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草记》二目

76、之七十六

　　那幅陈纸被风吹翻过来，眼看就要重回白玉蝙蝠的怀抱，可这时它偏不依，乘着狂风乱摔着纸尾，连带身上的山江水色亦翻得凌乱。它要走，而那蝙蝠镇纸却咬住不放，玉光盈盈的润出一潭水来，眼看就要捉不住了﹗这时一只人手搁下来，掌心扫平了纸沿，又把一个净白的乳钵拿过来，压住，此事便算定了。

　　陈百应低下头来看得专心，双手勤快的活动着，一时也没有在意额前垂下的一缕发丝。他拿过一盏染了石青颜色的碟子，把笔往贮水盂洗洗，又用竹垫给晾起来。一□□夫过后，画案亦焕然一新，尘灰消失没影，桌面油光发亮，一式用具干爽清新，整齐排列在顺手位置。陈百应把手交抱起来，正朝着自己的得意杰作一笑，剎时背后却传来一阵凉意，他回头，那个人却站在门前看他。

　　「教……教主﹗」

　　这词儿他说得别扭，宋严武却颇为受用。稍为点点头，便往房中心走，见了陈百应花费的一番功夫却没说话，自顾自沾起笔来，想了一会，染了点朱京又往白碟上晕开颜色。

　　「有事？」

　　人变得干净了，似乎连话亦会变得利落。陈百应还在傻傻的看着，宋严武抬抬眉毛，老大不情愿地又把话说清：「你是为何在此等着？」

　　「我……我啊……」陈百应瞪了瞪眼，像是个等着夸奬的小毛头一样，搓着手上那根抹布便直傻笑。

　　那抹红染在纸上，便成了寺顶的一道阴影。宋严武移开了镇纸的乳钵，眼看人是不走的了，他也就懒得打发。落在纸上的笔画看似寥寥，殊不知那情景却已积压在绘画人心中好几十年，时间也是一眨眼就过，宋严武不觉瞄向自己持笔的手，当年练剑积下的厚茧早已消退无痕，反倒是增添了许多奇怪伤口。

　　看来这些年来自己的功夫也是懒了，前几天偶然动动身子，那动作竟粗犷许多，不似是过往万分圆滑。宋严武转转手腕，红点星星又成了树上的梅花。他似乎经验过许多怪异的事，有过种种神妙的见闻，只是如今那些记忆却都已褪了颜色，也不算是全然忘了，却只落得个含糊印象。过去的一切都淡淡的，便只有眼前的一个少年异常鲜明。

　　宋严武换了枝笔，默然沉思一会，却觉得不太舒服。毕竟那双眼睛虽然全无杀气，可老教别人这样灼灼盯着，亦难免会有寝食难安之感。宋严武笔锋一转，淡淡的拉开来，却跟陈百应说道：「我看过你帮忙管的帐，算得挺好。」

　　「真的？」果然少年马上又笑开了，高兴的摆摆脑袋，只恨没有根尾巴来让他摇着。

　　宋严武见此不觉亦淡淡泛起笑意，他说要起用这人时，阮水脸上的颜色，他还记得清楚。其实也不为甚么，只是他胡涂这十几年，宫中的人再是恪守宫规，用着的老一套却早就陈腐掉了。刚巧他听说这少年出身商人之家，陈百应自己又蠢蠢欲试，几个月辗转下来，帐是管好了，少年也就算是自己的近侧了。

　　——教主用他，莫不是……

　　只是如此而已，阮水是多虑了。

　　这少年以往大概与他亲近，便再是不冷不热，当中还是有点温度。宋严武轻轻一划，算是替那座破庙收了笔，又从旁添了几根长草，未了稍稍凝视一会，只觉尚有不足。他一抬眼，便看到那张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脸孔。

　　那张脸本贴得近，受他一吓，倒又缩得远远：「我……啊，以前未看过你拿笔，也不知教主会画画。」
　　「是吗？」他也就留下这么几字，笔尖在庙旁等了等，未几着力一下，先是染成了一个小黑点，末了又添数笔，一条长长的尾巴溜开了，教人看着倒是满意。

　　宋严武再看了看，也就收笔了。旁边那个少年还在笑着，只是话却说得有点生硬了：「教主，你还喜欢老鼠？」

　　「哦？」宋严武顺着少年的目光往纸上溜去，他是画了头老鼠，只是凑巧地，牠刚巧可放在那个位置而已。

　　「啊，是啊。」陈百应也不待他回答，似是自言自语，话中却又份外了然。「忘记了是吧？」

作者有话说

　　很眼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