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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霉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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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城边境有座废弃的城隍庙,庙外杂草众生,草上沾染着淡白色的秋霜,庙内简陋而又肮脏,几张破旧的棉絮被拼在一起,上头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
此时是清晨,孩子们刚刚醒来,便开始争起了盖在身上的破棉絮。生活在这里的孩子都是走失或是被父母抛弃的流浪儿,最大的十岁,最小的只有三岁。
庙内最左边的角落,坐着一个和其他孩子看起来不大一样的男童。男童瞧上去约莫六岁,他没去跟人争夺棉絮,甚至没有躺在棉絮上。他一个人便占着一床最干净的被子,整个人坐着裹在里面正正好。
男童脸上虽有些许抓痕,但脸和身上都干净得很,再加上五官颇为清秀,不仔细看还会叫人以为是个极漂亮的小女娃。全身上下唯一不大干净的地方只有他头上的那顶虎头帽。他十分宝贝这帽子,任谁想要取下他都要使出吃奶的劲拼死抵抗。
“玉……玉善。”城隍庙门口,一个约莫十岁的男童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这男童是这城隍庙的小霸王,名叫大雪。大雪是个孤儿,不知姓甚名谁,从记事起他便住在这破庙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名字的那天,庙外下起了大雪,他便给自己取了这个自以为好看又好听的名字。
听到大雪叫自己,裹着棉被的男童抬头看向门口,动了动嘴唇:“雪……哥。”
“别这么叫我,”大雪把他偷来的虎头帽丢给玉善,挤进了棉絮上那群孩子中间:“这是给你的,你行行好,以后放过我们。”
玉善看了看手里的帽子,又眨巴着眼睛看向了大雪那边,他的睫毛很长,眼眶有些红,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谢谢雪哥,雪哥……你的脚好些了吗?”
大雪一听到这个就来气,但又不敢对玉善发作。他怕玉善。在遇到玉善之前,大雪觉得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莫过于鬼怪,而经过昨天的一系列事件,他知晓了另一不逊于鬼怪的可怖之物——“霉”。
玉善刚来这城隍庙也是这幅柔弱可欺的模样,于是庙里的这些没爹没妈没教养的流浪儿就一个劲的欺负玉善。
玉善被欺负的时候,不哭也不说话,只有当别人拽他那顶虎头帽时,他才会反抗,但他的反抗向来都是有成效的,玉善来这儿“定居”一年多,从未有人拽掉过他的帽子。
玉善第一次在这群流浪儿面前开口说话是一个月前,他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你们知道什么是‘霉’吗?”
众流浪儿不明所以,玉善便接着道:“我……我娘亲在我四岁时病逝,不久我爹爹便娶了个后娘,后娘不喜我,便常虐待我,她虐待我后不出半年,便惨死在了家中,悬在房梁之上吊了一夜。第一个后娘死后,爹爹又娶了个后娘,这次的后娘仍不喜我,对我的打骂不在少数,来这后的第三个月,便一命呜呼了……爹爹在二后娘身亡后请了个道士,道士说问题出在我身上,说我天生带‘霉’气,专克身边不喜我的人。”
虽然知道欺负玉善的人大多都遇了些意外,但当时大雪可一点都不信,只觉得玉善妖言惑众,便携众人将玉善驱赶出了这城隍庙。可没想到他刚从门外进来,脚心便扎进了一个钉子,疼得大雪涕泗横流。到了下午,跟着他驱赶了玉善的人都闹了肚子。
大雪思及玉善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再联系今日之事,觉得玉善上午说的,八成是真的,便毕恭毕敬的迎回了这尊“霉”佛。
迎回“霉佛” 后,大雪忍气吞声地问玉善:“你愿意回你爹那里吗?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回去。”
玉善低垂着头:“我爹死了。”
大雪挠了挠头:“那你还有其他家人吗?多远我都想办法送你走。”
玉善哽咽道:“爹爹听了道士的话要将我丢弃,我才刚出府门,家中便走了水。等到我跑回去,就只剩下灰烬了。”
大雪:“……”
这尊“霉佛”不肯走,于是只能供着了。
如今已入了冬,外头刮来的风是冷的,大雪进来时便顺手关上了门。敲门声响起,城隍庙里头静默了下来。大家都在担忧着这不速之客会是何方神圣,如果是一些跟他们抢吃食的老乞丐,这就是桩麻烦事了,他们可抢不过那群大人。
门外的人发出了声音:“有人吗?”
包括大雪以内的一众小乞丐都眼前一亮。是个陌生的声音,很有可能只是路过或是专门接济他们的人,而就算只是路过的行人,一般也会在离开之前给小乞丐们留下些吃食或是衣物。
大雪拖着伤脚,赶忙去开了门。
大雪才刚把门打开,就被一个小人狠狠地撞了下。大雪低头一看,发现撞他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小女娃用手戳着大雪的肚子,气呼呼的:“你这贼人,把我的帽子还给我!”
