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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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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瑶找到梁清韵的时候,小牧童正坐在神荼郁垒前的一块石头上,硕大的结界光屏在他身前流动,光屏那头是横跨百米的深渊,高大的苍茫雪山拔地生长,被深渊底下卷起的烈烈罡风打磨得光滑如镜。
小牧童正低头注视着什么东西,重瑶好奇地偷摸凑过去却被他敏锐地发觉,藏戒纳物的光华闪过,一双杏眼敏锐地抓住他的身形,重瑶干脆大摇大摆地撇撇嘴:“你在这儿干什么?看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梁清韵眉头一皱:“你怎么找来了?”
重瑶:“伏月会议事议来议去也就那样,太无趣了。出来的时候碰见几个巡逻弟子说你在这边,我来看看你这青皮小蚂蚱是不是被气哭了。”
梁清韵拧着眉扭过了头:“没有那么脆弱。”
“哦,那你是不是又偷偷掐手心了?”
“闭嘴,重瑶。我不想打架。”
重瑶坐到他身边地上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一脸无辜地看着要咬人的梁清韵。梁清韵瞟了他一眼:“你特地跑过来就是来讨骂的吗?”
“屁吧,我特意跑来找你?我又不……”
“这里离元楼二里地远,你一出门就碰见巡逻弟子?”梁清韵淡淡打断他。
“操,能不能换你别说话?”
“不能。”
重瑶瞪着他,对上梁清韵无有波澜的一双眼睛,咬牙嗤笑道:“是是是,老子就是来讨骂来找你打架的行不行?我发现你这人真可恨,打起架来可恨,说话更可恨,你刚刚在议事厅里说得都是些什么屁话,弑君也是你能当众想说就说的吗?一边看顾着古秋筠给他拖十年道武大观,一边要是他没能用神道蝶传讯你就要杀了他,答应寒千嶂的事情被你啃了?脑子什么毛病?”
梁清韵:“没什么毛病,古秋筠只有我能杀。”
“……操,你个变态……”重瑶狂躁地抓着头发站起身,“我他妈干嘛要来找你。”
重瑶低头看着梁清韵,梁清韵也看着他,小牧童仰视的时候眼睛里映着的光亮配上他无邪的面容极具迷惑性,偏偏说出来的话又那样无情得无理取闹,重瑶再次在心里骂了几句“变态”,转身就走,却被硕大的碧穹重剑拦住了去路。
他向东,剑也向东,他往西,剑也往西,他一脚踹过去碧穹剑又躲开,他一迈步碧穹剑又凑上来,烦不胜烦。
重瑶扭头看了眼身后老神在在御剑的梁清韵:“……”
梁清韵:“……”
重瑶:“你是不是想打架?”
“不打。”
“不打老子走了。”
“不许走。”
“……你是不是想打架?”
“不打。”
“不打就把剑收回去让老子走!”
“不许走。”
“我操……”重瑶烦躁地来回绕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气得都笑了:“梁清韵你知不知道你快八百岁了?不是八岁!”
“知道。”梁清韵说,“八百岁,如果我没有被师父带到仙州早就死了八百年。”
重瑶不屑地笑了下:“死八百年你还得往娘胎里倒几岁。”
梁清韵嘴角勾了勾又很快沉下去,快得重瑶以为刚刚的一瞬是幻觉。梁清韵:“有的时候觉得仙州也实在无趣得很。”
“为什么?人间很有趣吗?”
“你们连人间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还一心一意地守护着它,岂不是很无趣很蠢么?”
重瑶听言沉默下来,手肘撑着石头给自己寻了个更舒坦的姿势:“不然呢?所谓的正义、守护传承了近十三万年,到如今也就只剩下仇恨而已。仙道们和魔兽之间不仅横着这一条伏魔渊,还横着近十三万年的仇恨。不论是仙道还是魔兽,都被困在一方天地之下不得自由。魔兽是仙道的掘坟者,仙道是魔兽的守墓人,如果到了哪一天大家都没有什么事做没个奔头,只怕早都要疯了……何况书上不是说了吗,仙道再怎么修习仍旧是人修成的仙,仙道存在的意义最初本就在于击杀魔兽、守护人间、维护神道旨意,如果你否认这些意义,岂不是就在否认你自己么?如果你真的杀了神谕仙君,那你在仙州生活的意义又在哪里?”
