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之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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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四十九
陈百应猝然抬起头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金灿灿的光打在他半边面上，车盖子投下的阴影一沉，却又使那张脸显得份外阴郁。陈百应嘴唇微微裂开，似乎有甚么话想说，突然却受了旁边的抖动一惊，他连忙合起嘴来，把头往后一甩，却见湘湘正把一个锦盒往车上搁来。
「啊，公子，你平常喜欢玩的我都放在车里好吗？」湘湘一笑，却是比在家时更为乖巧讨好。宝云可不像他，倔得很，负了一担干草，穿着一身锦衣，却在马旁做着最低下活儿。
他旁边还有几个佣人，有的在调马鞍，有的在抬箱子，有的正把粮草屯到车上，还有一个提起一枝毛笔来，就在人丛中穿来插去，每每看到一个东西，点一下头，默算一下，又在本子上画上一个圈儿。陈百应把目光扫过去，那人倒熟眼得很，大概是当日在客栈里见过，现在看来份外亲切，却亦不免随着记忆模糊起来。
湘湘看着主子一脸呆相，想要催，却又不敢。谁知主子会不会心血来潮，就把自己掉在这片穷荒绝岭当中，让他一辈子为了说了一句话而后悔。于是湘湘屈身，蹑手蹑脚，也就爬到这宽大的车厢里头。
他的腿才刚踏到车内，脸上却马上轻展笑容。说来史家工匠造车真有一手，既宽，又高，还厚厚的铺了一层皮毛，躺到哪里去都柔软舒适。便是现在有颗蛋突然掷过来，指不定受那丛丛软毛一托，亦会完好无缺，光洁如初。
湘湘摸着摸着，过了一会儿，便靠在一旁稍稍歇息。陈百应却没动，仍旧守着当初那个位置，半挨半躺的，背上垫着个软枕儿，人却苦苦盯着车后的景色不放。他这回受了那一点伤，竟就像个病人一样，整天没精打采的，不经不觉，也就随人摆布起来。
「湘湘，现在是甚么点儿？」陈百应突然呼出一声，就像白天打了个响雷，吓得湘湘寒毛倒竖。
他连忙往车尾一靠，看看天色，顺口便胡诌起来：「看来已近酉时了﹗」
「酉时……」陈百应随着声音慢慢伏下来，不一会，却从刚提上来的锦盒中摸出一块平常爱玩的玉牌，拿捻在手里烘得暖暖的，倚着车末，偏起头来，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四周本来就这样静下来了，地面却轻轻的又被几个脚步声敲响，一丝娇柔的声音传来，来人却穿了一身雪青颜色，一看便知是个低微的下女：「右使让我问你们，到底甚么时候才能起行？」
他们早上才送了帖，傍晚便把行装抬到车上，本来就走得仓促，没想到凌天宫竟还嫌他们晚了。陈百应瞟了她一眼，一抹绛色便在眼前闪现，史涤生披着一件厚裘，发丝上留落了点雪，低头却不知跟那女孩说些甚么。
陈百应看得急了，情不自禁抬高身子去听，不觉用右手使了点力，肩上便开始隐隐作痛。末了那女孩点点头，眼看就要转身走了，陈百应不觉失声一呼，那声音涌了出来却显得生硬难听：「你们教主在哪里呢？」
那女孩一愣，似乎常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她却总是无法确定答案，只得凭空猜测起来：「许是在山上？或是在右使屋内……啊，不对﹗必定是找少主玩去了﹗」
「少主？」
「啊……是门主才对。」女孩急忙掩过他的声音，似要把前事抹去，匆匆便又朝史涤生道。「史公子，我这就回去向右使禀告。」
陈百应还想问，那身影却迅速溶入凌天宫的高门当中。史涤生也看她一眼，回首瞄了下陈百应，也没说话，没事人似的又忙他的事去了。
只有他陈百应冻住了一脸痴呆，又靠回原本的位置上。天色晚了，指路的人点起一盏油灯，大伙儿却纷纷上马准备起行。是夜无月，纵有繁星点缀，亦只能大致勾出一个个依稀的轮廓。
徒步行走的苦役中有一个特别瘦小的，大概就是宝云，此时队伍中举起的火把还不多，隐隐只能见到他走得跛跛的，似乎难以摆平这起伏的地势。陈百应在车厢里荡着晃着，把一切全看在眼内，却又毫无同情之念。
他心里想的都是自己，都是那句话，都是那女孩无心的一言。看来是阮水对了，她是谁啊？不就是大疯子云牵梦系的贴心人，凌天宫里的二把手。她的话还能不对吗？是那十多年天天看着、想着、念着才能说得出来﹗
他欢喜他吗？他有的是甚么好处？他毫无用处﹗比不上看孩子一眼，抵不过家中前呼后拥的舒服。阮水是说对了。他不过是只老鼠，偶然低头看一眼或许还觉得可爱，不过终归是见不得日光的命。欢喜吗？可爱吗？嚼着庄稼时就可憎了﹗
……他想得明白，全都清清楚楚，心里却仍是不信，无端想要疾声狂呼。陈百应胸腹内波涛翻腾，身子却仍旧一动不动，就随着车身颤抖起来，似已是无力支撑。
他忘了自己说了甚么，也忘了是怎样回答了。或许他根本就没说过话。
陈百应静静的，湘湘也是无话，队伍缓缓的挪动着，渐而便远离山顶上那片茜色。本来这件事或许就此完了，没有接续，不留余韵。奈何他是个死心眼，明明毫无指望，他却仍尖着耳朵，眼睛亮亮的盯着夜色发光。
「——小老鼠……」
风中似乎有那么一声，可谁人都不大在意，仍旧呆板地走着他们的路。陈百应倾身捕捉着风中的声响，似是有，又像没有。恍惚间他却情愿自己未曾留心、未曾在意、未曾活到这一剎。
「……小老鼠——」
的确是有这么一声，队伍却渐渐走入茂密的森林中，隔绝了外间种种微弱的呼叫。陈百应听着、听着，到最后也听不到了，除了绝对的宁静外，耳边便是车轮反复滚动的声响。
「宋严武……」他默默念着，谁也没注意到。一抹绿玉就从车上掉下去，小小的在火光中滑过一丝润光，瞬即又被马儿踢起的土灰给掩了。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之四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