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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入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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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疼了半生,我的慧根还不如她。”
“为了我,你要活得比她好。”
珅儿大哭着投入他怀里:“我不要比她好,我不要活得那么痛苦……你不能离开我,为什么要离开我……”
她像个任性的孩童,多日的哀凄都在这时破裂怨诉。
王谊无奈的哀戚,看来这一路的安抚是白费啦。
他抓紧珅儿的骨肉,贪恋着额头的温热。
“我怎么不恨……此生理应无憾,却成了你终生之憾。你说得对,若再为你着想一分,或许就没有今日之苦啦。”
他悔恨难忍,偏偏还有无尽的眼泪不停地灼烧他心头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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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谊的身子渐渐稳定下来,珅儿整日跟他寸步不离,今日忽听孚凝来报修闱被革职的消息,仍是有些担心。
纵然她不懂朝事,却知道儆幪、修闱是他最看重之人,如今二人相继出事,他却有心无力,心里定然又是苍凉吧。
可王谊并无过激之色,不是他无感无情,而是终于清明此事的根由在何。
无力之感逼迫着他看淡万事,他欠下的债,终究要一一还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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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日,天黑多时也不见停。
衿若扶着门框,看着屋檐外的雨珠不知在想些什么。
雨该是在半夜停的,翌日天已大晴。打开门窗,阳光刹时带着香甜占满禅房。
衿若笑迎向湛蓝的天,高高的只有几片云儿。她欢喜的回到房中梳妆,眼角的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快深痕,她松了松两侧束起的发丝,正好遮住那处。
…………
衿若安然进了驸马府,珅儿并未将那件事声张,所以她进来时并没有受到阻拦,府中上下依旧视她为贵人。
喝了茶,又吃了点心,她就在院里玩了起来。
珅儿一直在屋里陪王谊,等他睡下才离开。心事重重的走在院中,那秋千上悠荡的人渐在她眼中清明。
衿若未曾察觉她的出现,依旧悠然惬意。
“啊……啊!”
秋千突被扇柄削断,衿若狼狈摔在了地上,侍女们立即上前——
“都滚回去!”
这声冷呵令侍女尽数退开,衿若苦着脸捂着腿,应该是摔伤啦。
她对珅儿抱怨:“这做秋千的真该重罚,摔死我啦。”
她揉了揉脚踝,起身走到珅儿跟前揭开袖子。
“你看胳——”
“啊!”
衿若受痛后一声痛呼,可脸颊上的疼远比不上心头的震惊。
“你还敢来!”
衿若震惊此时发生的一切,仍是不能相信那一巴掌是珅儿打在她的脸上。
“你打我……”
珅儿对她彻底狠了心肠:“把她赶出去!”
这话让衿若诧异至懵懂,满面惊恐:“你怎么……啊!松开松开……放手!”
她大力挥开钳制自己的两人:“你怎么能让他们这么对我呢,你是我姐姐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可笑的申辩令珅儿怒不可遏,她竟还敢说这话。
“还等什么!”
这训斥一下,侍卫再无犹豫的上前抓住她。衿若胆怯的看着那些人靠近自己,无助的大力挣扎,还一声声叫着珅儿。
珅儿被那哭声叫的心燥,决然离去。
衿若看她走远,突的哭了起来,直到被扔在大门外,狼狈坐在地上,眼泪很快沁湿了大片泥土。
可她依旧是满心的不知:“为什么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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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快要入秋,这庭院里还像是另一个夏日的新生。王谊今日有了闲心坐于棋盘前。
“许久没和你下过棋啦。”
珅儿在他对面坐下,这里树荫正好。
只是一拿起棋子,就想起衿若那日在这府中玩闹的情景……心下恨不得把那棋子捏碎。
“下棋要的是平心静气,忍耐之性,你带着怒气是赢不了我的。”
珅儿一怔,压抑的恨意与委屈顿时翻涌。
“你骂我。”
话还未曾说完就红了眼眶。
王谊这些时日被她的眼泪弄得战战兢兢,不禁失笑安慰道:“怎么我说什么都能惹的你哭,我向你赔罪,快把眼泪收起来。”
珅儿鼓着嘴巴忍下眼眶里的泪水,模样可爱生怜,王谊牵起她搂进怀里。
“你呀,总能让我怎么对你好都不够。”
珅儿静靠在他怀里,等着哭意慢慢消退。
“你这两日恢复的很好。”她轻抚着王谊的胸口,触碰那活跃的心跳。
“我也觉得好多啦。”
珅儿慢慢抬起头:“咱们出去吧,这府里处处都是我的眼泪,我想出去看看。”
她这句话,算是这段时日最让王谊欣慰之事啦,奖赏般在她额头亲了亲。
…………
夜照进幽幽庭院,窗里的红烛还未熄,珅儿躺在熟睡的王谊怀里,双目微阖。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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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是真的来啦,尽管烈日依旧,风里的凉爽还是印证了时节的迁徙。
