑是朝廷故意泄露,想让己方有所动作。便派人去试探苏琅的态度,结果是对方并无隐瞒,坦诚相待。
这的确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至于其真心,这不是现在该考虑的内容。
三方的初步决定是,苏琅继续驻守荆州,安定人心,其余两队人马乘胜追击,向北攻打襄州。
本以为计划会顺利进行,却发生了变故。朝廷见假招安计策没有生效,便采取原先令狐风的方案,准备从两翼牵制叛军,从淮南发兵偷袭江宁。
这般举动使苏玫陷入危机,同时也敲打了袁奇。江宁恰好位于长江沿线,顺江而上至彭蠡湖南折,便能沿赣水直袭洪州。当时江南二军来荆州有多快,淮南的兵马南下便有多快。
苏玫不得不被迫调整战略。
“如今的变故,对战略来说,倒也不算坏事。”苏琅安慰道,“当日在益州时,世秀兄也打算进军河南,只是荆州中途假手于人,于形势不利,才先来征讨罢了。如今荆州已得,你可放心而去,按原计划行事。”
苏玫颔首,“只是讨伐襄州之事,就要全然落在你的肩上了。”
贺笙暗地拉了他一下。
苏玫不明就里。
他们的动作尽落于傅越眼里。贺笙有所察觉,便收回手,说道,“汉中郡王既要驻守荆州、时时防范,又要分兵北伐,恐怕人马不足,不如留吕亚将军相助。”
傅越的扇子刷地展开,贺笙一惊,只见他低着眼眸,伸出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描着竹扇上镂空的花纹。
苏玫不觉有异,“知微所言有理,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傅越观察了一会对方的神色,隔着扇子悄悄瞄了一眼苏琅。
贺笙摆明了是不放心郡王,苏玫却似全不在意,究竟是真心为郡王考虑,还是他们两人早已商量好要做戏?
他本该为郡王推拒此事,可是自从他知道郡王平定天下的真心,便不忍看他备受猜忌。
“承蒙兄长好意。有吕将军辅助,我也能更放心些。”
苏琅回答得果断,让贺笙心中轻松些许,也生出几分疑虑。贺笙再三看向傅越,却始终分辨不出对方的情绪,连苏琅身边的大将陆辛,也是老神在在、无所用心的样子。
是他错看了苏琅,还是对方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他没能深想,自家将军已然欢快地和对方达成了意见。
他们很快引军东归。
那夜,傅越在荆州城头散心,偶遇了陆辛。
陆辛显然没有料到是他,借着火把的光微微凑上前来,照见他容颜的一刻,才蓦然露出讶然的目光。
夜声静。
城头的守兵知道有人巡查,不敢稍有动作,个个站得笔直,立于月色幽明之中。
“陆将军,今夜不必在郡王身边陪伴吗?”
傅越的声音凉凉的,仿如一泓清泉自山间泻出,泠泠地敲在沉寂的石上。
不远处的守兵竖起了耳朵。
“我并不必夜夜陪伴侍奉……”陆辛话音落了下去,说不清是失意还是赧然,只是很快又接了上来,“我还以为你会在府中。”
自随军以来,傅越便常常以商议军务为名,求见郡王,有时留到深夜,也不足为怪。陆辛在场时,他尚能收敛,举止如仪;陆辛不在时,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不在掌控之中了。
傅越对郡王的心思,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对身在局中的陆辛来说,也没有阻止这一切的必要。
傅越低笑一声,耐人寻味。
“我们倒是心有灵犀,只是偏偏谁都想错了。”
小兵此时心想,不对啊,怎么没有打起来?
无怪他有如此想法,杨松之事发生时,军中消息真假参半,只有少数将领得知用计的真相,下面许多官兵还以为二人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见两人平和相对,小兵更是摸不着头脑。
陆将军,人家都开口了,你也接句话啊,你的威风呢?今晚困都不困了,就等你俩了!
哪知陆辛张口,却是一声“长凌”。
小兵傻了眼。
正欲探听后面的对话,二人却手拿火把渐渐走开了。
陆辛当时说的是,“多亏长凌的阵法和计策,才能击退皇甫信的援军,不费攻城之力拿下荆州。”
傅越走在陆辛身前,沿着来时的路缓缓漫步。
“若无陆将军,再多的计谋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傅越的右手背在身后,半抓着左手的两指,并不似语气一般平静惬意。
好在袖子和夜色挡住了这一切。
“长凌……”
陆辛心中微有感触,想要说些什么。
“陆将军,”傅越渐渐回过头,“傅越斗胆问一句,你我关系向来生疏,那日在民舍,你为何忽然对我改口?”
陆辛的思绪停顿了片刻,陡然失笑。
“陆将军笑什么?”
