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在上》应迟

10、窒息

　　古秋筠笑着，阳光明媚得让他轻轻眯起琉璃般的眼睛，肋下的伤口微微刺痛，他的额角突然流下一滴冷汗，心跳如擂鼓一声更快过一声好像要爆炸。胸口像风箱一样拉扯呼吸，周身的伙伴变得极远，方才发生的一切都随时间逆流倒转，情景和语句的极速倒流在时空错乱里缤纷，波纹诡谲的漩涡在他脚下凝出恐怖的深渊，光影地点的倒飞让他产生一阵眩晕欲裂的头痛——
　　他闭上了眼，他眼前一片黑暗。

　　轰然落水，冰冷至极的寒髓汹涌而来一点点缠住他的呼吸，古秋筠奋力挣扎耳中全是嗡鸣，他试图提起灵力，手腕上的灵池镣铐瞬间绽放金光把他的金丹和灵池死死压制住。体内的荆棘不断扎根生长，窒息的痛楚让他浮沉在生死边缘，古秋筠咬紧的牙关在某个瞬间猛然打开吐出混乱窒息的气泡，寒髓顺着他的口腔流进去，意识逐渐涣散，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古秋筠抬手伸向水面，握不住光。

　　如丝如缕的暗流纠缠他的身体把他拽入深渊，水面上传来遥远的声音——

　　古秋筠听见自己的笑声：“你叫朝朝？这古怪名字谁给你取的？该念‘昭’还是‘潮’？”
　　少年朝冷月的脸板得十分拘谨，说话带着变声期的粗嘎，掷地有声像是往他身上砸，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回二师兄，名字是大师兄取的，念‘潮’。”
　　“风回取名字这样偷懒的？真是不像话。”古秋筠笑道，“原本早该回来的，只是长城那边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给我放假，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给你做的这些都是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估计你都不喜欢，以后二哥给你更好的，好不好？”
　　朝冷月手里捏着一只草编的小蚂蚱硬邦邦地说：“我喜欢。”
　　耳朵尖儿红透了。
　　他又从藏戒里拿出一个精美包装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递给古秋筠。
　　“你还给我备了礼物？”古秋筠惊喜地接过，那是一方绣工漂亮的手帕，里面包着几块色香诱人的小巧糕点。
　　古秋筠尝了一口笑眯了眼。
　　朝冷月的耳尖更红了。

　　“二哥。”朝冷月突然叫他。
　　古秋筠愣了一愣，突然发现面前的小少年逐渐变化，身形拔高双肩展宽，面庞也褪去稚嫩青涩变得坚毅起来。
　　鹤落云居山上的场景飞速变化，山石尘埃从地面扬起在空中凝滞成静默。
　　一滴血沾在了脸上，温热的。
　　古秋筠身形剧震，便听得朝冷月对他说：“保重。”
　　下一瞬朝冷月就在他眼前死去！无夜宝剑碎裂成无数紫电飘闪的碎片，炸开的血雾溅了他满身满脸。

　　那种窒息感再度漫上胸口，古秋筠急促地呼吸，脚下踉跄，移步换景竟又站在了清霄殿前。
　　寒希声支撑着守山大阵面容灰败干枯，肉眼可见地灵池枯竭，金丹碎裂成齑粉，星星点点飘在古秋筠身边。
　　古秋筠嘴唇嗡颤，眼前一派迷蒙，看到的好像不是师弟的陨落，而是鹤落云居山上无数萤火虫飞起的夏夜。

　　他抱着小包子似的寒希声，寒希声此时不过四五岁，奶声奶气地央求着：“二哥你再讲一个故事吧，再讲一个吧！讲完我就睡了，我保证！”
　　“好好好，就只再讲一个，讲什么呢？讲神荼郁垒二位仙君的故事好不好？”
　　“好！”
　　叶琳琅在一旁席地而坐抱着酒坛子不撒手，已经醉了，小五早在他肩上沉入酣眠。
　　夏夜很美，云萝快谢了，紫丁香还开着，六角亭是羞涩的。夜空如墨，满洒一瓢星光如水色，孕养出一朵浅淡的月。
　　古秋筠声音低沉，寒希声很快就打起了呵欠，窝在他怀里攥着他衣襟睡着。