小女娃顶着一头有些发黄的长发,头发乱糟糟的。大雪偷帽子的时候并未注意帽子主人的长相,不怪他没能认出这是失主。
“失主”身后站着一白衣男子,男子腰间别着一把剑,剑上刻着“逍遥”二字。比起小女娃,白衣男子客气得多:“小友,可否把你今日从小女这儿抢走的帽子归还,若你实在想要,我可以去集市上给你买一顶。小女的帽子是她母亲的遗物,对我父女二人都十分重要……”
“是这个吗?”裹在棉被里的玉善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口,他把大雪丢给他的虎头帽还给了小女娃:“给你。”
小女娃接过,狐疑地看着玉善:“是你拿的?”
玉善沉默着,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大雪一眼,而这一幕却落在了小女娃眼里,小女娃打量起玉善,见他这么干净漂亮,脸上却有几道明显抓痕,她又看了看大雪,见那小贼高上玉善整整一个头,皮肤黝黑,还一脸凶神恶煞之气。小女娃立刻在心中脑补了一场大戏,她用手指着大雪:“你这贼人,定是你拐了人家小娃娃,还可劲欺负他!”
大雪:“我哪来的钱养拐卖来的小娃娃啊?我……”
没等大雪喊冤,玉善拽住了女娃娃的柚子,道:“是我自己到这儿来的。我爹娘都死了,我无处可去,只能待在这里。”
小女娃见玉善低着头低声说话的模样,觉得他太可怜了,同情心突然泛滥了起来,她仰头看向白衣男子:“爹爹,你不是说若清儿觉得一个人无聊的话,便给清儿寻个同龄的玩伴陪清儿吗?清儿想要这个弟弟,爹爹你让我把他带回去吧。”
大雪和棉絮上的一众看客听了,已经顾不上羡慕了,只想送走这瘟神,大雪道:“你们把他带走吧,他吃的不多的。”
其中小乞丐附和大雪:“是啊,带走他吧,他可听话了。”
小乞丐们基本上都附和了一遍,这些话合在一起,简直是把玉善夸成了神仙。
白衣男子自然不理会那些小乞丐的话,他俯下身子看着玉善:“孩子你什么打算?”
玉善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身后的一群人,回过头来对白衣男子点了点头。
“好,”白衣男子冲玉善伸出了手:“那你跟我走吧。”
“走喽!”小女娃直接牵住了玉善的手,同时还回头对大雪那一群人扮了个鬼脸。
走出城隍庙没几米远,小女娃转头问玉善:“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玉善答道:“玉善。姐姐……你呢?”
小女娃声音轻快地说道:“我叫林雪清,‘树林’的‘林’,‘大雪’的‘雪’,‘清楚’的‘清’,你呢?弟弟你是什么‘玉’什么‘善’啊?”
玉善老实回答:“‘白玉’的‘玉’,‘良善’的‘善’。”
林雪清像个小大人似的对玉善竖起了大拇指:“好名字。”
而一旁的林白却皱了皱眉头。
“玉”乃皇姓。
林白对玉善道:“玉善我给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玉善还未说话,林雪清就不干了:“爹爹,这名字多好听啊,怎么能说改就改?”
林白摸了摸女儿的头,继续说道:“我既然收养了你,你便随我姓吧,从此以后就叫‘林玉善’可好?”
“‘林玉善’?”林雪清激动地跳了起来,她摇了摇玉善的胳膊:“弟弟你这样就跟清儿同姓了!真好。”
“谢谢……”玉善不知怎么称呼。
林白察觉,便道:“叫师父或者义父都可以。”
玉善:“……师父。”
林白点点头,问道:“玉善今年多大了?”
玉善道:“七岁。”
“比清儿还大一岁,”林白摸了摸下巴,还敲了敲林雪清的头,打趣她:“听到了没,你要叫玉善师兄或者兄长,不该叫弟弟的。”
林雪清撇撇嘴,又打量起了玉善,她评价道:“怎么看都不像比清儿大一岁的兄长啊。”
林白道:“清儿,要不要跟着爹去带你师兄买衣服啊?你要不想去的话,爹送你去应伯伯家。”
“我不去应伯伯家,”林雪清道:“我要跟爹爹一起带弟弟去买衣服。”
林白:“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能在应伯伯家玩了,以后我们应该都不会再回这里了,你真的不去应伯伯家多待会儿吗?”
“不想去,”林雪清嘟了嘟嘴:“我讨厌寒书哥哥那个小王八蛋。”
又道:“爹爹,先给弟……师兄换一个帽子吧,这个帽子太脏了。”说着就要取下玉善的帽子。
玉善抱住了头不让她动。
林雪清有些气馁,她劝道:“你这帽子无论如何还是得换的,太脏了。你不用担心,就算你头上长了虱子,爹爹和我都不会取笑你的。”
玉善还是不肯。
林白却递给了玉善一颗白色的药丸:“吃下这个。”
玉善有些迟疑地接过,他盯着药丸看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吞了下去。
大约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林白道:“你可以把帽子摘下来了,什么都不用怕,你跟别人哪里都一样,包括耳朵。”
玉善听到这话愣了下,而后半信半疑地摘掉了自己脏得不成样子的帽子。
那双狐狸耳朵凭空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