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魂师》陈阿六

57、琴师秦水

　　火光渐渐黯淡了下来，满院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亦然，渐渐在这黑夜里消逝。天还是黑的，残月的光冰冷地洒下来。有微风吹过，带来还未消散的烈火气息。

　　女童约莫两岁的样子，看上去才刚学会走，此时因为过于害怕，她站都站不稳，只能把小手掌撑在树上。她没有哭，脸上却是泪痕斑斑，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指甲里嵌进了树皮的碎屑。她知道，她的家没了，她的家人也没了。

　　女童没有注意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她发现她身边亮了起来，是一盏格外精致的灯笼，散发着明亮而又柔和的光。灯笼的主人是个玄衣男子，玄衣男子从女童身后绕到她的面前，用空着的一只手轻轻地抱起女童，眼里似有悲意与伤痛，他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想到大皇子那边的人来这么快，是我来晚了，没救得成你爹娘。”

　　女童愣愣地看着将她抱起的男子，眼神里透露着些许害怕，但没有说话。

　　这是玄衣男子第二次见到他此时抱着的女童，第一次见是一年半以前，女童才刚满百日，被她娘亲抱在怀里。前段时间玄衣男子和女童父亲共事时，曾听到女童父亲说过女童的心智发育较之同龄人要慢些，说女童快两岁了还不会说话。

　　“你不用怕我，”玄衣男子的语气格外温柔，带有安抚的意味:“我跟你父亲是朋友，如今方家出事，就只剩下你这一个孩子，说什么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至于将你父母灭口的人，你要想报仇，我也一定会帮你的。你看——”

　　他将手中的灯笼移到后方，那里站着一个抱着把木琴的小厮，借着灯笼的光，女童看清了那把木琴——正是曾经母亲跟她说过是传家之宝永远不能丢弃的那把。

　　女童看着那把琴愣住了。

　　玄衣男子见缝插针地向女童解释:“唉，你爹大概是料到了今日的事，于今日前就将这把琴和部分琴谱提前交于我保存，同时口头托付的还有你，说如果出事了就让我将你带走，等你能用上的时候，这琴和琴谱我都会交于你，阿水，你愿意跟我走吗？”

　　女童身体微微颤抖，她失神了几秒。

　　其实女孩的心智并没有发育不全，反而比同龄人还要聪慧早熟，秦家作为驱魂世家，是这世间唯一能送鬼魂入轮回的家族，几百年来，家族后人中出现这种情况的次数也并不少，只不过并没有什么人将此事说出去罢了。

　　出事前，她娘秦暮跟她说:“如果爹娘某一天不在了，你要记得，害了我们的人是三皇子的舅父——朝中的右丞大人，还有三皇子的生母薛贵妃以及……薛太后，你若是想替爹娘和族人报仇，可以，但前提是你得先保全自己。如果他们执意带你走，到时候你不管有多少怨恨，也要以保全自己为先，你还有价值，他们不会杀你的……还有啊，娘还是希望你如果有朝一日能自由，便去找个远离京城朝堂的地方隐居，尘世喧嚣繁华真的不适合我们……”

　　秦水那会儿真吃着她娘亲做的桂花糕，她娘这话弄的她脑袋瓜晕乎乎的，刚咽下去准备发问，就发现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等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丢在了外院的树旁。

　　整个方家都被付之一炬，秦水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还听到了呼救声，等她彻底清醒时就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抱着秦水的男人是秦暮临终前告诉过她的——三皇子的舅父薛玉。

　　秦水回过神来，便哽咽着点了点头，薛玉笑了笑，抱着她上了马车。

　　从此以后，秦水做了薛府的一把剑。薛玉给她的除了秦暮的琴，还有从秦暮房里搜出来的一本“驱魂”，一本“锁魂”。秦水磕磕绊绊地学了十几年，被迫杀死的人也有几十个，而薛玉发现把她放在身边似乎并没有什么价值，就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把她送给了三皇子，自己去别处寻他的长生不老之术去了。

　　三皇子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二傻，不过他不是普通的二傻，他不仅蠢还毒。

　　薛玉逼秦水杀人的时候，起初秦水是有尝试过耍小聪明，尽量避免伤害无辜的人，而她的伎俩逃不过薛玉的眼睛，但凡发现她有丝毫的“背叛”。除了她自己会受惩罚，薛玉还会逼迫她杀更多的人。秦水发现只会适得其反，只好学乖了，能做的只有让不得不死的人死前尽量少受点痛苦。