　　心底泛起疼痛难忍的酸紧滋味，古秋筠红了眼，看向小四小五的所在。
　　叶琳琅搭着酒坛子侧卧着睡眼眯兮，柳云眠滑去枕在了他腿上。

　　那日无波剑穿透了小五的胸膛，古秋筠看见叶琳琅的绝望，看见他麻木转过头来与自己对视，眼底是恨，是恨不能，藏爱，是爱不再，是他逼死了他。
　　古秋筠默声惨笑，任由自己沉入窒息寒冷的深处。

　　幻境飘摇，低沉酥麻，带着铁锈磨骨的嘶哑血腥——

　　“二师兄……救我……救……我……”狭长的漩涡洪流像黑魆魆的兽口将小六儿撕碎卷走，寒希声的脖颈被暗流搅缠勒紧，他抠着脖子上恍若实质的暗流嘶声呼救，却在下一刻身首异处！
　　黑色的窃窃低语缭绕弥漫，挣扎呼救的声音冲击着古秋筠的耳膜，一个又一个幻像浮现不绝——

　　“不！二师兄！放过我们！二师兄！”叶琳琅双目惨败血丝满布流下血泪，十指根根齐断，逐渐灰败。从他尸体后面柳云眠行尸走肉一样地爬出来，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声音酥麻低沉而血腥：“恨……恨……恨你……”
　　黑雾弥漫，灯影惨白，刑堂之上的判官背对厅堂而坐，他的身体已经死了，头颅却一点一点“咯吱咯吱”地转过来，朝冷月的脸诡异地笑开：“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二哥……偿命吧！偿命吧！偿命！”

　　“师兄，你是错的……”
　　“错了……”
　　“错了……”
　　“错！错！错！”

　　“偿命！偿命！偿命！赔我命来！”
　　“救我……救我……二师兄……”
　　“你赔我的命来！师兄！你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害死我？”
　　“赔……你赔……”
　　“偿命！偿命！”
　　“恨……恨你……恨你……恨……”

　　“师兄你错了……”
　　“错了……”
　　“错了……”
　　古秋筠抱头挣扎，额角青筋暴露，蜷缩在黑暗里。

　　天河仙君站在一片血泊废墟之中，声音颤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古秋筠呆滞地看着师父。
　　天河仙君背过身去，游风回跪在他身前恳求着什么，向来温和有礼的大师兄也是满脸泪痕。
　　四周围着一群仙道长老，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古秋筠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鹤落云居山在凶兽梼杌的足下踩成废墟，清霄殿、花垂怜、他可爱的笑闹的师弟们……什么都没了。
　　猩红的血污浊灵泉在废墟里流过，耳畔是古远的霜鸣钟声——已经响了一夜。

　　古秋筠麻木地被人拖下去，他的眼睛看向血泊废墟的那一端，寒希声在地平线上站着、笑着、流着血泪，在他身后血红的天空之上炸开三朵血色烟花，寒希声微笑着嘴唇嗡动：“神道在上……”
　　古秋筠呆滞地跟着他的口型呢喃：“神道在上……”

　　寒希声：“霜鸣于后……”
　　古秋筠哽咽着吐出字词：“霜鸣于后……”

　　“神道在上！”神谕殿里响起七个少年异口同声的誓言，“霜鸣于后！”

　　寒希声站在血泊废墟彼端，极为缓慢地倒了下去：“身死殉道……”
　　古秋筠嚎啕喊道：“身死殉道！”

　　神谕殿里那七个少年互相看着笑着：“身死殉道！”