珅儿太久没踏进寺院,每近一步,都像是踏碎了往昔那般疼痛。院内好似也没了钟音,只余宁国那些年的话语……
她站在大雄宝殿,时至今日才醒悟,这尊佛像并不是神,它没有神力,更不知人世疾苦喜怒。
双眸渐闭,多年来的虔诚愚钝,都随那烧尽的香烛化作烟息。
秋阳下的禅房如往常静谧安逸,屋檐上层层的枝叶已分不清绿或黄。
几月不见,那妇人又苍老了许多。可若那年不遇见她,自己的宿命是否会与她不同……
她远远凝望,不打算上前,也没有离开。
只是多年过去,二人不知在何时灵犀相通啦。宁国搁下经卷缓慢转身,这一眼已不同于那年初见时的相视。
“祖母。”
宁国无言相还,好似眼前并未有人。
珅儿深吸了一口气,只道:“您多保重。”
她亦不知如何说,静静离开也好。
“每回都是我赶你,今日倒是着急……”
淡然的话砸痛了珅儿的深思,无情妇人今日竟也有了情。
“每回都惹您不快,今日不想啦,以后也不会啦。”
离别之语何不伤的宁国心疼,她怎不知自己何时对这丫头如此上心。
“从前可没少骗我,这次也不知是真是假。”
珅儿笑着流泪:“今后不会骗啦。我不骗您,也不骗他……”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恍如隔世那般,宁国再度拿起经卷,却见上面一滴一滴……经文顷刻间被打湿大片。
她倔强抬头,却看见多年前在新墓旁痛哭的女子,悄悄换了模样。
“多祎。”
多祎上前。
“我想走啦。此次来京也许是错的,本想散去心中苦闷,却不知还要带走一场悲伤事。”
多祎低头。
“公主……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珅儿离寺院越来越远,最后转身遥望。她九岁初入佛门,九年后永绝此门,一世悲欢早早尝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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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暗,前几日才看清爽了些,昨日又忽然燥热起来,荷塘上边又有层层流萤浮动着。
珅儿靠在王谊怀中在树下偶尔小谈几句,却是笑语不歇。
“……这倒提醒我啦,我见过你的诗画,听过琴曲,还从未见你舞过?”
珅儿抬眸:“你怎么知道我会跳舞?”
王谊莞尔:“当年你被勒令学习刺绣,又怎么会不让你学舞呢?”
珅儿浅笑:“这你可想错啦,舞不是母妃让我学的,是我喜欢跳。”她起身,轻步走到庭院中央。
“每回她在屋里跳,我就在一旁看。那年我问她为何喜欢跳舞,不是有舞姬吗?她说舞姬跳是为取悦所有欣赏者,她跳只为父皇一人。她还说,等我有和她一样舞姿的时候,也知道我想取悦何人啦……”
彩衣裙在满庭烛火下翩翩舞起,美人宛若层层嫩黄包裹的花苞,正妩媚伸长……
娇影紧紧缠绕着深眸,一如少女牵绕住公子。那些美丽散开,融进沉稳地胸膛。
王谊看得入迷,她一个轻柔转身,遗漏下的眸色,尽透着异域的魅惑摄他心魄。一时间,夜下妖娆浮起,星辰也忘了迁徙。
飞旋着的人儿似也忘了舞之倦,轻盈扭旋,衣袂飘摇。一片长绸迷失了方向,飞向那燃着的火烛,壮烈如飞蛾。
珅儿猛一抬手,快速将它收回,火焰顷刻间四散而落,溅起一片星火比那荷塘上的流萤更绚烂几分。
王谊正觉斑斓迷乱时,珅儿一个翻身轻落入他怀里,环紧他的脖颈,嘤嘤哭了起来。
夜就此沉寂,只闻耳边的啼哭声。
“我可以每夜为你跳舞,你都会看吗?”
王谊为她擦掉眼泪,满心怜惜:“当然。我会记得,你的舞只给我一人。”
她紧搂住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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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日无际,河岸悠悠。
珅儿穿着红裙,紧紧握着王谊亲手绘的纸鸢。
那次你能回到我心里,这一次呢?
我是你手里的线,只要你握紧,我就不会丢失。
我知道,这次我不会再松手啦……
王谊看着珅儿的背影,已然欣足。
这两日他觉得越发疲惫,便有意带珅儿远游,他不想在二人温存的府院里离开……
那里只需记下他二人的相遇相依,不必沾染半分离开的绝伤。他也知道珅儿顶不住那片重霾。
纸鸢飞的越来越高,有些寻不见踪影,王谊心口又隐隐发疼,赶紧扶着一旁的树缓和一会儿,再抬眸望向珅儿时,却看到了许多回忆……
赴京赶考前他与妻儿在柳下不舍离别,夜下与朱瞻基的相识相投,还有乐安城内天真纠缠的昭爰,以及入朝后的尔虞我诈,多年后与雍穆的重逢,静女的绝恨玉殒……
眼前又渐渐变得清晰,放飞纸鸢的珅儿又一次占据他的心神,不……那是王府花园里的珅儿,她好像一直站在那儿,从未离开。
身体一点点沉重,浑身的力气皆在散去,他连想念的力气也没有啦。尽是汗珠的脸上突然极尽哀凉,他望着那个未知的人儿,悄悄浸入深渊……
紧握的纸鸢突然断线,珅儿惊恐的看着那摇摇欲坠的小影,正随当年飘摇的迹线离去。
不!她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她不顾一切追赶那道痕迹,落下一路眼泪,直到它飘落河中,她也无视一切追随而入。
脚下一步重过一步,一步坚定一步,直至再触不到脚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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