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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伏月 ...

  •   “刚来仙州的时候总生病,头疼脑热迟迟不愈,觉得这一切都好像一场梦,睡一觉醒来还会倒在泥地里受人欺辱。师父不会照顾小孩,仙州的小孩也不生病,几个师兄也不会照顾人,把他们给愁坏了。”梁清韵低声道。
      “然后呢?”
      “那时候古秋筠在长城守岁,风回师兄给他替了班把他换回来,那是我头一回见这位二哥,他熬的药特别苦,我一直以为他是故意的,”梁清韵低低笑了下,“好在有其他师兄总给我吃糖,三哥天天冷着脸,种出来的花却甜的很。那时候古秋筠把我抱着足足抱了三天,烧退了才撒手,每天晒太阳的时候他就老爱问我天上的云像什么。”
      梁清韵眉眼弯弯地说:“我嫌他给我味的药太苦捉弄我,于是每次他问我,我都说像大青牛。”
      重瑶也笑了:“你这眼睛有病的……后来呢?”
      “后来他送我好多木雕牛、玉雕牛、琉璃牛、金牛,送我一件冰丝袍上绣的都不是婵娟玉兔是只踏月青牛,简直……丑死了。”梁清韵笑道,“再后来我才晓得那些苦得不行的药方都是小六给开的,仙州没谁会染风寒感冒的小毛病,据说他还翻了古籍才找到药方,实在是笨得可爱。”
      “他们对你都很好。”
      “是啊,鹤落云居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宠幺儿。那时候我最担心的就是哪天师父会给我带回来一个八师弟,那样我就没有师兄们宠着了。”梁清韵笑了笑,“现在也挺好的,再不会有什么八师弟的。”
      “……回去吧。”重瑶轻声道。

      梁清韵从他的身上跳下来,二人慢悠悠往元楼飞去,重瑶略落后他半步,神色有些莫名。方才梁清韵所说的那些温馨过往是他所不曾拥有过的,这种感觉超出了羡慕,心中的困苦翻涌上来,重瑶喉头紧得发涩。

      古秋筠静坐在榻上,神道之力在他掌心轻轻跳跃,像一点希望的烛火,照亮满室清辉月华,体内残破的经脉沐浴在神道之光里,一点一点地修复着。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仍旧是一片模糊,大概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半瞎半哑的废物。好在寒溪亭说他的行动还是可以治疗的,也算是万幸了。
      寒溪亭,这个名字总让他想起六师弟,可惜这人谦恭有礼、进退有度,没有丝毫小六的聒噪。
      挺无趣的。
      活着这件事就挺无趣的。
      游风回说“生有离别,死后重逢”,不知这时他和那几个师弟见面了没有。
      他实在不知自己这神谕仙君当得有什么意思,也不太明白自己活着还能够做些什么,但如果这真的是神道的选择,是不是曾经他所追求的能够有所结果?

      夜风里荡起寂寥的笛声,古秋筠垂下眼睛,是小七。
      古秋筠缓慢地走去庭院,霜发如瀑垂盘在脚边,在月光里染成银色。

      笛音终了,小牧童青烟一阵坐在了院里的石凳上,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古秋筠的称呼。
      二人相看无言,梁清韵轻轻笑了下:“溪亭君说,你的眼睛好不了了,你知道么?”
      古秋筠点了点头。
      “你站在那能看得清我的样子么?”
      古秋筠沉默了一会儿,张口沙哑道:“记得。”
      梁清韵脸上的笑消失了。

      他走到古秋筠身边,灵力一探经脉,仍旧是一片废墟,梁清韵皱了皱眉头:“离伏月会仅剩两月,只怕撑不住神道传讯的。”
      古秋筠捏住梁翘的手腕,孩童的腕脉纤细而有力地跳动着,古秋筠:“你可、杀我。”
      梁清韵猛然把手抽出,突然笑了起来:“你知道我做不到,若没有神道之力保护着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这样也好,比起杀了你,不如让你苟延残喘地活着,日复一日在愧疚和痛苦之中窒息挣扎。这样更有趣些。最好是哪天我也死在你的手上,好叫你坐实了残害同胞的罪名,我也能去到我该去的地方和他们作伴。”
      古秋筠端看着他,痛苦地低喃:“小七……”
      “别这样叫我,”小牧童眯着眼,“我来只为再问你一遍,当年的事情,是不是另有隐情?”
      “……没有、隐情。”古秋筠的声音嘶哑虚弱,像在油锅里沸过。他咬着牙,全身都因为这几个字而冒出冷汗。