“我笑长凌,虽然时常故作逢迎姿态,实则是个真性情。”
傅越张了张口,竟无言以对。
他果然全都看在眼里。
“难怪殿下喜欢你。”
陆辛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傅越只觉得浑身有蚂蚁爬过,古怪得很。若说得郡王的喜欢,这世上无过于陆辛的了。
可是这句话从陆辛口中说出,偏偏又像是真的。
“陆将军莫要打岔了。”
“好……”陆辛收起几分笑,只是眉宇仍弯弯的,“你不要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
“我从来没有敌视过你。”
傅越哼了一声,“你在骗小孩儿?”
陆辛摇头,“我没有。”
“你还派人来监视我。”
陆辛惊疑,“我何时这么干过?”
傅越当他装傻,只是数落,“你还在衙门敲打我。”
“我是为了你们好。”
“什么你们。”
傅越并未听出他的言中之意,只是不屑地把话落下。
陆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如今你我都是殿下的人,何必再追究那些往事。”
“我可没有……”
傅越话音一顿。
陆辛的话究竟有几层意思?
他莫非以为,我与郡王已经结成连理。
郡王生性风流,便是再宠爱陆辛,也不必将床上之事全然告知。陆辛不知道详情,也在情理之中。
他莫非以为板上钉钉,才无可奈何地接受。不,倘若这样,他更该仇视我才是。
陆辛究竟怎样想?
他抬眸直视陆辛,陆辛的眼里一片清明。
“陆寒年,你真是奇怪。 ”
“什么?”
陆辛不明就里。
傅越忽地一笑,“也罢。我只求你的态度便好了。”
陆辛问他,“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就像陆将军所说,不管我们以前有什么过节,如今也都在一条线上了。”
傅越转身,踱步至女墙的边上,自凹处眺望着城前的江水。
“如同这条滚滚的长江,就算有无数支流,也汇成一条长河。”
陆辛扭头看向城外,月光洒在江河之上,遥远的山色重叠依稀。
“我明白你的话了。”
他渐渐走近傅越,随手将火把挂在墙上,借着墙头撑起手臂,倚身静静望着远方。
“你与我挂念着同样的事。就像你我今夜在此相遇一般,这并不是巧合,而是思虑所至。”
傅越点头,“荆州初定,内外局势都并非如表面般安定,日后要面对的敌人数不胜数。他们的手段不仅限于攻城略地,还有可能像唐松诈败或朝廷招安那样,从内部分裂我们,这是最令人难以招架的。”
陆辛在心里赞同他的话,想听听他继续说些什么。
傅越却开口道,“但是陆将军让我多了几分信心。”
陆辛一愣。
“因为我们的主心骨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郡王。”傅越斜过头,露出清然的神色,“陆将军的话让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只要我们保持这样的心情,就不会有人能将益州军割裂。所以,哪怕只有这一段时间,我们都……好好相处吧。”
陆辛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好”了,或许是说了吧,因为那时傅长凌笑了一下,仿佛烽火台前罕然慷慨的褒姒。
自己也许想说更多的话,只是未免太煞风景。
他们从城墙上下去,回到了府邸,陆辛犹能感觉到心情的起伏。
只是一梦过后,便忘却了。
次日演兵时,陆辛见傅越徘徊在战鼓前,拿着两个鼓槌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近了看,傅越便转过身来,眨了眨眼,朝他打了个招呼。
虽不熟稔,却少了几分生疏与敌意。
陆辛应了一声,随口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我在想怎么改动军乐。”
傅越将鼓槌在鼓面上敲了几下,犹觉不太满意。
“原来的不好吗?”
“那倒不是……只是阵法需要配合鼓声,我想前进的时候再激昂一些,更能鼓舞士气。”
傅越又连续敲了一阵,略觉乏力。
他随手递过了鼓槌。
“陆将军你来。”
陆辛讶然,“我不太懂这些。”
还是接过了鼓槌。
“我拍手的时候,你敲就行了。”
“好吧。”
陆辛撸开一半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
傅越怔了怔。
一槌落。
鼓心的震荡顺着空气敲入傅越的耳中,引得他后退一步。
“我知道了。”
傅越扯了扯嘴,“原是我力气不够大。”
陆辛颇为惊奇地扬眉。
傅越说,“再快一些吧。”
陆辛依言,敲响了一阵波涛声。
许多正在休息的小兵也投来了目光。
“这下好了。”傅越抚掌喃喃,随后说道,“我还想多试几个,可以吗?”
陆辛顿了顿,“当然。”
傅越便花了半个时辰编曲,中途拉来一个小队,排了好几个鼓阵,才放他们离开。
再看陆辛,双手实握,面色淡定,好似没有分毫劳累。
人与人的差距的确大得很呢。
“劳烦陆将军了。”
傅越从陆辛手里接过鼓槌,欲放回架上。
陆辛的声音忽然从背后飘来:“敌势未明,还是不要轻易变换阵型为好。”
傅越回头,只见对方眉心微蹙,似有忧虑。
“多谢将军挂念,我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