梁清韵垂下眼睛:“我从没有想过要守护人间,也没有想过什么存在的意义。我只知道我被带来这里是幸运,因为恰巧我有先天灵池,恰巧被神道发掘,天河仙君在我濒死之际恰巧救下了我。如果不是这么多巧合我早死了。人间和仙州书籍上记载得一点也不一样,至少我觉得一点也不一样,我最初遇到天河仙君的时候想的只是要活下去而已……想看一看自己能不能活过秋冬,再看一眼新绿……”
“我知道……”重瑶说,“可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没那么简单,你活下去了就不自觉又想着能活得更好一点,孤单久了又会希望有人能陪伴在身边,被束缚住就想挣脱锁链……哪有那么容易。小蚂蚱跳一个夏天不用去管秋冬,因为它只能活一个夏天,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夏,看过了一万六千年的繁华茂盛,就要去抗一万六千年的朔风飞雪,没有只看春夏,不语秋冬的道理。”
梁清韵诧异地扭头盯着重瑶,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自觉地圈紧了手臂抱着肩,低声道:“我从未想过要逃避什么,只是觉得我和这里,和仙州格格不入。”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你的名字就在神道屏上写着,你的人也在这里呆着,你还想入到哪里去?蹿天还是钻地?”重瑶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下,“我是真想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你想没想明白日子都是那样,过一天就没一天,人间回不去,魔域进去了也许就再也出不来,这辈子或许还剩了千八百年,也或许眨眼再一睁就没了,有功夫想那么多还不如打一架。是什么样的人就做什么样的事,该做的去做,不该做的想做也不能,谁都没有什么自由的。”
梁清韵心知这谈话对他无有任何作用,说他是在多愁善感也好,说是思考人生也罢,他仍旧觉得自己和仙道们格格不入。重瑶坚定正因为他深知自己是仙道,生来就担负着杀凶除魔的使命,他的生、他的死,都是有意义的,而自己呢?他有着仙道们梦寐以求的最高天赋却出生在凡俗人间,若不是偶然被仙君挖掘,他只不过是个贫苦又不幸的孩子,人间这样贫苦不幸的孩子又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他成了仙道?他为什么而生,最终又将为什么而死?
这一切问题重瑶都无法给出答案。
重瑶:“虽然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神谕会挑选古秋筠做神谕仙君,但这世上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想不通还一直想,坐在这里磨磨唧唧简直和个小姑娘似的,烦也烦死了。”
梁清韵沉下脸色:“烦死你了就快走吧。”
重瑶一愣:“你不是不让我走?”
“现在让了。”
“操,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现在你叫我走我就得走?有你这么对待朋友的么?老子我还偏不……”
“我没有朋友。”
“你说什么?”重瑶下意识地问一句,随即声音在他耳边炸开,“我操了,梁翘你他娘的敢不敢再说一遍?!”
梁清韵死死闭上了嘴,直视着前面的伏魔渊,重瑶急促地呼吸了两下,站起身沉着脸:“巧了,老子也没有!”
一刹那无数念头从梁清韵脑海里翻来滚去,重瑶正要御风飞走的时候,梁清韵看着他背脊脑子愣神还没有想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行动却比思维更迅疾,搂住他脖颈挂在了他背上。
“我操,你做什么?!”重瑶大叫着差点从半空摔下去,“你是不是以为老子不敢放火烧你?!”
梁清韵淡淡道:“烧啊。”
重瑶怒急攻心,一道火劲猛然从背后窜出,梁清韵胸口灼烧得滚烫,闷哼着愣是死死不放手,反而更勒紧了些,重瑶急忙地把灼热的气息收回冲梁清韵吼道:“你想死吗?!烫不知道松手,梁翘你是不是有病!”
梁清韵把头埋在臂弯里,低声说:“我错了。”
“什么?”重瑶以为自己幻听,梁清韵的声音低又没什么语调波澜。
梁清韵深吸一口气:“刚刚那句话,我错了。”
这回听清了,重瑶嗤笑:“哪句话啊?清韵君还能说错话?”
梁清韵就趴在他脑袋边,第三遍的道歉又说不出口,重瑶侧头看过去只见着了他乌黑的发顶,心里不知怎么就软了:“喂,小蚂蚱,你不会趴在老子背后在哭吧?……小心一夕抱草而死……”
“我没哭,也不是什么小蚂蚱。”梁清韵恨恨咬牙,酝酿到嘴边的歉意吞了回去。
重瑶:“行吧,那……小变态?”
“那你是什么?红毛火烧鸡?!”梁清韵恨声磨牙一口咬在了重瑶肩膀上,哪晓得这人练体修把自己练得皮糙肉厚的,一口咬上去重瑶几乎是自然反应地坚实了肩背肌肉,梁清韵差点被他的铜皮铁骨磕了牙。
“我操!”重瑶吓了一跳,侧头眼一瞟看见梁清韵捂着嘴面色沉得滴水,好不撒气的乐了:“你牙口不错啊!”