      梁清韵黢黑的眼睛里满不置信:“那天那个晚上你原本在鲲岛玄楼上看书,却突然回到鹤落云居关押魔兽的禁地把它放了出来。你在玄楼看到了什么?你对魔兽做了什么?又是怎样被梼杌附在了身上的?这些疑问你始终闭口不谈。你说你是为了研究魔兽如何转化灵气,可那只幼兽是在师父应允下才带回鹤落云居的,你绝不会在没有师父的允许下擅自放它出来研究,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这样做?!”
      “……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古秋筠的嗓子像是着了火,身体上的疼痛迅速泛漫开来,无数个噩梦充斥的夜晚像荆棘一样攫住他的咽喉生出狰狞的刺,“一不、小心,堕落……成魔。”
      “你还是不打算说出实情,”梁清韵的眼睛闪烁着绝望,“那我再问你,朱厌和穷奇的同时现世和你有没有关系?师父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
      “当年师父在封寒禁地提审你,你们说了什么?”
      古秋筠死死闭上了嘴。

      梁清韵后退了两步,孩童的脸上苍白无血色,他撑着身后石案有些无力。
      “你知道这些年我为什么都是孩子模样么?”
      古秋筠静静地看着他。
      “师父死后,我闭关了整整百年,百年都是梦……”梁清韵仰头看着夜空,死死攥紧手心,“我总想着,如果我一直是七岁刚来仙州的时候就好了,永远是被救赎的那一个……悬崖下面有你们托着我,向后一靠,就是满地柔软的藤萝花瓣。”
      晶莹的泪滑进鬓角,梁清韵拿出那一方玉盒放在了石桌上:“当年你送我的冰丝袍还有师兄们的发带,我对你说被我弄不见了,是我说了谎……我一直想着给他们也做上袍子了再一起送,我一直想着到那个时候给我的二师兄赔个罪,一直对他没个好脸色只是因为、我羡慕他的洒脱自由而已。可惜……一切都没机会了。”

      小牧童转身离开,每一步都走在和过往分割的刀刃上,粉饰下的痂痕一点一点被剥开,淋漓血肉里那个小小的孤寂的身影抬起头,一步一步离去,没有原谅,也没有留恋。

      想回去的。
      都回不去了。

      古秋筠颤抖着打开那个熟悉的玉盒,他看不清那里面是什么,却猜到了。凉软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玉盒里整整齐齐叠放着七套冰丝袍及发带,埋葬了许多年岁。
      古秋筠再也忍不住地掩面而泣,思念、自责、悔恨、孤独……种种情绪将他的脊背压弯,在寂静无声、无月无星的黑夜里,放肆又压抑地无声哭泣。

      伏月会紧张而快速地展开,梁清韵第二天从空擎苍那里领了线路之后便离开往长城以东而去,东二路的五十四座观风寮向来是由他带领。重瑶也领着弟子们前往长城西侧,二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再见个面。
      不过无所谓了。
      他们向来如此。
      几百年都是这样,见面了怼一架,平时也没个什么话好说,各自有各自的仙门要打理,伏月会时候线路经常是一个最东一个最西,像是昨天那样的长谈很少有过。

      年少欢愉时满嘴不正经,经历磨难后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再有必要。偶然地真诚袒露开胸口血淋淋的伤疤,却意外地得到了熨帖。
      也只是意外而已。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四仙门门主各去就位,元楼的调配准备皆由空擎苍把控。古秋筠在寒溪亭的治疗下日渐好转,有符修加持也可御空而行,勉强自保,但要说上阵杀敌,只怕是不行了。

      仙历秋筠元年,神道十二万九千五百八十三年,六月初六,秋筠仙君领导的第一次伏月会拉开序幕。
      由五路人马组成的十万大军再度开启征程,踏上清剿魔域之路。
      古秋筠站在道君首位,身后是乌泱泱的中路人马,他脚踩符文靴,一袭简单素净的白衣无风自动,霜发扬起,整个人内敛安静,气质却莫名的骄纵嚣张。
      古秋筠抬起手,神道之光乍然绽放沟通着千方的神荼郁垒,广阔的巨大光屏从他碰触的地方开始泛起波纹涟漪,原本如潺潺溪流一样缓慢流动的符文刹那间翻滚万丈狂涛,冲击着向东西扩散。
      金色的光华炽热成耀眼的橙红,猛烈的骤风从千米高空喷出吹散云层,赤金色的光华将大半仙州都染成斜晖血色。

      梁清韵远目向元楼方向看去,他明知这里是看不见古秋筠的,却还是忍不住做了这样一个动作。
      光华内敛,神荼郁垒向着内里折叠,在仙关平原上竖起五道虹桥,伏魔渊下卷起狂刃罡风,将所有人的衣袖吹得烈烈作响。位于四方的四仙门门主几乎是同时将手推了出去,强大的灵力在各路弟子面前形成护障。虹桥在神道之力的牵引下震颤着横倒下去,飞跨伏魔渊,挡住了深渊下卷起的罡风。
      行进的长号声起,梁清韵御剑横空,大喝一声:“出发!”