　　三皇子逼她杀人或做什么事，秦水总有办法应对这个蠢货。而蠢货向来也只当秦水是薛家的一条狗，没把她当个人看过，吩咐完他那些无理取闹的事，也不会去关心她做了什么，只会来查收一下成果。

　　薛太后死后，三皇子和薛贵妃的待遇大不如前，薛贵妃一直叮嘱自己这傻儿子冷静，等他舅父回来再说，然而薛玉也不知道给哪路神仙做了门徒，迟迟没有消息。姬婴入主东宫以后，三皇子气得七窍生烟，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就让秦水去接近太子，让她去锁太子的魂，让太子永不超生。

　　三皇子交代完便专注于自己的吃喝玩乐去了，没怎么关心过这事，只等到时候验收成果。他是不怕秦水背叛他的，舅父临走前交给他一只母蛊，告诉他子蛊在秦水幼时就被放入了秦水体内，当初秦水被逼着立下了永不背叛薛家的重誓。此后秦水只要“背叛”，薛玉就会用蛊惩罚他。不过他临走前叮嘱三皇子，说此蛊不能随便用，控制不好可能会让秦水直接丧命。因为每次他交给秦水的任务秦水都完成得特别好，所以三皇子也一直没有用过蛊来惩罚她。

　　这回三皇子听到她“刺杀失败”的事，同时还打听到姬婴因为皇后，还打算留着秦水。所以三皇子也并没有打算用舅父留下的蛊惩治秦水，只叮嘱她在被太子彻底舍弃之前完成自己嘱托的事。

　　不过三皇子一直不知道的是，薛玉留下的母蛊早被姬婴掉包了，“刺杀失败”的第二天，姬婴就将母蛊交到了秦水手上。

　　过去的画面一点又一点的浮现在沈年的脑海，恍若隔世，又仿佛近在眼前。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姬婴查清了当年方家灭门的事，不过也没还方家清白，因为当年和薛玉勾结残害忠良的人里就有秦水的父亲方炎。秦家向来人丁稀薄，神出鬼没，几百年来游离于人世边缘，基本算是隐世了。而秦水的母亲秦暮离经叛道，结识方炎后，与方炎一见倾心，又向往京中繁华，便带着母亲离世前留给她的古琴“断魂”离了家，此后便再没了回头路。

　　虽说方炎与薛玉勾结时做了一些不太好的勾当，但最后方炎及时收手——也正因为他不想再与薛玉合作，故而被下了毒手，方炎任官期间也是功大于过的，再加上姬婴有刻意隐瞒一些事实，方家也早没了，哀帝没有把他都已经快不记得的方家拖出来“鞭尸”，只私下下令让姬婴彻查薛贵妃和三皇子的事。

　　姬婴得了哀帝准许以后，事情便进行得更加顺利了，三皇子此人嚣张跋扈不学无术，薛贵妃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挑错简直不要太简单，没多久二人便因为做的一些大大小小的腌臜事被惩治，薛贵妃进了冷宫，三皇子也被贬为了庶人。

　　那个时候，就只差……薛玉一人了。

　　沈年，或者说是前世的秦水，记得那夜是中秋佳节，姬婴带着她一人去城外放孔明灯，那夜还有些冷，姬婴从秦水身后环住她，这是姬婴第一次这样抱她，秦水僵住了，还未缓过来，就听那人在自己耳边说道:“阿水，如今我能解决的事都解决了，我知道你最恨的人是薛玉，他所做的那些事证据我已收集好了交给了父皇，只是他人现在不知在何处，在父皇处置三皇子之前我就开始派人去找薛玉，但现在确实很难找到……阿水，我娘……母后她可能撑不过今年了，她一直说想看到我成亲。”

　　秦水任由他抱着，半晌没动，他想起姬婴上回同她说他生于皇室，此生身边肯定不会只有她一个人，她自知出身低微，自然当不了他的正妻，那时候她就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的心还是像锥子扎过一样的疼。

　　姬婴会同旁人成亲，会像抱着她一样抱着另一个女人，他会同另一个女人拜天地，他会同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秦水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声音却死气沉沉的:“那恭喜……殿下了。”

　　一说出口，秦水就听出了自己这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和不悦来。

　　姬婴自然也听出来了。二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空气静默了几秒，而后秦水听到了姬婴的轻笑，姬婴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那我就当阿水答应了，”他把她抱得更紧了，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也恭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