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你不认识》墓园

6、太阳以东（3）

　　韩潭快八点半才从床上爬起来。他煎了个蛋一边就着面包吃，一边看报纸上今天的新闻。当然，早上的锻炼是必不可少的，虽然……顶着八点多的太阳在小区里慢跑总是引人侧目。回家后冲个凉，舒舒服服，他这才正式开始工作。电脑旁放着咖啡和面包，随时补充消耗的体能。因为他这一坐下去，可能就得到晚上才起得来了。

　　而此时的吴悠仍在公车上颠簸，他原以为自己出来的够早，可他忘了，在这样一个大城市里还有无数跟他一样需要为生计奔波的人，他们比他更早。偏偏又不幸遇上堵车，干干等了将近半个小时。待到从车上跳下来，清晨的那点清朗早已经过去了，外面已经又是一片白花花的日光，T恤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脖子根里腻腻的。他远远便望见举办招聘会的会展中心门口黑压压的一片，走近一看，原来队伍都排到门外来了，排队的人大多都是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学生。这情景忽然间令他有某种悲壮感，仿佛临上疆场的战士，有点儿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意思。买了门票，他跟在那队伍后面，缓慢地向前移动。今天的太阳仿佛存心跟他过不去，才九点多就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正中，他简直觉得自己给架在烧烤炉上，几层油都烤化了。只是热都还好，偏偏这南方的天气蒸笼似的，热又热不透，生生地要把人闷死了去。前面排的几个人拿着杂志帽子甚至简历，一切能用来当扇子的东西可劲儿地用力扇动着。他什么都没有，有也知道不过只能让心理上凉快一点儿，于是暗暗希望检票的再快点儿，让外面的人少受点罪。终于，眼看还有六七个人就到他了，队伍却忽然不动了。后面顿时骚动起来，一阵不耐烦的催促之声，然而前面不知出了什么状况，愣是一步也不往前挪了。吴悠朝前面大声喊道：“怎么回事儿啊？往前走啊！”前面的人比他更急，隐约听到有人争吵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就听广播里有个温柔的女声说：“由于场内人数过多，现暂停入场，请大家少安毋躁。”这话一出整队都炸锅了，大家都怨声载道，有人大骂主办方为挣几个钱不顾场内的人数限制只顾卖门票。吴悠肚子里“腾”地一股火起，直想东西一摔走人，刚要迈步，忽然想起了花十块钱买的那张门票。咬了咬牙，他终究还是没有离开，硬生生地把火气咽回肚里。

　　半个小时以后，吴悠他们他才终于被允许进入会场，只见场内人山人海，好似一个吵吵闹闹的鸡笼，每个单位的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尽管有空调，汗味儿狐臭味儿还是扑面而来。吴悠在人流中完全身不由己，给挤得七荤八素，只感到耳内充满了嗡嗡的人声，一时不知该从何做起，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冷静，冷静，吴悠。他暗暗提醒着自己，一边回想着来之前收集的资料上别人都是怎么做的。考虑一下，他从工作人员那里要了一份会刊，在一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仔细看起来，一边看一边把广告行业的几家单位用红笔勾出，然后在大厅里大致确认它们的位置。接下来，他从背包里掏出了事先在家写好的简历，数好份数，便直奔目标。

　　却几乎处处都碰到了相似的情况——排着长地没有尽头的队，好不容易到跟前，也没多少时间跟招聘人员交谈，只得匆匆把简历放了走人。

　　到了中午两点多种，吴悠才不过发出去三份简历。他从人群里挣扎着出来到人相对较少的地方歇口气，这才感到饥饿难忍。但是现在出去，进来又得买门票，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忍了，并把这一条列入经验教训之内。休息的时候，他注意到身边的纸篓里有张花花绿绿的东西……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把那纸从篓里拿了出来。顿时，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那是一张简历的封面，已经同简历的正文部分身首异处，右上角有一道明显的折痕。可以看出来简历的作者很用心，封面显然是自己设计的，色彩调配地也很到位。现在它就只是一张废纸而已，凝聚在它身上的心血都成了狗屁。

　　然而那又怎样呢，一切还得要继续。

　　听到敲门声的时候，窗外已经是一层淡淡的青黑色，韩潭看看手表，已经八点多。他站起身来，感到一阵轻微的昏眩，电脑前坐久了果然不太好。打开门，吴悠一言不发地走进来，表情悻悻的，一脸的疲倦。

　　他帮吴悠接过书包，轻声说：“去洗个澡吧。”碰到他肩的时候，感到他衣服湿漉漉的，有一股潮热带着汗味儿的蒸汽慢慢挥发在空气里。

　　吴悠看他一眼，低低应一声“哦。”便擦过他肩走进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吴悠仍是早出晚归，除了一天比一天疲倦，一天比一天漠然之外，倒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只有韩潭知道他很着急，寄人篱下白白做米虫的事情对吴悠这样的人来说，是一种侮辱。他急于想改变现状，靠自己的能力独立生活，可是命运却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这种无可奈何会逐渐形成痼疾，郁积在心里。

　　将近两个星期后，韩潭陆续收到了几封收信人署名吴悠的信件。粗粗一看，他便知明白这是吴悠一直在等的东西了。想了想，他暗暗一笑，把它们夹在自己订的报纸中间。

　　一进门，吴悠便急切地迎上来。

　　“有没有？”

　　韩潭一脸凝重和遗憾地摇了摇头。

　　吴悠期待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了，他干笑一下，转过身去。韩潭注意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微微颤抖着，便明白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要不是在别人家里，他恐怕会随手抓一样东西砸到地上去。他顿时有点后悔了，这玩笑开的，不是时候啊，这不找骂么。

　　“呃……有可能……送信的不小心把信件跟报纸弄混了？”

　　他一边声调自然地说，一边背过身，装模作样地在报纸中间翻几下，把信封抽出来。

　　“果然啊！真被我找出来了！”他如获至宝似的把信封递到吴悠眼前。

　　吴悠“嚓”地就把那信封接了过去。手忙脚乱地一张张拆开看，渐渐的，嘴角一点点上翘起来。

　　“还有呢？”他伸开手，笑容满面地问道。

　　“还有？”韩潭一愣，“就这些了啊……”

　　吴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就这些？”他不可致信地反问道，反反复复又把那几个信封翻弄几遍，仿佛信封里还有个夹缝似的——当然，一无所获。他站在原地偏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通，终于忍耐不住爆发了：“我他妈累死累活挤了四五天公车发传单似的到处送简历，送出去起码四五十份了，就只回了三个？！”

　　韩潭面对着他，无可奈何地耸耸肩。

　　他眼见着这个桀骜不驯的男孩，在四处奔波的这几天里，锋利的棱角被一点点地被钝化着。为了生存他肯定动用了自己所能调动的最大耐力。这个骄傲的艺术家呵，他肯定是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理想和现实的距离，那一条限制着自由的最粗绳索。

　　要想白手起家地融入这个新的社会，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

　　（第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