      仙州十万弟子井然有序,虹桥在他们通过之后重新竖立成神荼郁垒,余下驻守长城的仙道马不停蹄地开始修复光屏结界,而魔域内的众人,则开始了不死不休的厮杀。
      梁清韵其实挺享受伏月会的,生死边缘的挣扎让他有着强烈的活着的感觉。
      不过前八千里的清剿从伏魔渊开始,行进到赤野平原结束,这一段路程如今的他是不怎么插手的,这里算是少年弟子的试炼区,他只负责神道通讯、路程行进和保护弟子。

      梁清韵一剑破开白簪豪彘的头颅,烂花花的脑浆和腥臭的黑血洒了一地。黑色的秽气从豪彘的尸体上溢出飘散。
      身后一个年纪尚幼的女孩子颤巍巍道:“多谢阁座救命之恩。”
      梁清韵:“不必谢。”
      后方的医道子弟已匆忙赶来,梁清韵飘身而去,只听得身后那女孩喊道:“清韵君,我、我叫阿飞!”
      她身旁的一位小少年疑惑说道:“你和阁座说了又有什么用,阁座又不会记得你的名字。”
      旁边另一位小仙姝掩唇偷笑:“听说阁座的青年模样十分俊美,至今月蟾宫还流传着一句‘清韵芙蓉貌’的称赞,相传阁座要遇见了命定之人才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呢!”
      女孩气鼓鼓地羞得脖子都红了:“你们可别说了!”

      梁清韵却是真的记住了她的名字,阿飞……阿绯……
      当年他头一回参与伏月会的时候也救过这样一个少女,那时他实在厌恶衣袖沾惹魔兽腥臭的血,匆忙要赶去和几位师兄集合,那个粉衣少女也是这样朝他挥手告别:“哎!清韵君!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月蟾宫的阿绯!”
      那好像是头一回他被人叫做“清韵君”,感觉很奇妙。

      甫一回到他们小分队的营地几个师兄们就蹿了过来,寒希声更是夸张叫道:“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哪里伤着了?快给我看看!”
      古秋筠晃悠悠坐在火堆旁边:“别着急,那血臭的,是兽血,小七能有什么事?”
      寒希声摸过他脉象又检查了好几遍,这才舒了一口气:“你怎么随便散个步还能遇见个魔兽啊?可把我急坏了。快说,你又偷摸跑哪儿去了?下次可不能一个人去知不知道啊?好歹先回来把我们叫上啊。”
      古秋筠上前拉了一把寒希声:“行了你,寒音妈妈,这么多的啰嗦,历练历练,是历练你们两个小的。一众师兄们跟着也就是图个安心,要是每次遇敌都老三小五上去戳一剑结果战斗,那还历练个妈妈啊?”
      寒希声还要和他斗嘴,游风回道:“秋筠说得对,你也别太护着小七了。”
      梁清韵换好衣服走出帐篷时,叶琳琅笑说着:“现在可好好和我们说说方才的事了,难道是回来路上正巧碰上了英雄救美的好事?”
      梁清韵一时脸上发热,很是不自然地将方才的事情叙述一番。
      寒希声:“还真是英雄救美!”
      古秋筠:“不错不错,就是怕美人把咱们这英雄错认成仙子,那可就有趣了!”
      “并没有!她与我打招呼了,认出了我。”
      古秋筠一脸八卦地:“噢哦——”

      叶琳琅关注的点却不在这里:“你刚才说那姑娘穿了件粉色的衣裳,还是月蟾宫的?个子娇小、脸圆圆的?和你冠礼那天的那个小仙姝很像啊,说不定就是她,她还在仙雅集上认错过你呢!”
      “……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梁清韵皱了皱眉,认错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过方才那少女的确是有那么点印象,不然他也不会记得她的脸是圆的还是尖的了。
      叶琳琅抚掌而笑:“那就是她了,那姑娘还挺可爱的,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
      柳云眠“欻”一下醒了眼,果不其然叶琳琅问道:“她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不许说!”柳云眠一下子站起来。
      梁清韵莫名其妙,一句话已经轻飘飘讲出去了:“她叫阿绯……”
      “阿绯?好名字啊……”叶琳琅一边被柳云眠往他俩的帐篷里拖一边慢悠悠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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