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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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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三
雪霁空明。
化雪时分,空气带着点清透的湿润之感,料峭寒风中,红色的花灯结满长街,又恰逢大集之日,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甫历灾祸的南域难得恢复往昔荣景,百姓们的脸上亦是洋溢起节日的喜悦。
琴狐跟在占云巾身侧,手中捂着红豆饼暖暖的奶香,咬一口沙软香甜的红豆馅儿,便甜得半眯起眸子,颇为享受地张口吟了半句,“天上风云庆会时,庙谟争遗草茅知。”
“邻墙旋打娱宾酒,稚子齐歌乐岁诗。”
“嘿嘿,”听到占云巾自动接诗,琴狐便更加心满意足了,不由得心情大好地又咬一大口红豆饼咽下肚,然后舔着唇畔残留的奶油豆沙,“每每看到此境,就总觉我们的努力,终归值得。”
语中些许自豪,那是守得一方安定的欣慰。
琴狐边说着话,边不着痕迹地扶了一把身旁乱跑险些摔倒的孩童。
孩童毫无察觉地跑远,更不知琴狐正微笑着目送他远去身影。
那眼中煦煦容容的温和暖意,看得占云巾一时竟是有些无端欣羡起那孩童来,然而他手中提着竹篮,并未多话,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过。
琴狐也不介意,将最后一块红豆饼吃干抹净,擦干净手,这才做出最后点评。
“你带鄙人来的这家店,红豆饼做得真不错,馅儿里加了生奶油,味道果然不同凡响!对了,我们这是要去茱萸山吗?”
“哦?”占云巾脚步未停,似是并不意外,“你怎知道。”
“闻出来咯,”琴狐摸了摸鼻子,“狐狸鼻子,很灵的诶,你篮子里有酒,有香烛,还有,雪梅糕的味道……”
而这个方向,这个时节,能让占云巾祭扫的,恐也只有葬在茱萸山上的亲人了。
想起香如昔的身亡,琴狐一默,没再说下去。
倒是那边占云巾很是坦然,似是随口一问,但仿佛出声的同时,已是知道答案。
“那,还愿意与吾同去吗?”
琴狐的眸色随之亮了亮。
虽是早已互相和解,但香如昔终究是占云巾唯一的亲妹妹,更是彼时所知的唯一血亲,其数年的疯癫,最终的无辜而亡,琴狐都算是间接推手。
虽说后来知晓那些皆是遭人算计,但占云巾在此事上真正能与他和解到何种程度,琴狐心里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底儿,在无从施为的情况下,他偶尔也会想自暴自弃,指望将一切交与时间来解决。
而如今,占云巾能在他面前坦然提起,又愿意带他去墓前祭奠洒扫,无疑是真心放下了。
琴狐挑了唇角,眉眼带笑,“嗯,我们同往!”
茱萸山山南。
杂草不生,诸物整洁,看得出经常有人洒扫,让这矗立的碑坟沐浴在阳光之下,并不显得过于清冷凄凉。
占云巾弯腰摆上雪梅糕,祭上茶与酒,线香的袅袅余烟之中,他看了身旁之人一眼。
琴狐正静静立在他身后左侧,对上他的视线,便报以柔暖一笑。
“要不要,再多呆一会儿。”
闻言,占云巾倒是哑然失笑,“吾以为依你性子,会想早早回去。陪吾站在这里,不无聊吗。”
“不呀,”琴狐摇了摇头,将手中把玩的香囊收起,捻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敬上之后,这才转过身来看他,伴着洒然笑意,“想了很多。”
“哦?”
见占云巾似是感兴趣,琴狐试探着问道,“想听吗?”
“洗耳恭听。”
“嗯,你看哈,你吾虽说都亲缘浅薄,但你看吾,不知小弟们在何处,是否还活着,是否过得安好。所以至今没有立碑设冢,连个寄思之处都没有,你不觉得吾有点惨吗。”
占云巾一本正经地道,“未知,却有无限可能,怀抱希望,未尝不是更好的慰藉。”
“是啊,所以吾唯寄望这天下太平,无灾无难,那他们若还活着,应也可过得安然。”
琴狐语罢,一声喟叹。
而似是觉得这番言论颇为有趣,占云巾闻之一笑,眉间舒朗,竟是略感开怀。
“呵呵,能把胸怀苍生、靖平天下这样的大义情怀,解释成是一己私欲,怕是古往今来,也唯有你琴狐小兵。”
“耶,鄙人有这般伟大吗?”琴狐摸了摸鼻子,看似不好意思,但又似是在故意自褒,语带些许调笑之味。
许是听出了琴狐话中沾沾自喜的暗爽之意,占云巾有意稍作沉吟,像是真的在思考一般。
“嗯,也是,应该没有。所以小兵终归还是小兵,胸无大志,百无一是。”
“喂喂喂!”
琴狐往后连蹦三步,看起来颇为受伤,“这也差太大了吧!你这个鹿鹿无为,好意思说鄙人吗?”
“哈,有何不可。”
占云巾笑着说罢,转身已是欲行下山。
“诶诶?!这就走了吗?都不告别的吗?”琴狐三两步跟了上去,拉住占云巾衣袖站定,又带他回身冲着落日余晖,牵起占云巾的胳膊,一齐向着那碑坟挥手。
“——再会啊,下次再来看你们!”
浑身僵直,占云巾惊诧地看了身旁琴狐一眼。
肢体动作是另一种语言,而从不擅长表达的占云巾,何尝如此大方地跟人道过别?他最多也就是伞下默默回身,在对方不经意间观望一眼便作罢。
而此刻,那被琴狐牵引着挥动的手,无疑是他此生第一次最为强烈的语言表达。
恍惚中,占云巾依稀错觉自己是带着琴狐回了一趟家,家中双亲和小妹一家人皆在,方才不过是饮茶言欢,此时是恋恋不舍地相送至屋外。
且看那斜阳昏黄之中,不正有他们含笑目送的身影?
一时眼角湿濡,占云巾强忍着喉头中的酸涩之感,并努力将它吞下,待琴狐牵着他告别完毕,这才又起声。
“走吧,回家。”
“嗯!回——”琴狐刚抬腿迈步,忽地意识到哪里不太对,“不对啊!吾要回麒麟阁!”
“回卜居瑞雪。”
“回麒麟阁!”
“你不将还在打扫屋子的小鹿接回?”
“接啊,接了再走便是。”
“好,待吾置办些所需物品,再一同回返不迟。”
“没问题。”
琴狐笑眯眯地说罢,完全没有自觉他仍抓着占云巾的衣袖,一路走得又蹦又跳,表面欢心得像个孩子,心里却想着自己方才只说了一半的话,并愈发通透起来——
与琴狐自己只能情系苍生不同,命运在剥夺所有的同时,总还是给占云巾的身边留下了能系心之人。
如香如昔,如风云儿。
这便是占云巾与自己最大的不同,虽然都是亲缘浅薄,却因方式有别,而让他们养成了不同的习惯,行向了两个方向——
一个一心只在身边众人,一个在乎的是南域安危。
那么占云巾还身在这个江湖,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么?
琴狐隐约皱了眉,心中犹疑之际,掌心已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衣袖,他一时竟是也道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有着何种心思。