　　地平线上再也看不见寒希声的身影，天边悲冷残阳下再无血色烟花的痕迹。

　　“吾之所归！”少年们意气勃发，声音振聋发聩。

　　“叮——”
　　神谕殿中光芒大盛，七面刻有他们名字的神道屏从霜鸣钟里一个接着一个地飘出，落在少年们面前，他们激动着、兴奋着、惊喜着，寒希声笑着喊道：“我觉得最后一句不好，咱们应该喊什么‘不求同生，但求共死’不是么？”
　　古秋筠笑道：“是是是，寒音妈妈说什么都有理。”
　　师兄弟几个哄闹玩笑起来，寒希声撇撇嘴伸出了手：“你就讽刺我吧，我不管，我虽是符修医道，修为不高也没什么天资，可我才不要拖你们后腿，我就要和你们同生共死，这回小七在长城守甲岁我也要去！”
　　梁清韵笑得腼腆第一个搭上他的手垫在他下方：“我们一起去。”
　　小五小四依次把手覆在希声的手背上，柳云眠靠着寒希声的肩膀酥酥地说：“别吵我睡觉就行。”
　　叶琳琅笑道：“别理他，他是个‘五音不醒’。小六儿才不会拖后腿，哥哥们担着呢！”
　　“胡闹，幼稚。”朝冷月低低训斥了师弟这种无聊的行为，却仍旧把手搭在了琳琅的手上，一张冷脸板着面无表情，耳朵尖红得滴血。
　　古秋筠笑着把手覆上去，觉得的确是幼稚得很，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看着师弟们心里被幸福填满，居然有些羞涩起来。
　　游风回继他之后把手搭了上去，唇边依旧是如沐春风的微笑，包含着宠溺与疼爱：“没有什么同生共死……我只想我的师弟们都好好的，好好地生活，好好地修道，好好地成家美满，好好地除魔立业，好好地看过人生的千万种样子，直到有一天霜鸣钟响起，生有离别，死后重逢。”
　　几个师弟规矩地甜甜笑着点头，然后齐齐瞪着唯一没说话的古秋筠，梁清韵咳嗽一声：“二师兄你……不说什么吗？”

　　小变扭精难得地不变扭，古秋筠看游风回都开了口，到了这会儿也觉得不说什么有点儿对不起这历史性的时刻，他想了想，突然咧嘴一笑，唇红齿白十分灿烂耀眼，还有一点欠扁。
　　“我爱你们。”
　　他一本正经地把所有人说红了脸。

　　梁清韵迅速地像是烫了手一样第一个把手收了回去还背过了身，剩下的师兄弟也迅速红着脸把手收回，擦汗的、捂脸的、看天的、瞌睡的，游风回轻轻咳了一下，也不知道这时候要说什么好，古秋筠面色古怪，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叶琳琅第一个没绷住笑出了声，然后他们像是开启了某种玄妙阵法，逐一开始傻笑，哄闹笑骂着跑出神谕殿，对方才愚蠢幼稚的行为表示强烈的嘲讽和欢喜。

　　那七个少年在阳光灿烂的半空追逐着、笑着、闹着，高大晶莹的神谕殿也成为他们身后的背景，温和的、骄纵的、肃冷的、风流的、懒散的、体贴的、羞涩的，他们站在美丽无邪的光里斜拉出风骨清逸的影子。

　　翎冠纹羽衣，翩翩振翅飞。
　　流光相翱逐，鹤落云居山。
　　唳鸣九皋外，浪荡藐闲尘。
　　狂放少年意，无暇思美人。
　　不羁慕倥偬，潇洒爱长风。
　　豪纵推翘勇，吸海饮垂虹。
　　懒散笑谈中，向来死生同。
　　除魔神荼外，侠冠五州雄。
　　……

　　那一片笑声渐渐远去，云海上霞光里的那些少年一个接一个地淡化成虚无。
　　古秋筠听见自己落水的声音撕扯出破裂尖锐的边缘。
　　云海上他站在这头，梁清韵站在那头，他听见小师弟的声音——平淡、冷清——
　　“……醒过来……秋筠师兄。”

　　古秋筠轻轻吐出破碎的泡影：“吾之所归……”
　　他睁开了眼睛，三千白发，琉璃双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