梁清韵瞪着他,偏头一口咬在他耳朵上,这回是软肉,梁清韵简直是素和尚开了荤,死也不撒口。
“我操疼疼疼疼!你他娘的松口!松口!”重瑶往长城飞过去的身形在空中打了几个滚,搅起云海翻滚,梁清韵意犹未尽地松开他舔了舔唇角,重瑶捂着耳朵暴跳如雷一反手打在他屁股上:“梁翘你这只狗!”
梁清韵眯眼扭身又要去拿他另一边耳朵磨牙,重瑶连忙捂住:“我操|你大爷的!再咬老子烧死你!烧死你!”
梁清韵趴在他背上把头埋起来,半天没有动静,重瑶忍不住多瞟了几眼,发现他肩膀一耸一耸的,突然慌张:“你咬我你还哭?”
“我没哭!”梁清韵抬起头,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上挂着还没来得及沉下去的笑。
重瑶斜眼瞪着他:“你咬我你还笑?快从老子身上滚下去!你快八百岁了比我还大七岁你知不知道?”
梁清韵变脸跟翻书似的,冷淡道:“不知道。”
“我操?”
“我没有朋友……”
“我操!你还来!”
“……除了你。”
重瑶张了张嘴:“……你的师父师兄们呢?他们不算?”
“他们是家人。”
“那你还要杀了古秋筠?”
“他害得我家破人亡……而且我不能再让他玷污了鹤落云居的名声,他自己也明白的。”梁清韵说,“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所有的希望、关于未来的期待,都在一夜之间翻覆消失,就因为这么一个人,一个亲近如家人一样的人。”
重瑶皱了皱眉,被梁清韵的语气染上同样寂寥的低沉,他嗤笑道:“我说我能,你信吗?”
“没有什么信不信的,我是我,你是你。”梁清韵说着轻轻一顿,“你……因为平阳道君吗?”
重瑶撇了撇嘴:“提他做什么?反正他已经没了,他的昊阳谷也成了我的了,这个爹有和没有一个样,是怨是恨想了没用也无处去说,你不提我都要把他给忘了。”
梁清韵淡淡地引开话题:“我看你这凤君当得还算不错,空擎苍一见着你就从鵟鹰变成了家禽,对你的话也是说一不二的。”
“哦,我昊阳谷弟子看我都这样,啧啧,可能是老子太好看了。”重瑶嬉笑着好不要脸。
梁清韵:“……”
“不过那些人都算不上朋友吧?顶多就是下属。谁乐意一出门就看见他们一副跪下来要舔|脚的样子?要真说朋友什么的,除了你还真没别人了。”
梁清韵趴着又把脑袋埋下去了,“我也只有你这一个朋友”,这句话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重瑶身上还是热乎乎的,让他鼻头发酸,啊,真讨厌,他不爱哭的。
重瑶:“和他们打架比武他们都施展不开手脚,太不爽利,真不如你这个宫主脾气的小变态呢。”
梁清韵:“……”
重瑶等了半天没等到回话,以为梁清韵又在生闷气,偏头看过去,小牧童漂亮的眼睛正悠悠望着天边,藏着云的倒影,天光水色的,比以往沉郁的眼神好看了不知多少,一时间重瑶忡怔地停下身形,小牧童的眼睛转过来看向他:“怎么了?”
“没……你刚刚在看什么?”
“什么也没看。”
“那是在想什么?”
“你。”
“……我操,能不能别这么肉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你是不是在心里想着骂我来着?”
“是啊,火烧鸡的鸡皮疙瘩……你的废话真多。”小牧童勾勾嘴角又趴着望向远处,“……在想我的师兄们,我脾气再差也是他们惯的。”
重瑶跟着他的眼神也看向远处:“……古秋筠他……是不是以前就对你不好?”
“……不,他对我好,特别好。”梁清韵轻轻道,“只是感情不像法器,碎裂了仍旧能修复得完美无缺,我和他之间隔着四条人命,隔着一座鹤落云居山,哪怕有一天我看开了、原谅了,也终究回不去了,这一点我想得很明白,所以更难过。从前我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没改过,也没了改过的机会。我看不得别人骂他伤他,我自己又做不到放过他……是挺有毛病的。”
重瑶沉默。
梁清韵抬手指着远处的那团云:“你看它长得像不像牛?”
“……没看出来,我觉得比较像狗。”
“嗯,像你。”
“操……刚刚咬人的是你吧?”
梁清韵阖上眼轻轻笑了下。
一方装着冰丝袍的玉盒静静地躺在他的藏戒里,缄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